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見·墮落與色情
馬克吐溫曾說:“墨汁是液體的偏見,它寫就所有的歷史。”當他這樣說時,心里一定想到他所生存的美洲大陸。當西班牙首次和哥倫布之前的美洲文明發生接觸時,美洲與歐洲之間不僅隔著5000英里的大西洋,而且有著極不相同的社會組織、政治結構、生命觀與哲學觀,在歐洲人的偏見里,美洲印第安人被形容為吃人肉、以人為祭品、亂倫、吸食迷幻藥、酗酒、同性戀、通奸、搶劫、殺人……等等無惡不作的“非理性生物”,比野獸好不到哪里去。
在世人逐漸認識美洲大陸的古文明后,大家總算知道,舉凡同性戀、亂倫、通奸、強暴、謀殺、偷竊等,在阿茲特克和印加的國土里,跟在西班牙一樣,都是非法的行為,西班牙容許酗酒,但在阿茲特克人的法律中,酗酒卻是一項罪行。印加人和西班牙人一樣,認為娼妓是一種必要的罪惡。而所謂以人為祭品在印加文化里事實上很少,至于“吃人肉”則幾乎聞所未聞。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形象,就像“優雅之愛”里的歐洲淑女一般,主要都是他人有意塑造出來的。
在拉丁美洲三大文明中,“馬雅文明”可能是比較熟悉青春期同性戀,而且喜愛它甚于異性戀的文明。馬雅人的男孩子在結婚之前,父母通常會供應他一個男性玩伴(男奴),以滿足他的需求。如果他和一個未婚女性發生性關系。必須付出罰金;如果對方是個處女,那他就必須在壓力之下迅速與之成婚。從這個觀點來看,馬雅人認為婚姻是一種重要關系,婚外的異性戀比同性戀更具社會威脅。另外,馬雅人也認識到成人間的同性戀是天性使然,難以改變,而對他們采取容忍的態度。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則不然。
也許是一種幸運,西班牙人最先接觸到的新大陸文明是“馬雅文明”,西班牙人當時對美洲新大陸到底有多大毫無概念,在加勒比海的一些小島上接觸到馬雅人的部落,就以為發現了一個居民全是同性戀者的新大陸。西班牙當然也有同性戀者,但卻是一種見不得人、偷偷摸摸的行為,而在此地,卻是大家公然地接受它,西班牙人確實為此感到莫大的震驚。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后20年,在南美負責監督冶煉金礦的一位官員就說:“看看他們無恥夸耀這種罪惡到什么程度……他們戴著用黃金雕刻的項鏈,一個男人以邪惡的魔鬼動作騎到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有人將這種金飾送給他時,他并沒有將它丟人冶金爐里,而是嫌惡地“以鐵錘擊碎它”。
因為以為所有的美洲人都是同性戀者,所以當Gores的軍隊從Vera Cruz向阿茲特克的首都推進時,他沿途不斷地勸告土著“放棄偶像崇拜,不要以人為祭品”、“不要搶劫”、“不要搞同性戀”,但這種說辭卻令阿茲特克的國王感到莫名其妙,因為阿茲特克的法律規定對男女同性戀及扮異性者都處以死刑,而且定期在民間搜捕違法者。哥倫布以前的美洲人,并無罪人死后會在地獄受折磨的想法。因此,罪人唯一的懲罰就是塵世的懲罰。阿茲特克人自古以來即對同性戀者施以相當激烈的懲罰,在同性戀行為中扮演女角色者,先割下他的性器,將他綁在一根圓木上,小鎮上的青年用灰將他埋起來,然后放一大堆木材,活活燒死。扮演男性角色者,則被綁在圓木上,用灰將他埋起來,直到他死為止。
在南方的秘魯,也就是印加人的活動范圍內。有同性戀行為的人被發現后,會被處以絞刑(在綁赴刑場前可能先拖著游街示眾),然后將他所有的衣物一起燒掉,象征“徹底毀滅”了他這個人。對獸奸者也施以同樣的懲罰,獸奸在秘魯可能比墨西哥較為常見,墨西哥的家畜只有火雞和狗,而秘魯則有很多駝馬(美洲駝)。
當西班牙人在談到美洲土著的“性墮落”時,幾乎一成不變在都是在指“同性戀”,當他們看到年輕的男士穿著裙子、戴著首飾、項鏈,在家里從事打掃、洗衣等慣常由女人在做的工作時,不必仔細追究,很自然地明白其中有同性戀的意味。但另一種“性墮落”——異性間的肛交,則是需要密切觀察才會發現的隱秘行為,雖然西班牙人也很快就發現了美洲土著的這種“特色”,但卻很少特別提起它,通常只在談到另一“特色”——一夫多妻制時,才順便帶上一筆。譬如下面這段記載:“酋長有30個妻子,妻子不僅供他已婚男女的正常行房之用,同時也為他提供其他如野獸般淫邪罪惡的享樂……酋長和其中某幾個女人,以蛇類交配的方式取樂,這種聞所未聞的邪惡,他只能從動物身上學得……”
在西班牙人抵達之前,異性間的肛交在美洲土著中可能已頗為普遍,也許是對阿茲特克和印加帝國壓制同性戀的一種反應,但證據不多,因為早期的美洲藝術及宗教很少觸及性問題,而法律涉及的是公眾層面而非個人隱私。因此,對美洲的土著性生活的可信資料很少。但在秘魯某地出土的一些陶制飲器也許能為安達斯人(指住在安達斯山脈的南美土著)的性習慣提供珍貴的線索。
在南美安達斯山脈,有一個部族稱為墨奇(Moche)人,他們在公元1000年左右發展出類似3000年前西亞蘇美人程度的文明,墨奇人死后,有以器物陪葬的習俗。近年來出土了小少精英的陶制飲器,這些飲器大多為球形,嘴管朝上,下連一弧形中空的握柄,壺肚上頭刻有各種人物,其三度空間的造型獨步天下,顯示當地曾出過不少杰出的巧匠。在博物館的分類里,這些墨奇人的陶制飲器被劃歸“色情藝術品”,因為那些陶塑的人物在壺肚上“公然猥褻”。
在墨奇文明的時代里,正常的異性性行為是否淪落到遜于肛交及口交?我們無法斷言“藝術是人生的真實反映”,而且還有成千上萬個陶制飲器仍埋在地底,尚未出土,它們也許會為我們說出另一個不同的故事。現在的推論認為,墨奇人可能以肛交來作為避孕措施,或者在女性因生產而使陰道松弛后,肛交較能滿足男性的快感;或者秘魯人的“割禮”方法較笨拙,男性龜頭的敏感度降低,只有在較緊的肛門里才能得到完全的滿足。但這些都只是臆測之辭。
這些在壺肚上公然猥褻的陶制飲器,在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墨奇人的“黃色幽默”,壺肚上的男女性器,有很多剛好是塑在嘴管開口的地方,你必須將嘴對著“它”,才能喝到水。
婚姻·戰爭與神女
西班牙人對同性戀的嫌惡有其根源,雖然他們自己也許看不出來,其根源可遠溯自希伯來時代,耶和華神圣的命令:“你們要多子多孫”——而對同性戀施以重罰的印加人和阿茲特克人,似乎也出于相同的出發點。
印加帝國有非常明確的人口政策,而她確實也需要這種人口政策,因為在短短的60年問,帝國的疆域從約相當于現今加州大小的本土急速擴張,北起今日的厄瓜多爾,南抵今日的智利中部,綿延2500英里。他們修路、開辟梯田、引水灌溉、在荒地上種植農作物,并派遣官員、軍隊、農夫及傳教士到征服的領地上建立印加文明。從一條法律上,我們可以看出該國人口政策之一斑,一個男子強暴處女的話,應受亂石擊死的懲罰,但“如果她愿意跟他結婚,則他可以免死,而必須立刻和她結婚”。
婚姻與勤奮工作是印加帝國政策的兩大基石,在每個城鎮都有一位法官專門對付“懶人與閑人,處罰他們,命令他們去工作”。“貴族和酋長們,可以有50個服侍的女人,以便增加帝國的人口”,而不管喜歡或不喜歡,男人都不準獨身。
印加國王是他所有子民的“父親”,有責任幫他所有的“女兒”找到丈夫,而歷屆國王似乎也都認真地履行此一責任。有一年,印加國王親自主持一項盛大的集團結婚儀式,而他的代表則在帝國的邊際各地為他主持這項儀式。因為每一對結婚的新人都能得到一塊田地及一棟房屋,房屋由地方政府興建,家具則由親屬提供(阿茲特克人也有類似的制度),因此,要結婚的人通常需要有能承擔社會責任的能力,結婚的年齡女性為18到20歲之間,男性為24歲,以當時歐洲的標準來看,是屬于晚婚型的。當時,沒有一位來自西方的權威人士能同意印加人的“處女觀”,一位17世紀的主教即曾抱怨說,當地婦女仍無法被說服應“注重他們婚前的貞操,世界所有國家都尊崇婚前貞操,但他們卻將之視為一種恥辱,她們認為如果沒有人要她們將是一件不幸的事”,因此,印第安男人不可能純潔地踏入結婚禮堂,“除非和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進行好幾個月的邪惡性交,知道她是否合適之后,才會結婚”。
因為正妻是由印加國王“頒賜”的,所以她不可能被離婚,即使在她死后,續弦的妻子也無法擁有她的地位。丈夫在妻子死后,如果愿意的話,可以續弦。但一個寡婦除非是嫁給先生的兄弟,否則即不可能再嫁。這種“兄終弟及”的制度使得16世紀的某些學者更加相信,印加人是早年從以色列失蹤的某一部落的后裔,該部落有一個習俗即是長子需“照顧”他父親所留下來的所有女人(注:這種習俗并非此一部落所獨有,中國北邊的游牧民族如匈奴等,也都有這種習俗)。
印加國王的后官當然是美女如云,政府官員定期到各地挑選才貌出眾的10歲女孩,在一特別的“女宮”中調教4、5年,然后由印加國王從中挑選中意的當嬪妃,另一些則當“禮物”贈送給他要獎勵的人,剩下來的則成為“太陽神的貞女”(Virgins ofthe sun),終身守貞祭祀印加人所崇拜的太陽神。
這種將全國漂亮女孩挑選出來,服侍太陽神的舉動,宗教的意義當然大于人口的意義。但印加國王的嬪妃需選自“太陽神貞女”的作法也有其政治用意,因為印加國王聲稱自己是“太陽神”的后代,他常有需展示其正統身份的強迫性觀念,在每個場合里,都需強調太陽的象征,以及他血統的純潔性,象3000年前的埃及皇帝一樣,他們以亂倫來維持其純潔性。印加國王只能和“太陽神”的另一個子孫——也就是他的妹妹——結婚。
在一般老百姓中,亂倫如果被官方發現,就像在阿茲特克或北美的很多部落社會一樣,當然要受到殘酷的處罰。大多數美洲印第安人對強暴、通奸、墮胎等都極不贊同,處罰也都相當嚴厲。
在印加帝國境內,人口在和平時期即會呈現急速的自然增長。但在墨西哥境內的阿茲特克人,則有人口越來越少的趨勢,因為阿茲特克人盛行以人做祭品,這些犧牲者象流水般迅速消失,一直無法由新出生的人口來加以補足。
戰爭,對阿茲特克人來說是一種天職,但他們的戰爭跟歐洲的戰爭卻大異其趣。在墨西哥,戰爭的主要目的是在俘虜,當戰爭開始時,弓箭手和標槍手都放下武器,一排排的戰士拿著盾牌和劍沖進戰場,象狗咬狗般抓對廝殺,將對方擊倒,然后由一旁的非戰斗人員以備好的繩索將俘虜捆綁起來。在沒有正規戰爭的時候,阿茲特克人的部落與部落間也會舉行“友誼戰爭”一種騎士般的競技比賽,輸的人就像戰場上的俘虜般成為獻給神的祭品。
這種永無休止的、正規的或友誼的戰爭對阿茲特克的人口造成嚴重的腐蝕。專家認為,這種以人為祭品的規模相當大,最高峰是在1486年問,4天之內共屠殺了20000人,其他時間雖沒有這么多犧牲者,但據人類學家估計,1年250000人(平均1天將近700人)是逃不了的。因為很多神廟都經常有這種犧牲儀式(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神廟),所以這個數目并非危言聳聽。
在阿茲特克人的悲劇性信仰里,他們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在神威震怒下全族滅絕,一是以大量的犧牲來祈求神明的息怒。雖然在某些特殊的儀式里,是以婦女和小孩為祭品,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以年輕男子為祭品。為了彌補人口的損失,阿茲特克人除了處罰單身不婚的國民,并對墮胎處以死刑外,還鼓勵早婚。女孩子的結婚年齡為14,5歲,男孩為20歲(比印加人的婚齡早),對離婚與再婚也不加歧視。而且,他們也實行一夫多妻制,部分原因可能是希望“多播種、多收成”,以彌補人為犧牲中的損失。但一夫多妻制似乎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譬如其中一位國王以擁有2000名嬪妃而知名于世,但卻只有144名兒女,比起只有一個妻子而生了10幾個孩子的丈夫來說,其“投資報酬率”顯然是少了許多。想以一夫多妻制來增加人口顯然是行不通的,但它卻使很多婦女得到了棲身之所,否則在年輕男子大量被犧牲的情況下,她們可能連結婚的機會都沒有。
當然,像世界其他各地一樣,有些女人是不想結婚的,她們可以做縫紉、烹飪、助產士等工作,還有一項最原始的行業——妓女。阿茲特克人對通奸雖然采取嚴厲的態度,但卻縱容妓女的存在,而且讓她們在宗教儀式中扮演即使不是重要也是次要的角色。印加人則禁止妓女公然出現在城鎮或村落,而只允許她們在小地方出沒,并稱之為“沒有住所的女人”。
阿茲特克的妓女跟自古以來出現在巴比倫、希臘、中國、巴格達的妓女沒有什么兩樣,根據16世紀西班牙人所寫的“印第安通史”的記載,她們這種出賣肉體的生活從年輕時候就開始,有時候到年老時還無法退休。她們美麗而無恥、多話而淫猥。在臉上涂上一種黃色的乳液,再加上層層色暈,使臉部看起來蒼白、有光澤,而且凹凸分明。牙齒則涂上用胭脂蟲釀成的胭脂,長發披肩,在街上勾搭不道德的男人。
在較大的城鎮里,妓女這個行業可能采取企業化經營的方式,但在村落里情況則不太一樣。譬如在靠近現今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邊界地帶,一個新出道的妓女需要在一個大慶典里舉行獻身儀式,當地的部落酋長歡聚一堂,舉行裸體舞會,當每個酋長和這位妓女跳過舞后,她被帶到一間小茅屋里,由酋長們提供披肩、項鏈等飾物加以打扮,然后酋長們一個個輪流進入茅屋中,和她“躺在一起”。此后,這個妓女就是“大家的女人”,她不能拒絕任何能付出合理價錢的男人。即使她后來結婚了,有了丈夫,也有義務陪付出床頭費的任何男人睡覺。
在西班牙人征服中美洲及南美洲后,在官方的鼓勵下,基本上的一些冒險家及年輕子弟紛紛前往新大陸,追求國家及個人的財富。這些人大多數都只在當地作短暫的居留,他們也覺得自己是到海外做公務之旅而已,因此經常在大西洋的兩岸來來往往,要到一兩個世紀以后,才有正式的移民。
剛開始時,西班牙政府禁止妻子和她的丈夫同赴美洲,結果無可避免地,西班牙男子和印第安女子間“自由”的性關系乃應運而生,雖然這里所說“自由”并不一定是“自愿”的。有些關系只是偶發的,譬如駐軍和村姑間的關系;有些則是合法的,譬如官員和當地社會階級高的女子問的關系;有時候雖然不是合法的,但關系卻是終身性的。如果沒有這些異國情鴛的幫助,西班牙人要征服墨西哥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這種結合所生的子女,同時具有雙親的特質,他們一方面對歐洲疾病帶有某種程度的免疫力,一面又能在當地建立起良好的關系。雖然有人懷疑梅毒是哥倫布從美洲帶回歐洲的,但西班牙人從歐洲帶往美洲的某些傳染病,卻像瘟疫般在美洲大陸蔓延,據信這些疾病比西班牙人有計劃的屠殺奪走更多印第安人的生命。在未被征服前,墨西哥及Yucatan約有土著2500萬人,但在征服后不久,人口迅速降為700萬人左右,至公元1650年,該印第安活的純種土著只剩下1500萬人。在秘魯,情況也差不多,西班牙人剛抵達時,土著人口約有1000萬,但到1050年,只剩下200萬。西班牙與印第安人混血的后代,遂逐漸成為現今中南美洲的主要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