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叫均陽,他呢,就被叫作均陰。這均陰原本是他二哥的名字。二哥生下來不到3天,就夭折。第二年他來到這個世界,爺爺圖省事,說,就叫均陰吧。造的,他的名字說到底是一個死人名字。
上學后,老師說,這名字可不好。均陰,均是陰的,全是陰的,還會有好?他回到家就怯生生跟父親說,想改名。結果被老子罵得狗血噴頭。
唉,均陰就均陰吧。后來他想,總比叫陰均(聽上去像男人底下吊著的那個東西)強。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名字的緣故,均陰從來都不走運,真的似乎很“均陰”。
兩歲時的那個冬天,用火爐暖腳,小腿肚子居然被燙壞,烙上一個很惡心的疤,他漸漸年長,可恨那疤也跟著長大。
8歲時,媽媽要他在灶口燒火,他乖乖地燒了,卻沒能躲過一頓痛打。那是鄉下的雙眼土灶,媽媽把求放入外灶的鑊子,可他劈哩啪啦燒得很熱鬧的,是里面那個灶。
10歲時,語文課上,與均陰同桌的小盲子眼疾手快,扯了一下代課老師的在頭辮子,老師怒不可遏,轉過身來飛起一腳。老師踢中的,是認真聽課的均陰的腿,就踢在那塊疤的背面。
12歲那年寒假,趁殺豬的吃飯之際,他小試刺刀,想在那豬皮上爽爽地制造個窟窿。大概那是一只老豬,皮厚,以致尖刀突然轉向,最終戳破的,是他自己薄薄的手掌。
14歲那年暑假,幫爺爺他們揚谷,不慎被排風扇打掉一個小指。他光著腳,緊握著一只殘手,哭喊著往大隊部跑。讀過幾年書的他寄希望于那邊的赤腳醫生。上了年紀的爺爺拎了那根連著一層皮的小指跟在后面,卻漸漸被年輕的孫子落下。又是該死的小盲子,爺爺走過他家門口時,小盲子家的那條餓饞狗竄起來就把那根血淋淋的手指叼走了……
長大后去了小鎮,好歹謀得一份工作。可像他這樣的主兒,始終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基本是自生自滅。
有一次去一個地方開會,他上方的屋頂竟漏雨,坐在他前面的那個女子只好打起傘。那水,就滑下來,流到他的褲襠里。彼時,他不過是個小字輩,臺上領導在講話,他哪敢輕舉妄動!
已經是找對象的年齡。第一個姑娘嫌他皮膚太黑。第二個倒沒嫌他黑。卻說他長得太白。他無所適從。
好不容易真心真意喜歡上一個女孩,可人家偏偏死心塌地戀著別人,“心中有愛,別無所求”。他到底也只是深深感動了自己,卻半點都沒能感動對方。
一度心血來潮,要去買彩票。沒準會中個三等獎什么的。結果特等獎的號碼是775511,他的那個破號是886622,相差得實在太多。
曾經早上喝稀飯掉了顆門牙,中午拉大便眼鏡跌落糞坑。晚上興致勃勃收看選美大賽,總該沒事了吧?那臺嶄新的彩電竟冒出黑煙,打算爆炸……
諸事不順。
老實巴交的他也沒什么朋友。只有比他大兩歲的N跟他挺要好,只是后來不再來往。起因是,有一次N的老婆向N告狀:均陰在電話里輕薄我,竟然說“我要在床上娶你這大嫂……”
均陰覺得自己很冤枉,其實他說的是“我又在船上起一個大早……”當時他出門在外嘛。唉,普通話不準害死人啊!
N的老婆還有話:上次均陰這小子嬉皮笑臉跟我說。老車站那邊在搞活動,快去吧,你肯定喜歡。我以為是展銷活動,第二天跑去一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抬頭只見8個大字:“歡迎進行一次性交!”我扭頭就走!
可上一天均陰去的時候是好端端的9個字:“歡迎進行一次性交易!”對,是一次性的交易,是商品交易。都怪那天夜里的那個什么亞熱帶風暴。
看來他真的是一個永不走運的可憐蟲。
可他仍還活著。始終認認真真地活著。
上個星期天中午,他抱了一條暖烘烘的花被子摁響樓上一戶人家的門鈴,親切地問開門的小學生:“認識這個嗎?”小男孩答:“我的被子。”他向一臉燦爛的女主人強調:“被子沒著地。不臟!”這話誠然不假,可他將自己冒險爬到陽臺外幫助撿被子的事實完全隱去。
走在一條街道,看到一個小家伙居然悠哉悠哉趴在三樓窗臺,還探出半個身子。他停下腳步,逗小家伙玩。小家伙有點人來瘋,頓時興奮起來。有點危險。不過他不太擔心人家會掉下來,這個他有信心。——因為那是一條棕色的哈叭狗,不知是哪家的寵物。
來到一座寬闊的大橋,底下剛好駛過一條駁船。船頭拴著一條黃色成年草狗。高橋,大船,對比之下,那狗就顯得很小。看不出公母。他想,一天到晚拴在船上,但愿它“性”的問題能得到解決,否則,狗的主人就太不人道了。
他跨上助力車回家。
跑在前面的是一輛運貨的電瓶三輪車。是空車。
他們都在非機動車道上。
從背影看,開車的是一外地男子。身旁端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想必是女兒。
非機動車道比較狹窄,無法超越。只好緊緊跟在后面。
只見那男子騰出一只手,開始低頭擺弄著什么,可能是發短信什么吧。
突然,電瓶車失去控制,從高高的公路翻下一旁的溝渠。那男子隨車翻下去,卻猛然爬起,急忙尋找孩子。要命的是,小女孩在車子翻下去之前已掉落在地面,那電瓶車的一個車輪瞬間從她小小的身軀上碾過……
均陰沒有絲毫的猶豫,從遇難者身邊疾駛而過,頭也不回,迅速離去。
那是近郊一條即將正式通車的公路。極目四望,看不到任何人。均陰當然也可以選擇停下來救助父女倆,可他害怕到時候人家一口咬定事故系由他引起,萬一那樣,他如何說得清楚?江湖險惡,人心不古,他不得不防啊!
他不過是一個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沒錢沒地位,雖說后來也娶妻生女,可妻子病弱,女兒幼小,都眼巴巴指望著他呢,他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誰叫那男子開車注意力不集中,心有旁鶩!就讓他為自己的過失埋單吧。
均陰消失在傍晚的寒風中。
他一如既往認認真真地過生活。
哦,對了,人到中年的他現在偶爾也會上網,聽說網名叫“名字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