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遺言

趙慧自從投身師門那一天起心里就銘刻著兩件事：一是報仇雪恨，殺死那幫土匪，二是找回失散在外的弟弟小勇。

趙慧是身負著全家四十一條人命的血海深仇拜師學藝的。她的童年本來是生活在一個溫馨的環境里的，父親是個大財主，家里奴婢成群，趙慧過的就是一種錦衣玉食的日子。

可命運的轉變來得太突然了。

那一天夜里，那個夜很特別，暗淡的月光周圍有一層淡淡的光暈。

有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寂靜的夜空，隨著一聲聲呼哨聲，趙家大院被圍了起來。有十幾個土匪打著火把闖進來。為首的一個直到現在趙慧還記憶猶新，那個人是個光頭，嘴角處卻長著一撮毛，他就是龍目山上眾匪的頭目。接下來趙慧便目睹了四十一個人在她面前——陳尸的慘景。最后只剩下了趙慧和弟弟小勇。當時小勇才學會走路，對面前的一切無動于衷。或許就是無知和幼小救了他們一命。匪首竟沒殺他們，而是把他們抱上裝滿r她家所有財產的車里，然后土匪就在她家放了一把火。

那天夜里的風特別大，風助火勢，趙慧在車上行出了十兒里地。還能看見那把火，那把大火也悄悄地燃燒在她幼小的心里。

趙慧是從轉動的車轱轆上跳下去才逃離土匪的魔爪的。她在往下跳的時候，弟弟小勇已在車上睡熟了。趙慧在路旁昏迷了一天后才清醒過來，醒來后他似乎一下子變得堅強了，一聲不吭地就走上了投師學藝的路程。

一晃十年過去了，趙慧已長大成人，也學藝有成。在她臉上已找不出昔日那小姑娘的稚氣了，但她心里報仇、尋親的念頭卻一刻也不曾改變過。此次她下山就是為了完成這兩個心愿的。

趙慧先到了那個早已燒成了一片瓦礫的家里，坐在那里愣了半天。到晚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又飛馬加鞭到了龍目山。趙慧很快便把龍目山上的土匪給制服了，但她把那些土匪都過了幾遍后就有些失望了，那些人里沒有一嘴角長著一撮毛的。現在的匪首與那個人長得也截然不同。趙慧就狠命地鞭打那些土匪，要她們交出那個頭目。打得他們實在受不了了，現在的匪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趙慧說：“女俠要的那個人是什么時候的事兒?”趙慧說：“十多年前了!”匪首說：“這就對了，十幾年前這里是有一伙土匪的，為首的一個叫胡彪，跟你說的情形差不多。由于他們作案手段太殘忍，殺人不眨眼，激起了民憤，官府就派兵把山圍了，那些土匪沒一個逃脫，都砍頭的砍頭，問斬的問斬了。我們在這山上落草也就是近幾年的事。”

趙慧手中的鞭子一下子落在了地上，難道自己的苦功就這么白練了嗎?她突然又想起弟弟小勇，問那個匪首：“你們占山的時候，山上還有什么人?”匪首說：“就剩下幾個小孩了，他們還不到問斬的年齡，又無家可歸，就留在了山上。我們后來就把他們收成了小嘍羅!”

趙慧心里又有了一線希望，她叫匪首把那幾個小嘍羅叫來。擺在趙慧面前的是六個稚氣未脫的小孩。趙慧想，弟弟小勇到現在也就這么大小了吧。

趙慧問那幾個小孩：“你們姓什么，家住在哪里?”那六個小孩都迷茫地搖著頭。匪首說：“他們都是流浪兒、棄嬰，有的打不記事的時候就出來流浪，甚至有的連爹娘都沒見過，怎么能記得自己姓什么呢?”

趙慧又一想，她跟弟弟分手的時候，弟弟才學會走路，連句話都說不完整，他怎么能記得自己姓什么呢?那把大火他睡一覺也會忘得一干二凈的。像他那個年齡，有奶的就是娘，跟著誰就是誰的孩，怎么會記得自己姓什么呢?

趙慧圍著那幾個小孩轉了幾遭，她在努力地拉回那些兒時的記憶，回憶跟弟弟在一起的所有的日子，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有價值的東西。那一年夏天，弟弟只穿著一個布兜兜，袒露著背部，趙慧就看到弟弟背部有一顆黑痣。這個回憶就如夏日的螢火，一閃之際便在趙慧的腦子里打開一個新的境界。趙慧又努力拉近那個回憶，那顆黑痣在她腦子里越來越清晰了起來。那顆黑痣就在背部中間，圓圓的，很大。那是一個人終生的標記，無論怎么樣都不會丟掉的。

她的這些回憶只是在一瞬間的事，而她的手卻絲毫也不慢，“唰、唰、刷”一劍下去連連劃破了六個小孩背上的衣服，竟絲毫未傷及他們背上的皮膚。

袒露在趙慧面前的是六個光滑的背，每個背上連一點斑點都沒有，更何況是顆黑痣。

這回趙慧徹底絕望了，此時他的心情是復雜的：一個人有仇不能報是一種痛苦，而想報仇卻找不到仇人不也是一種痛苦嗎?一個人想尋找自己的親人是一種思念，而找親人卻沒處找，那思念豈不是更深。

現在趙慧的手里只剩下一條線索了，那就是到官府查一下當時剿滅龍目山的情況，希望能從里面找出點新線索。

趙慧在夜里潛入官府，她在案卷庫找到了當年剿滅龍日山眾匪的資料。上面列舉了龍目山眾匪的罪行，其中就有她趙家四十一口滅門案。趙慧看了剿匪的整個過程，竟沒找到胡彪的名字。當年的胡彪到哪里去了呢?他身為匪首，應該出現在最重要的地方的。難道他在官府進山之前就已經死了?或者他事先聽到了風聲，逃了!趙慧又看了一下那些土匪被判刑的記錄。除六個頭目被處以剮刑外，其他小頭目和十八名土匪都處以了斬刑，名字上都劃了叉。趙慧終于在判決記錄的右下角看到了“胡彪”兩個字，那兩個字是被圈起來的，在一旁又有兩個字：在逃。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太重要了。現在她心里最希望的就是讓仇人活著，并且是好好地活著。趙慧覺得心里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既然胡彪在世，那他報仇就有希望了，她就有手刃仇人的機會了。她也隱隱約約地覺得，弟弟小勇還沒死。胡彪可能就與弟弟的走向有很大關系。找到了胡彪就知道弟弟小勇在哪里。

但她心里很快又涼了下來：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那個胡彪呢?那個胡彪可能現在還在某一座山上當他的土匪，那么她或許就能碰到他。他要從此洗手不干了，或隱居在一個地方不出來呢?這么個大千世界，讓她到哪里去找。還有那個弟弟小勇，現在就是他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認不出他來了，即使有那顆黑痣的標記，她一個女流總不能扒開每一個男人的衣服去找那顆黑痣吧!

趙慧頭一次學會了喝酒，并且是爛醉如泥，一連醉了兩三天。再醒來后，她便拿起了手中的劍到處行俠仗義去了。

她到處殺土匪盜賊，她一邊履行師父對她的教誨，一邊借機查胡彪的下落。她每殺一個人之前總要先從他嘴里問一下胡彪。遺憾的是，每個人都不知道胡彪這個名字。

趙慧在江湖上奔波了三年。也沒找到一點關于胡彪的消息。

有一次，趙慧在追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惡盜許瘟神。追殺了三天后終于和許瘟神狹路相逢。許瘟神身上連中了趙慧的七劍，在他倒下去的時候，他突然對趙慧說了一句話：“女俠，在我死之前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那口氣很軟。趙慧微微愣了愣，她殺了那么多的壞人，還是第一次接受一個壞人的臨終囑托。趙慧說：“你說吧!”

許瘟神說：“我臨終前有幾句遺言要拜托你轉告我小妾，就說我對不起她。我年輕的時候殺了她全家，那時候她還在襁褓之中，我就把她抱回家來讓夫人養大。長大后我又把她納為小妾。她一直認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對我伺候得體貼入微，想以此來報恩。而她越是這樣，我的心里越是不安。現在我就要死了，那個秘密也沒有必要隱瞞下去了。”

聽了許瘟神的話，趙慧感到很震驚：“既然你快要死了，為什么還要說這樣的話，你就不怕你的小妾知道后會恨你?”

許瘟神說：“我自知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但不想讓小妾一輩子都不知道她的身世，那樣我在地獄里也會感到不安的。一個要死的人已經沒有什么可怕的了，而我說出這個秘密，至少可以減輕一下我的罪責。”許瘟神說出這些就死了，趙慧卻站在原地愣了很長時間。

每個壞人的心底都有向善的一面，也許是他覺得自己作惡太多了，積重難返了，索性就一直做下去，但他同時又會受到內心良知的譴責，那些積壓在心里的愧疚就成了秘密。這些秘密是要爛在心里永遠也不能往外說的，說了就會對自己的生存不利。唯一能讓這些秘密打開的，就是死亡。因為一個人在臨死前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既不能帶走那個秘密，那個秘密也不會對他產生危害了。而說出內心的秘密正好能給自己的靈魂帶來一點安慰，減輕-一些罪責，不吐不快。

一個人臨死前的遺言是有很多秘密的。

趙慧從許瘟神身上得到了一些啟發，于是干起了江湖上從來沒有人干過的行當：收買遺言。一個人臨死前的遺言可以換取一千兩黃金。她隨身帶了一塊金光閃閃的牌子，上寫“千金遺言”。她的這個舉措很快便傳遍了江湖，為世人所驚奇和不解。剛開始還有人半信半疑的，找到她，要她給垂死的家人記錄遺言。趙慧真的就拿出一千兩黃金來。

幾年之中，趙慧記錄了很多遺言，也見過很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的遺言簡直就是I臨終懺悔，那些話不堪入耳，那些事令人作嘔，但趙慧都會很平靜地一一記下，在那個人死后又會很平靜地把一千兩黃金交給家人。她行囊里裝滿了很多遺言，如果把那些遺言加在一起，就會寫成一部武林秘史。而她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個“遺言大俠”的名號。

江湖上又出現了一個叫小六子的盜賊，他作案手段殘忍，不分貧富，一概洗劫一空，并且最后還要點上一把火。趙慧在錄寫遺言的同時也摸清了小六子的行蹤，決定要除掉他。

那一天夜里，那個夜很特別，暗淡的月光四周圍著一圈淡淡的光暈。看著那個夜空，趙慧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夜……她預感到，好像要有什么大事發生。

那個盜賊小六子出現了。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小伙子。趙慧一腳踢到了他腰上，小六子一骨碌滾出老遠。小六子很機靈。武功底子也好，他一下子躥到房上，向遠處跑去。趙慧緊追不舍，追了一路竟沒追上他，遠遠地看見他鉆進了一座小屋里。

這時候已經起了風，趙慧來到小屋的窗下。一陣風刮開一塊窗戶紙，趙慧正好看到屋里的一切。窗戶下面是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他緊閉著眼睛，面色黃得難看。憑趙慧這些年來的經驗，那個人快要死了。床旁是一張桌子，桌上有盞油燈。那個小六子就坐在油燈下愣神。

這個時候是最佳時機了，趙慧一腳踢開門，手中的劍直挺挺地向小六子刺去。小六子已無路可逃了，被趙慧逼到了墻角，那劍離小六子的喉嚨只有幾根頭發的距離了，只要趙慧輕輕一劃，小六子的這條小命就算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躺在床上的老人突然咳了一下，睜開眼睛。他看到趙慧后淡淡地說了句：“你就是名震江湖的‘遺言大俠’吧，我就要死了，我要交代我的遺言。我不要任何報償，只要讓小六子在你的劍下多活一個時辰，讓他也聽完我的遺言。”

那個小六子就很聽話地坐在床邊看著老人。趙慧鋪開紙開始記錄。

老人說：“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我活到現在，并能在床上安靜地死去，得個全尸，這是上天的恩賜。我生前做過很多惡，這些年來那些事一直折磨著我，現在我要說出來解脫一下。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土匪，殺人不眨眼，在我刀下有多少冤魂我也說不清了，那些賬只有我到陰曹地府后慢慢地償還了。現在我心里有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秘密要說出來，不說出來我會死不瞑目的。那個秘密就是小六子的身世。小六子從小跟我長大，他一直認為我是他的親生父親，其實我卻是他的殺父仇人。那一年，我們打劫了趙財主家，殺了他家四十一口人，卻把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帶回山寨，那個孩子就是小六子。”

趙慧的筆“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剛開始沒留神老人的長相，這時她才仔細端詳老人。屋里那盞油燈的光線很暗，并且還閃爍不定，這已足夠了。當趙慧的目光掃在老人的臉上時，那嘴角上果然有一撮毛，那毛在燈光下顯得特別長。那顆頭也是光光的，不長一點毛發。

趙慧憋不住問老人：“你可是姓胡?”這是趙慧干收買遺言這一行來第一次向口授遺言的人發問。

老人說：“是的，我就是胡彪。活著的時候我沒向人隱瞞，現在我更沒必要隱瞞了!”

趙慧又拾起了那支筆，她要為自己的職業負責。作為一個遺言收買者，必須把遺言全部記錄下來，給將死者一個最后的機會。

老人又開始說：“我把小六子帶到山上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他培養成新一代的土匪。但我把他帶到山上的那一天夜里，我在他身上發現了一樣東西，一顆黑痣。現在想來大概就是那顆黑痣改變了我的命運。那顆黑痣就長在他脊背中間，圓圓的，很大。我看到那顆痣就想到了我兒子，就流出了眼淚。我兒子也是脊背上長有一顆黑痣，并且跟他長的位置一樣，也是圓圓的，大大的。他出生還不到一年就死了，而我妻子就是死于難產。我一時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就當了土匪，到處殺人以泄憤。當我看到那顆黑痣時，我內心的憤怒，對人世間的仇恨一下子就被擊垮了，我感到那是老天又把我的兒子還回來了。

流淚是一個土匪最大的忌諱，那一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經干不了土匪，拿不起屠刀來了。我就悄悄地抱著他離開了龍目山。我們在這里隱居下來，我把他當作我的兒子。我兒子叫小六子，我就叫他小六子。在一起生活的這十幾年，我教他武功，教他做人。沒想到，在我癱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他卻結交了一些江湖上不三不四的人，用我教他的武功干起了我年輕時干的事。這是我作的又一個孽呀!”

趙慧擱下筆又一次發問：“當年洗劫趙家時你是不是帶走了兩個小孩。”

老人想了想，說：“還有一個小女孩，但到后來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趙慧說：“你想不想知道，當年的那個女孩現在正坐在你面前給你記錄遺言。”

老人臉上一陣激烈的抽動，他想笑，但那張嘴還沒等張開就僵在了臉上。他已經死了。

趙慧感到一陣失落，她雖然找到了仇人，但還是沒有手刃仇人。她把那份遺言放在了行囊里，卻把那支記錄遺言的筆折斷了——這是她所記錄的最后一份遺言。

小六子還是坐在床邊，他張著嘴呼吸急促，顯然這一切對他來說太突然了。而這時趙慧的劍已指在了小六子的胸前。趙慧對小六子輕喝一聲：“你給我跪下!”小六子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趙慧的劍在空中劃了個半弧，銀光一閃，只聽“哧”的一聲，小六子背上的衣服應聲裂開，一個裸露的背展現在趙慧面前。那個背上果然就有一顆黑痣，長在背部中間，圓圓的，大大的，像夜里月亮的那層圓暈。

趙慧的劍在向小六子的喉嚨逼近，就在離喉嚨還有兩寸的時候，趙慧的手開始顫抖了起來。

那一刻，趙慧站著，小六子跪著，都一動也不動，就像被凝固了似的。唯有窗戶紙被風吹得呱嗒呱嗒地響，油燈忽明忽暗。

這一劍能不能刺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