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河是有靈魂的。

有很多次,我站在新安江邊,端詳著眼前的流水,安安靜靜地聆聽并傾訴。它的聲音從來就不是簡單枯燥的,相反,她復雜、雄渾,同時又纖細入微,像音樂一樣雋永深邃。我更愿意把這樣的河流當作一部偉大的交響曲,而這樣的交響曲,與時間長河一樣,是擁有生命的。在皖南,新安江無與倫比。無與倫比是指她對于這塊土地的影響力:她可以說是一條女性的河,也可以說是一條男性的河。說她是女性,是指她養育了徽州,她給徽州以哺育,給徽州以寬容、博大、細膩、溫柔等品質,她是徽州的母親河;而從另外一重意義來說,她又是男性的河,她同樣給予了徽州以財富、勇敢、無畏、智慧等許許多多的東西。她始終以她的活力服務于人類,也服務于徽州,似乎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與徽州有著永世情緣。
新安江是徽州的血脈。對于徽州來說,她的成長史,也就是新安江自身的成長史。我們還可以把新安江稱作是徽州文明的月亮河。說月亮河的意義在于,這一條河流賦予了徽州的潛質,并且給予了徽州很多觀照。她所具有的,是月色般干凈而明亮的神性。這樣的情景就如夏夜里的月色,靜謐、通明,更顯詩情畫意。新安江不僅對徽州的自然和文化有著巨大的影響,同時可以說,這條秀美異常的河流也賦予了徽州人文的意義。假如沒有新安江,這塊土地會呆板了很多。新安江使得徽州有了靈魂,也有了無限的內容。
在很小的時候,當我第一眼看到新安江時,我就感到這條河水的親切。十幾年前,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就在新安江邊的屯溪工作。有一年春天,我曾經沿著新安江溯源而上,往率水方向,一個人騎車行走。新安江兩岸一派美景,近山滴翠,遠山如黛,蜂飛蝶舞,鳥語花香。我一路走一路看,我的身邊是靜謐而溫柔的春水,而更遠一點,山坳密密的樹林邊,掩映著白墻黛瓦。這樣一幅清新美麗的自然風景,就隨意地散落在我的身前左右,天地之中一派明媚春光。

那時的新安江整潔而干凈,不像現在,在美景中總摻雜著隨處可見的垃圾,就如同人的皮膚上不時呈現出一個又一個癬斑。在我這次行走新安江的過程中,我最切身的感受就是,對于當代農村來說,大量的垃圾污染已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嚴重問題,雖然我一直不太愿意提及這樣的事情,但我回避不了。我不得不說,我們的河流正遭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污染,我們的血管正在遭受一場癌變,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想想辦法開始一場聲勢浩大的拯救運動了。新安江流域的面積幾乎覆蓋了整個徽州。從地貌上說,徽州是一個大盆地,它四面環山,北面是黃山山脈,南面是大彰山山脈,東面是天目山脈。這樣的地形地貌,使得徽州在水系上形成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一府六縣”幾乎所有的水系,都流向新安江,然后流入浙江境內,最后歸于東海。正因為如此,也就形成了徽州在自然和文化意義上的相對完整,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它都是一個整體,具有相對獨立的意義。
從另一個角度說,河流又如同人一樣。從嗷嗷待哺到長大成人,在不同時期,不同的地方,會有一些不同的稱謂,比如說乳名、小名、學名、大號,甚至某種筆名和職務等等。新安江同樣如此。當她發源于休寧與婺源交界處的六股尖時,她有一個乳名,叫馮源,那是因源頭的位置在休寧縣馮村鄉境內。然后,在此之下,她被稱為大源河;再然后,它又叫做率水;在屯溪,橫江流入了率水,橫江,同樣也是新安江上游一條重要的支流;從屯溪的率口往下,一直到浦口,這條河流稱為漸江;在浦口,漸江與練江交匯;練江是新安江最重要的二級支流,在練江這一段當中,有幾條重要的三級支流匯入,她們分別是豐樂河、富資水、揚之水;練江在浦口與漸江交匯后,往下,河流就稱為新安江了。新安江一直往下流,在歙縣的深渡,新安江注入千島湖,然后,跌出大壩到達浙江境內,先是叫做桐江、富春江,到了杭州聞家堰,這條河流又改叫錢塘江。在激起一片錢塘潮之后,這條長達千里的河流,最后浩浩蕩蕩匯入東海。
應該說,新安江,乃至在此之下的桐江、富春江、錢塘江,這條河流對于中國東南部地區所起的重要作用是有目共睹的,她對于皖南、浙江乃至東南沿海地區的影響是巨大的。而且,在我看來,新安江最重要的是她有著一種廣泛意義上的文化作用。新安江所具有的,是一種開放的意義,因為她一直奔騰到海,在她的流域中,可以感受到那種清新的海洋之風,她使得整個皖南和浙西地區變得開放,也變得靈動。正是由于新安江的川流不息,那種由新安江所帶來的清新之風,以及文明的積累與積淀,才使得兩岸廣大地區慢慢地蛻去了山野的莽荒之氣,并且形成了自己獨立的風格,也形成了人與天、人與地、人與人相對和諧的局面。

新安江是一條在徽州人生命中流淌的河流,也是徽州人夢中縈繞的河流。對于這條橫貫徽州的河流,幾乎每一個徽州人都有深深的情結。我們在休寧采訪時,見到了85歲的休寧師范進修學校的退休教師金家琪先生,金家琪先生在退休前一直教授地理,也編撰過有關徽州地理的教科書。他寫的一手好文章,對于徽州與休寧文化異常熟悉;同時,他還刻有一手漂亮的版畫,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對于金家琪老先生來說,新安江一直是他人生中一個色彩斑斕的夢,他一生中一個重要心愿就是自己帶著帳篷徒步新安江進行考察,考察新安江的水利情況、地理情況、人文情況,甚至包括動植物情況。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退休之后的金家琪先生終于有時間著手這項事情了,他買了帳篷,也購買了詳細的地圖,準備跟兒子一道走進新安江的源頭。但因為金家琪先生想買兩支獵槍一事受阻,于是整個計劃擱淺。現在想起來,金家琪也覺得很后悔,但畢竟,他也沒有辦法。如果沒有獵槍,是不可能進入深山的,當時的新安江源頭是野獸出沒的地方。金家琪的心愿,實際上也是許多徽州人的心愿,因為在每個徽州人的心中,都知道新安江的地位,也知道自己與這條河流的血脈聯系。
新安江流域的徽州一直建立在一種罕見的自然美與社會美的交匯之上。她在漫長的歷史階段一直持有一種敏感和積極的態度,并且因自然美和社會美本身汲取和改變了很多。在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徽州可以說是一點一滴地逐漸形成,從純樸到恬靜,由原始到富庶,從華彩到淡雅。當徽州努力著從歷史中睜開雙眼的時候,雖然眼前一片陽光燦爛,但在枕邊,依稀留下的,卻是囈語舊夢的水漬。
我們在這個春天里所進行的沿著新安江的探訪和行走,不是為了講述一個旅行故事,也不是為了復述歷史。我們不是沿著河流單純地行走,而是跟隨河水在進行一次時間的旅行。這樣的行走,它最主要的對象是人,是自然,是文明,以及人的欲望和追求。自然美不是我們的側重點,我們的側重點是尋找自然與文化之間、現實與歷史之間,甚至虛與實之間若有若無的聯系。這樣的行走是有意義的——與筆端相比,更看重腳步;與文章相比,更關注生命;與現象相比,更關注本質。我們的目的是更全面更深入地接近徽州——從總體上來說,徽州可以說是一個復雜無比的結合體:沒有自然徽州,就沒有煙火徽州;沒有煙火徽州,就沒有文化徽州;沒有文化徽州,就不可能有歷史徽州;沒有歷史的徽州,又不會有思想的徽州……而這些,都是與新安江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是新安江水在牽引著我們,讓我們踏上一條文化之旅和精神之旅。這是我們在這個春天里的一次遠行,盡管這個季節一直具有某種誘惑力和欺騙性,但還是有很多的真實展示在我們面前。我們會因此有很多感悟噴薄欲出。讓我們從新安江的第一滴水開始尋找,尋找著徽州無所不在的暗藏,同時也開始某種意義上的真正遠行。我們不是過去的信徒,不是時間的奴隸。我更愿意在這樣的春天,讓我書生的青衫在撲面而來的歷史與現實之風中旗幟一樣飛揚。
而這樣的行走,更像是一次對于徽州自然、文化與歷史的朝圣和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