圖/風見四葉草
那破損的封印之下,是她的嬌容,是她的艷骨,是她熾熱的愛,是她濃烈的恨,是她以鮮血都無法澆滅的火焰。如今,束縛不再成為借口,她將在今夜的月光下光鮮復活。
1
舞。
是誰在舞?
是誰,在那精心搭建的舞臺中央恣意而忘情地舞動著?
聲音忽然就如來勢洶洶的潮水,猛地退去了所有劇烈的身形和喧囂的色彩,只余那清冷的月光攜著曇花幽暗的芬芳隨那模糊的身影蠢蠢欲動。畫面細微而緩慢地變幻著,動與靜契合得如此完美,嚴絲合縫。
忘情抖落的汗水,點亮了周遭人癡迷的眼,絢爛明艷了夜的沉寂與厚重。
旋轉。旋轉。旋轉。那纖細而又如蔓藤般柔軟扭動的腰,散發著誘惑而危險的氣息。
那是我么?是我在舞臺中央忘情地舞動么?為什么,這一切都這般熟悉而又如此陌生。哀傷忽然就如風鼓滿了我心臟的每一個角落,如銀針扎痛了每一根神經。
是不是,將什么不甘愿地生生遺忘了?
血,毫無征兆地從舌端緩慢地浸出。血腥的味道真實無比地刺激著我的味蕾。一瞬間,畫面就被這鋪天蓋地的紅給全然遮蔽了。是誰在我的耳畔輕詭如魅地私語呢喃:“為什么,結局會是如此?”
我欲抓住這隱秘的來源,卻只剩下龐大的死寂。
無聲的世界沉悶到窒息。忽然之間,有微弱的光擠了進來,一瞬就已讓這夢境支離破碎。
三更,夢醒時分。熟悉的環境,帶來對恐慌的安慰,夢中那些彌漫而濃烈的悲戚,化成眼角碎裂冰冷的淚。
頭疼若潛藏在內里的蟲,輕而持續地啃噬著血骨。絲縷纏綿,因難以捕捉而無法擺脫。殘存的睡意被全然澆醒,我索性起身離床,走出了房門。
自那場大病之后,這詭異迷離的夢就與我纏綿不清。那一成不變的場景,顏色與哀傷的情緒卻在一層一層逐漸地濃郁。仿佛一個隱喻,藏著絕望而斑駁的過去與秘密。曾向蘇危詢問過這無疾而終的夢,卻被他一笑置之。不過一個夢,何必掛念于心。春緋,你想太多了。
是嗎?為何我卻瞧見他漆黑的眼里一閃而過的光芒。或許,這個夢折射著我那一整年缺失的記憶。被我如此完整而利落地遺忘,是否也是一段毀滅的不堪?
曾向娘詢問過,卻也只得到套好的說辭。一場突如其來的頑疾,令我纏綿病榻一年。病勢奇怪而洶涌,連御醫亦束手無策。將近絕望之時,我卻奇跡般地康復。只是,將那一年的記憶悉數丟失。
再追問,便沒了下文。如此小心呵護,卻只能令我更加惶恐難安。
已是六月,即使夜晚溽暑也未退盡。空氣粘稠而悶熱,間或有曇花的芳香幽幽彌漫。月光,透過斑駁的縫隙投下朦朧而慵懶的碎影。
夏至快到了吧?那么,夏祭也臨近了。
2
本是想進宮去尋蘇危,卻得到他外出游歷的消息。于是,只能原路折返。思索一夜,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隱隱覺得,這個連續糾纏的夢,在預示著什么,散發出危險而詭秘的氣息。
沒有過去記憶的儲存,也就無法揣測其中隱秘而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次決心定要從蘇危口中套出所有,卻還是失望而歸。而不安,也在不斷加劇。
忽然發現,竟然連個可商量的人也沒有。那些隱瞞,注定我將在這點上孤立無援。
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無所適從。忽然,一陣輕微而陰冷的風撫過全身,我猛地一凜。一切,開始變得異常。我僵直著,無法移動。
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向我靠近。我能感覺到,一雙手在我身上若即若離地游走著。那氣息,冰冷而哀怨。夢里那種窒息的感覺再一次向我襲來,糾纏不清。那雙手,還在緩慢而輕柔地游移著。
精神開始恍惚,視線漸漸模糊。仿佛沉墜進一個迅疾的漩渦,被拉向無盡的深淵。那離合的力量,似要將身體撕裂。光,被洶涌的黑暗瞬息吞沒。
一個掙扎間,風鳴聲攜著陽光沖破這迷瘴。熟悉的風景,再度回歸視線。而一步之外,竟是一口頗深的枯井。冷汗,濕透衣衫。
忽然,一個深紅的身影,一閃,便不見了。那紅,濃郁而艷麗。忽然有追上去的沖動,卻還是止了腳步。
不知不覺,便來到了漣漪的瑞安宮。走進去,看見她軟軟地倚在塌上,神情迷離而嫵媚。這絕色女子,在如今看來,只余精致外殼,如同傀儡一般。她曾經的生氣,已在深宮縛禁中消磨殆盡。又是一陣心疼。
“漣漪。”我始終不喜那疏離而生冷的稱呼。一聲“貴妃”只會更加拉遠我與她之間的距離。
“春緋,你來啦。”
“怎么啦,看你不太高興。”
“春緋小姐你來實在太好了。近日從西域來了一個舞娘,妖魅至極。如今皇上天天跑去專寵那個舞娘,冷落了我們家主子。”
“小桃,誰讓你多嘴的,給我退下去。”婢女收斂了神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漣漪,你這又是何必。這宮中之事你應早已明了。如今能保得你這聲名,已是不易。你若懂得退讓,皇上自也能明白你的苦心。不過一介舞娘,又哪能與你相提并論。你顯赫的家世更是他人無法比擬的。”當說到舞娘時,不知為何舌頭忽然打結。有熟悉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那里面,還夾雜著,隱隱的遺憾。夢里的感覺,仿佛延續了出來。
“我又何嘗不明白。只是,冷清不慣而已。哎,不說這些煩人的事了。你今兒個怎么忽然興起跑來看我。”
“本來是來找蘇危了解一點事情。他沒在,我就過來了。”
“死丫頭,你就不能說想我了專程來看我讓我高興高興。”
“我若不想你我就直接回去了,何必再費周折繞路來你這兒。”
“哼。”
“好了好了。問你正經的,為什么世昀會忽然調職離京?”
“你怎么忽然想起問這個。”漣漪稍微換了個姿勢,“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忽然向皇上上書,要求離京。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
“那你告訴我。我失去記憶的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你今兒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最近越來越不安,仿佛會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又好像因想不起一些事而十分遺憾。世昀又不聲不響地離京,而我給他寫的信他一封也未回。本要去找他,卻被爹和娘給阻擋了下來。每次我問起你們,你們也閃爍其詞。我感覺好不安,仿佛自己快被遺棄了。”
“春緋,你想太多了。世昀可能是公務繁忙所以無暇顧及你。你怕什么,你們的親事已定下。你別成天胡思亂想的。明日就是夏祭,我們去逛燈會吧。”
“嗯,好。”
心底的失落,漂洋過海一般。
3
夏祭的燈會是一個傳承了百年的傳統。記得小時候,燈會于我來說就是一場令人愉悅奔赴的盛事。那時父親就已位及丞相,所以禁止我去參加此類慶典。于是,年年我都是偷溜著出來。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那些歡聲笑語只成為記憶里的美麗畫面,如今已經蒙上了厚實的灰。
而這一年,究竟又是如何的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曾經的熟悉,全都消匿無蹤了。不是沒有追問過,卻被“你多心了”這類字眼給滴水不漏地遮掩過去。于是,無法再開口。既然不想說,再糾纏也是徒勞。
“唉。”
“嘆什么氣啊?你看,真熱鬧。”漣漪望著喧囂熱鬧的街道,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亮。被宮里單調枯燥的生活折磨掉的生氣,此刻又回到了漣漪光鮮的臉上。算了,還是暫時不去想了吧。
各色的花燈被整齊地懸掛在街道的兩端。薄薄的紙膜里透露著斑斕而柔和的光。漆黑的夜空也被渲染上一層淡淡的七彩光暈,沉寂的夜也開始迷離起來。而燈光下涌動著的陌生的容顏,也在此刻忽而變得迷離起來。
花燈樣式繁復,制作精良。一路看下去,皆是驚嘆。這個如西域的奇花,那個如南疆的異草。我與漣漪應接不暇,眼花繚亂。這么多年未曾參加的燈會,如今處處都是意外的驚喜。
在人聲喧囂鼎沸中,我與漣漪仿佛又回到了曾經手拉手賞燈的時光,一切的煩惱與困惑,都在如今的熱鬧里短暫地退潮。
“春緋,你還記得街尾那家餛飩嗎?不曉得現是否還在?”
“應該還在吧。當時那家生意極好,客人絡繹不絕。”
“你等著啊,我去看看還有沒。有我就去買兩份回來,正好我也餓了。”說完,一個閃身,就被人群淹沒了身影。
人流依舊在緩慢地移動著,忽然,肩膀被撞,一股向前的力,讓我忽然一個趔趄向前傾。但幸好,最后還是穩住了身形。
“對不起。”云淡風輕的聲音,如絲綢一般柔滑的聲線。一個女子明媚的臉,忽現眼前。那雙碧綠的眸子里彌漫著淡而輕的霧,眼角眉梢隱隱流動著惑心亂神的嫵媚,皓齒潤唇間是難掩的風姿綽約。即便是一個微微的欠身,也是風華絕代。
“沒有關系。”這容顏絕佳的女子,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如同久未相見的舊識,在大街上不期而遇。而此刻,那女子的嘴角浮開一抹淡然而神秘的笑。那雙眼,也仿佛在看著一位久未謀面的舊識。只是,多了些令人揣摩不透的意味。
未及多想,那女子已走開。我的步伐,也不自禁地追隨她而去。才幾步開外,身后忽然傳來一陣慘烈的馬嘶與叫喊。回轉過頭,方才的小攤被失控的馬踩成一片狼藉。而攤主,死在了馬蹄之下。那噴薄而出的鮮血,刺痛了我的視線。若我還站在方才那個位置,那在馬蹄下的人便是我。
“春緋,你沒事吧?”漣漪焦急地朝我跑過來。
“沒事。若不是方才這位小姐……”轉過身,人卻已經走遠了,只留下一個隱約而綺麗的背影,仿佛這場混亂不過是一出鬧劇,與己無關。而漣漪的臉卻霎時雪白,她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漣漪,你怎么了?”
“春緋,我忽然覺得不舒服。要不,我們回去了吧。”
“好。”
在回去的路上,漣漪始終神情恍惚,眼神渙散。問她,卻只道不舒服。而那個女子的身影,卻縈繞在腦海里無法散去。
所有的憂慮,又如潮水般涌了回來。
4
此次,沒了聲響,亦沒了畫面,只有無盡的黑暗在安靜地叫囂著。慢慢地,有一雙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漸漸清晰,散發著幽幽的魅惑光亮。這一雙眼,欲說還休。說不盡的詭異,訴不盡的熟悉。
在哪里,在哪里曾見過?為什么,卻無法再想起。手就在快觸碰到時,夢,卻忽然斷了。
窗外,晨光熹微。而一個消息自宮中傳來,不嚳驚雷。
漣漪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寢殿之內。沒有掙扎,沒有傷口,甚至沒有一點聲息。整個宮殿都保持著井然有序的模樣,尸體卻已完全僵硬。據發現漣漪尸體的宮女說,漣漪的臉因堆滿恐懼而扭曲,仿佛,在死的那一刻看到了十分可怖的東西。
當我趕到宮里時,一切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而漣漪那驚恐的表情,慘不忍睹。
但是,為何總覺得有點奇怪。在她的嘴角,仿佛還保持著一個微笑的弧度。這與整張臉的扭曲,如此不協調。而就在此時,漣漪的尸體瞬間化成千萬細碎的粉末,被風一吹,悉數散去了。
我驚呆在了原地。事情的突然,殺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巨大的黑色蓄著強烈的恨意沒頂而來,似要將我摧毀。記憶的漩渦逆轉,碰撞的火花照亮些微短暫的清明。
“安碧……”
恍惚里,這兩個字輕吐而出。這是,誰的名字?一抹紅色自腦中一閃而過。爾后,又是全然的空白。終于,還是未抓住。
“春緋小姐。”怯怯的聲音,打斷了思緒。不知何時,小桃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小桃,你有什么話對我說嗎?”
“小姐,您要替我家主子報仇啊!”小桃忽然跪到了地上,“她是被人害死的!”
“小桃,這等話豈可亂說。”心里卻是“咯噔”一下。因為方才的場景,讓我忽然記起蘇危曾對我說過,當恨意達到巔峰,便會對所恨之人設下詛咒。而被詛咒之人將粉身碎骨。難道,漣漪便是因這類詛咒而死?
“小桃并未亂說。昨日娘娘回來之后便精神恍惚,恰巧瑟妃也在此時來到了瑞安宮。”
“瑟妃?”
“就是近來皇上寵幸的那個西域舞娘。”
“原來已經被冊封了呀。這女子果然不簡單。”
“誰說不是呢?不知為何,以前皇上納妃娘娘從不過問,唯有這次,娘娘極力反對。她說,這女子將帶來不幸。大概皇上便因為娘娘與他爭吵,才冷落了娘娘。而娘娘也到瑟妃那里大吵大鬧了幾場。而昨日瑟妃走后,娘娘仿佛更加郁郁,將所有人摒退。直到今早,我覺得不對,推開門。結果……結果……”哽咽聲代替了接下來的話。
好生奇怪,漣漪為何要為一介舞娘如此折騰?她的歇斯底里,仿佛是在害怕著什么。是什么,讓她如此焦躁不安。
如此看來,她的死,果真不簡單。
“小桃,你先退下吧。今日這番話你休再對他人提起,只怕招來殺身之禍。這件事,我自會去查個水落石出。我不會讓漣漪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是。”小桃抹著淚走開了。忽然,一些畫面閃電似的劃過腦海。
月光。舞蹈。碧眼。細腰。歡笑。是什么,這些畫面究竟是什么?為什么,不再清楚一點?那種骨里綿密的疼痛又開始作祟。我緩緩地蹲下身去。難道,真的只留我一人了嗎?
“春緋。”遲疑而熟悉的語氣。抬眼,一張我朝思暮想的臉浮現眼前。終于,干涸的眼眶忽然洶涌決堤,我撲進了眼前人的懷里。
“世昀,我好怕。”而他只是靜默地站著,生硬地摟著我。
而我似乎忘了我該笑著對他說:“世昀,你回來啦。”如同妻子一般。但我知道,這或許,將是我一生遙不可及的夢。
但這一秒,我能在你懷里便已滿足。
5
“不行!不查明真相我絕不罷休!”見到他,千言萬語在喉頭翻滾。以為見到他,我可就此安下心來。以為見到他,我便可以柔軟。可是,卻是這樣不堪的爭吵。我預演無數重逢時可能的景象,卻還是預料不及。
“春緋,收手吧。你究竟還要破壞掉多少人的幸福你才肯罷手?我曾經疼愛的那個小妹妹到哪里去了?”
“世昀,你究竟在說什么?為什么連你,也來如此狠毒地污蔑我?我沒有,我沒有變!是你們!是你們合起伙來欺騙我!”我歇斯底里,無法再冷靜。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那么用力。漸漸地,我平靜下來。
沉默,在我與他之間蔓延。多么可悲,走到今天,我連最后的依靠也將失去。他的出現,讓我以為我又將他找回來了。卻不知道,他來宣布我與他之間早已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多么殘忍,多么可笑。
不過我只是失去了一年的記憶,卻就要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那一年,已將我所有的幸福詛咒。
“她回來了。她回來報復了。我能感覺到。所以,我也想回來見她最后一面。”世昀忽然呢喃不止。她?她是誰?
或許,不知道答案更好吧。
6
明月閣。
這便是那瑟妃所居之地。雕梁畫棟,琉璃碧瓦。金黃與雪白,交織著那個神秘國度的風格。波斯的羊毛地毯。大食的薄紗掛簾。吐蕃的牛角掛飾。樓蘭的澄碧暖玉。各地奇珍,盡收此樓。濃厚的異域風情,讓人有恍然隔世的感覺。看來,皇上果真寵幸這瑟妃。
一介舞娘,能到如此地步,何等厲害。等下,可得小心行事。
輾轉反側了整夜,終于還是決定要查明此事。無論,結果將是如何。
等了半天,卻只出來一個丫鬟通報說瑟妃不在。而對這地方,我又似乎有種排斥。于是,只好到閣樓外去等。
閣樓正對著的是一個深且寬的大湖。湖水澄澈,通體泛著淡淡的綠。微風輕撫,吹皺層層漣漪。在晴光下,卻看不見底。那深,仿佛欲將人拖進去。
忽然,一襲艷紅如火的影子閃過眼簾。回轉身,一個明艷的女子朝著明月閣走去。是她,竟然是她。她便是我在燈會上遇見的那個西域女子。她竟然是瑟妃!我趕緊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剛走出兩步,方才我站立的地方,忽然斷裂,石頭翻滾著落下,沉入了湖里。水面乍破,濺開一片水花。仿佛,只差了那么一步,跌落湖里的,便是我。
而此刻管不了這么多,我一邊跑,一邊喚:“瑟妃娘娘,請您等一下。”瑟妃回轉身來,用那雙碧綠深邃的眸子看著我。那里面沒有寫滿驚訝,沒有布滿陌生與防備,卻是含著高深莫測的笑意。
“春緋小姐。”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即便是這平凡而細微的動作,也是如此高貴而嬌媚。而令我吃驚的是,她竟然知曉我的名字。皓齒輕啟,讓我有一瞬的迷惑。那熟悉的感覺,又開始了。
“娘娘何以知道我的名字?”
“春緋小姐才智絕頂京城,又是丞相之女。若這點我也不知,只怕真是要讓人笑話了。”
“娘娘過獎了。春緋今日來是想向娘娘……”
“小姐,實在抱歉。我昨日為皇上跳了一夜的舞,已是極累,現在想歇息。抱歉,無法招待,還請包涵。”說完就進了明月閣。那背影,依舊風姿綺麗。
無奈,只能往回走。而方才她的話語,更像是推辭。她妝容精致,并無半點疲倦之色。
剛走出幾步,明月閣里卻忽然飄來隱約而幽幽的音樂。感覺,似曾相識。仿佛,是某一段舞曲。我轉了腳步,輕輕地朝明月閣走去。而就在距離大門三步之遙時,門上懸掛的牌匾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一個途經的太監,被活生生地壓死在下面。血腥味,彌散在空氣里。
隱約地,有一個柔軟的身姿在里面上下翻飛。聲響過后,又戛然而止。
場面陷入一片混亂之中。我胸前的玉墜,順著紋路忽然碎裂。這個玉墜,是蘇危在我病愈后贈與我的。
此時,一雙柔弱無骨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一回身,便撞見那雙澄碧幽綠的眼。
那里面,含滿詭秘的笑意。
7
瑟妃將我留在了明月閣。雖然我知道這不合禮數,卻還是情不自禁地留了下來。
她對著我說了很多。她說到了她美麗的國家。她說到了那個有著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她說到了她無奈的命運。她說到了山峰上那圣潔的白雪。仿佛,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舊友,可以毫不設防地傾吐著屬于心底最隱秘最柔軟的東西。這種感覺,讓我恍惚難抑。
而我要問的問題,卻一句也未出口。只是聽著她絮絮地訴說著。終于,蠟燭燃盡,我才回到房間休息。而那個奇異的場景,又一次入夢來。
依舊是無聲的世界。依舊是絢爛的畫面。而舞臺上人的眉眼,卻忽然清晰起來。她在旋轉,在不停地旋轉。一會兒,是瑟妃傾國的容顏。一會兒,是一個陌生女子卻同是西域女子的臉,眼里布滿哀怨與恨意。一會兒,又是我自己驚恐的臉。到最后,已無法分辨。
而那人,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著。仿佛要將所有的生命,在這旋轉中釋放消耗。
一陣刺鼻的氣味與尖利的呼喊打破了這混亂的夢境。睜開眼,卻看到一片熾烈的火在熊熊地燃燒著。嗆人的濃煙,充滿了房間。我忍不住咳嗽。
“失火啦。明月閣失火啦!來人啊,快來救火啊!”尖叫聲,腳步聲交織成一片混亂。而我的腦子,驟然清醒過來。
怎么會,怎么會失火?
“你醒啦。”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個魅惑的聲音傳來,鼓動耳膜。
“娘娘,咱們先逃出去再說。”我拉著瑟妃便準備往外逃,卻被她用力地拉住。她湊到我的耳畔,輕語呢喃:“這火,可是我放的呢。”
黑暗,再次吞沒。
8
仿佛是催眠。仿佛是時間在飛速逆轉。仿佛有什么被壓抑的東西被全數釋放出來。那些畫面,一個接著一個閃過。終于,這一年的缺失,被一一拾起。而同時,巨大的悲傷與絕望也仿佛要將我這身體撕裂。
此時,幽幽轉醒。站立起來,發現自己在一個空曠的舞臺上。地上,躺著昏迷的世昀與瑟妃。
“看來,你已經想起來了。”回眼,她已在跟前。安碧,她的容顏清麗不減。那雙含著微漾笑意的眼,依舊勾魂奪魄。她的國色,她的天香,如今看了依舊讓我自愧不如。
“是。安碧,你為何會在這里?你應該……”
“應該在墳墓里嗎?可是,我的仇恨不允許我從此長眠地下。我要背叛我的人,都不得好死。”幽幽話語,讓我打了一個寒噤。
“安碧,你已經死了嗎?你是附魂在瑟妃身上嗎?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你告訴我。”
“難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裝傻?死到臨頭你依舊不肯承認你所犯下的罪責嗎?”她冷冷地笑,“那你到地獄去弄清楚吧。”此時,她的手里聚集起一團烈烈的火焰。她的表情忽然兇狠,向我咆哮:“若非陰陽師蘇危給你的護身符,你早就命喪那些意外之中了。你到地下去懺悔吧!”那團火球,迎面破空而來。空氣,被生生地撕裂開來。
“起!”一團冰藍色透明的屏障阻擋在我面前,火球驟然就熄滅了。我感覺自己被清涼舒爽的水柔軟地包圍。而那些來勢洶洶的火焰在接觸藍色屏障的一瞬間幻化成淺藍晶瑩的蝴蝶,翩躚而舞,最后消失在空氣里。
舞臺消失了,又回到了方才的房間里。房間外的大火依舊在燃燒著。而這房間仿佛被什么保護著,隔絕了所有的烈焰與熱氣。一個白色華服面容清俊的男子站立中央,修長纖細的手指上冒著透明淡藍的光芒。他的嘴角,永遠懸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蘇危!”我大喜過望。
“好久不見啦,春緋丫頭。幸虧我趕來了,真是千鈞一發啊。”他調侃的語氣,仿佛這只是一場鬧劇。
“陰陽師,若你不插手此事,你把我鎮壓足足一年我都可以不計較。”
“那我說我拒絕呢?”
“那就去死吧!”無數細光化作銳利的劍,密集地朝著蘇危飛奔而去。而蘇危只是淡淡一笑,一個彈指,那些致命的光劍瞬間又化成了七彩斑斕的蝴蝶,散發的光絢爛無匹。盤旋一陣后,便悉數消散了。只有細微的粉末,緩緩地墜落,星星點點。
“安碧,你且先不要動手。若我說出事實真相后,你再動手,也不遲。”
一段隱秘的往事,在這里悄然輕啟。
9
一年前。
從西域來了一個絕色的舞娘。這舞娘,是西域領主獻給天朝皇帝的,以表鄰邦友好。而這也只是傳說,很多人都未睹佳人傾國容顏,絕代風華。
春緋頂著好奇心,來到了宮中,準備看著舞娘究竟是何等尤物,被傳說得那般神奇。
而自古紅顏禍水,這不僅于國家,亦于紅顏自己。嬌容艷顏,必將惹來周圍人的嫉妒,更別提在這皇宮之中。于是她們想盡辦法折磨她。
春緋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那舞娘柔軟怯弱的眼神撥動了春緋的惻隱。她一聲厲喝,那些奴才便慌張地作鳥獸散。慢的,還被春緋教訓了幾下。
“狗奴才。”春緋輕蔑道。她最看不得的便是這些狐假虎威之輩。春緋走到了舞娘面前,伸出手,微笑道:“來,沒事了。”舞娘一把撲進了春緋懷里,放聲大哭。春緋沒再說話,只是輕柔地拍打著她的后背。而方才驚鴻一瞥,那容顏竟讓春緋也癡了。
這女子,竟是如此驚艷不可方物。
事后春緋知曉了她的名字是安碧。春緋對安碧有種莫可名狀的親切感。很快,她們便成了極要好的朋友。也因著春緋的關系,安碧不再受人欺負。而春緋有了安碧的陪伴后,日子不再單調無聊。
而命運最是弄人。在為聶風涯將軍接風洗塵的宴會上,安碧的舞作為了壓軸。世昀也在賓客之列。當安碧一上場,世昀的視線就無法再離開。當安碧起舞時,世昀已經深陷其中。他知道,這便是他傾盡一生尋找的女子。
宴會過后,世昀就常常趁著閑暇時去找安碧。這是大忌,世昀卻無法克制。一次又一次的相處中,兩人暗生情愫,既而一發不可收拾。
終于,春緋撞破了他們的秘密。彼時,春緋已是世昀未過門的妻子。
“對不起,春緋。”
“世昀,我只問你一句,你愛安碧嗎?有多愛?”
“愛。即便和她浪跡天涯,放棄這一生榮華我也愿意。”春緋微微顫抖,卻還是微笑了。她一直都清楚,世昀對于自己的疼愛只如兄長一般。定親,亦是無奈。當出現那個可以讓他奮不顧身的人,她便將失去一切。只是,這天來得太快。
“那么,你們私奔吧。若留在京都,將沒有結局。”
“對不起,春緋。”對不起?又有什么用?
于是,三人開始密謀私奔之事。當一切準備妥當,夏天也款款而來。這晚,他們約定子時在城頭碰面。
然而,事情卻敗露了。春緋被軟禁在了家里,任她如何哭鬧也沒有人放她出去。最后,她絕望而頹然地坐在地上。她知道,他們會恨她一輩子的。
而世昀,也被家人軟禁了。任何的掙扎,都成了可笑的鬧劇。在家世榮譽面前,他輸得徹底。
子時已過許久,卻只有安碧一人孤獨而焦急地張望著。最后,等來的卻是拿著火把表情兇狠的追兵。
終于,絕望了。
10
“最后,你被世昀家的家兵秘密帶回處死。為了防止你化作怨靈,我只能將你封印。但未想到,你如此執著。安碧,春緋與世昀,他們都未曾背叛過你。”
“不,我不信。你以為,你編一個這樣的故事我就會全然相信嗎?”
“安碧,你為何還有執迷不悟。這一年,你恐怕早已清楚當初是怎樣一回事。可是你的怨恨你的詛咒讓你無法原諒,所以你只能一錯再錯。”我驚呆了,那些破損的記憶也完全拼湊回來。
“那,蘇危。當初我們如此隱秘行事,為何會在最后一天敗露?”
“因為,有人泄密。”
“誰?”
“漣漪貴妃。因為,她也喜歡著世昀。”她無法得到,便要毀滅。我卻一意孤行地要查明真相,真是諷刺。
“安碧,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是我不該將這一切告訴漣漪。你殺了我吧,讓我以死來贖罪。”我定定地望著安碧,而她忽然流下淚來。
“以血為引的詛咒一旦開始便無法結束。只有真正雪恨,才能停止。安碧,你吸盡漣漪精血,只是為了沖破最后的封印吧。而你知道,漣漪是春緋的摯友,才選擇了她吧。但因果循環,你已經懲戒了真正的兇手,就此罷手吧。那之后春緋因痛苦而染疾,最后迫不得已我在利用秘術封印了她的記憶。而世昀,自降其職,遠離京都,每日都陷在自責與懊悔中。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安碧。”早已蘇醒過來的世昀亦被這真相給震驚了。半天,卻只能喚出這讓他日夜思念的名字。而安碧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對著我說:“傻瓜。”
忽然,那個舞臺再次出現,幽幽的歌聲自四面八方輕柔涌來。安碧,飄到了舞臺中央。而她的腳周圍,火開始熱烈地燃燒蔓延。
她開始緩緩起舞。點足,旋轉,輕盈的身子隨著曼妙的音樂來回地舞動著。一舉手,一抬足,那繁復華麗的袖子便層層疊疊地落下來,在半空中畫出美麗而嬌柔的弧線。那被她空靈舞姿帶動的火焰,圍繞著她在空中幻化著迥異的身形。翩躚的蝴蝶。嬌艷的花朵。迷幻的弧度。燃燒的流云。這是驕傲,這亦是哀艷。她在忘情地旋轉著,翻飛著,所有筋骨的舒展皆達到了巔峰超越了極限。她的眼神,嫵媚而柔靡,帶著盛大的希望亦攜著無比的絕望。這一場舞蹈,燃盡盛世所有繁華。
那些火,是她無盡的哀怨也是她無盡的遺憾。于是,只剩這場聲嘶力竭的舞。
晨光破曉,隱約也漸漸退去。而安碧,身子已漸漸透明。直到消失的那一刻,她依舊在忘情的旋轉。她終于完成了舞娘的追求。
“再見了。”一滴淚,寂滅了。無數天光,自頂端傾瀉而下,燦爛了所有。天亮了。
“只怕,這一生,再也無法遇見這樣的女子了吧。”世昀望著明亮的虛空呢喃。忽然,他回轉過身:“春緋,謝謝你。”
呵,終于不再是對不起。
迎著朝陽,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責編: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