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春,我從無錫國專轉到無錫國專上海分校從王蘧常、顧廷龍、童書業諸先生學,因而得識同學沈茹松(字侗廔)、謝皓東(字杲生)、范敬宜等幾位學長,侗廔比我大五歲,是嘉興人。他是1946年在上海入無錫國專分校的,我是同年春在無錫考入無錫國專本校的。1946到1947年,我因為連續參加了多次學生運動,有關組織通知我迅速離開無錫。所以我才轉學到上海,與我同到上海分校的,有張仁迪、沈燮元兩學兄。當時上海分校還有好多位學長,現在陜西師大的黃永年教授,就是同時在上海分校的,他比我們要高一班或兩班。記得當時他在報紙上已發表了不少學術文章,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贊揚。我現在還保存著那份民國三十五年十月至三十六年六月上海中央日報《文物周刊》的合訂本,上面有不少我的老師童書業和楊寬、胡厚宣等先生的文章,也有同學黃永年兄的不少文章。
我在上海無錫國專分校只有半年時間,加上距今已半個多世紀,不少事都忘記了,但有兩件事是印象很深的,一件是謝皓東和我,可能還有沈侗廔一起去拜望陳小翠和陳小翠的哥哥陳定山先生。陳定山是名畫家,畫品極高,陳小翠是當時最負盛名的女詞人,在我們的心目中,她就是當世的李清照。我們那次就是沖著她去的,因為當時我們正在醉心于學詩詞。我們那次不僅見到了陳小翠,并且受到了她熱情的接待和鼓勵,還同時見到了陳定山先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另一件事是我們見到了白蕉先生,并幫助他布置書畫展。這次除謝皓東、沈茹松外,還有哪些人一起去已經記不起來了,但白蕉先生的書畫卻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后來,我在校門口被汽車撞倒壓傷。同學送我回無錫養傷,到傷好后再去上海,這學期已只剩幾個月了,正是年光如流,當年的往事,現在在腦子里已經所剩無幾了。
我第二次見侗廔,已經是三十五年以后的1983年了。這是“文革”以后的第七年,我們都已經經歷了幾次的生死劫難。先是我聽說謝皓東兄在運動中受到沖擊并被抓入獄,后來又聽說侗廔也有同樣的遭遇,但都是語焉不詳,都未得到詳細的消息。到了1983年,聽說杲生(謝皓東)已平反出獄,又聽說侗廔也得到昭雪并任教于阜陽師院,而且杲生就在太和教書,離阜陽甚近,所以我決定專程去看望他們。我到阜陽已經是十一月末,與侗廔相見,真是悲喜交集,但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想起了杲生就在附近,立即坐車去看杲生,不想到了太和,他卻不在,我們只得留字而回。果然,第二天杲生就趕來了,我們三人相見,真同隔世。尤其是杲生,見面就放聲痛哭,他也確實是苦受多了,當時在場的記得還有牛維鼎教授,也是早先的熟人,另外記得還有兩人,也都為之戚然動容,反倒是侗廔兄去勸慰他才慢慢拭淚止悲,略敘別后風雨滄桑。其實侗廔受的苦比他還重得多。后來我才知道。1953年他在華東革大時就被錯審判刑三年,到1968年又被誣“以書畫琴棋反黨”罪判刑四年,1975年又因“和鴛鴦湖棹歌詩案”被拘8天,他當過苦工,在磚瓦廠干過活,在煤球廠當過臨時工,后來在嘉興美術工藝廠繪過佛像,直到1979年他的三次冤案才先后統統徹底平反。平反后先到安徽亳縣,后又到安徽阜陽,任教于阜陽師院。粗粗一算,侗廔自上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30來年,一直過著囚徒般的生活,真正關在監獄里就有七年之久,還有被拘的日子,和多年被控管的日子,侗廔的命運,也真是夠坎坷多難的了。
但我們同學都知道,侗廔是能詩善畫的,侗廔還善金石書法,他的章草,曾得到王蘧常師的稱贊。侗廔還有一個獨特之處,是他的詩、書、畫都是快手。只要一說作詩,他的詩就會傾瀉而出,真是懸河瀉瀑,一發而不可收。一說畫畫,紙剛鋪好,他的筆墨早已風雨疾下了。記得那天晚上酒后揮毫,他就一連畫了好幾幅畫,又寫了好幾首詩。據知他留下的詩不下萬余首,而他去世時才70歲。中間有幾十年是過的牢獄生活和苦工的生活,如果沒有這許多災難和折磨,則他何止萬首詩,他也完全可以活得更長一點。大家知道南宋的愛國詩人陸放翁,也是寫詩的快手,他也才是“六十年間萬首詩”,侗廔在苦難的幾十年中,竟留下了萬余首詩,實在是太難得了。我還記得當天晚上酒后畫余,他一揮而就的幾首詩:
癸亥小雪前五日,其庸學兄遠來
顧我于汝陰書院,詩以紀之
相違三十載,執手訴平生。羨爾聲名溢,憐吾學未成。敢抒氣梗概,翻喜夢猙獰。馀勇如堪賈,文場作老兵。
夙昔共師門。少年夢尚溫。春風被頑石(君以研究《石頭記》著名于世界),冷雨訪詩魂(君近冒雨訪得吳梅村墓于吳門)。衰鬢絲千縷,秋窗酒一樽。臨歧還后約,明歲會江邨(明秋, 茹經夫子百二十歲之誕,同門將盛會于江南)。
他又為謝杲生題風竹圖詩云:“風蕭蕭兮渦水寒,同學共會兮興正酣。慰茲桑榆兮抒魂膽,襟懷君子兮寫瑯玕。”
從以上一揮而就的幾首詩,也就可以領略到侗廔詩才橫溢的情景了。就是這次見面,我約他為我正在編的《紅樓夢大辭典》撰寫《紅樓夢》里有關書畫的詞條,他當時就欣然答應了,后來也高質量地完成了任務。1988年,他告訴我要去敦煌考察,從敦煌回來,他還寫了論文,他在《美術》雜志上發表了《中國畫之我見》,他還有一部《中國美術史稿》和有關中國美術的論文,可能都沒有來得及發表。他的去世是十分意外的,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因為他與我交談和后來通信,都說到他有一系列的有關中國傳統繪畫的研究課題和寫作計劃,特別是從敦煌回來后,更感到他興致勃勃,勁頭十足,誰也沒有想到一年以后,癌癥竟然會奪去他的生命。連他為之撰寫條目的《紅樓夢大辭典》的出版,他都沒有來得及看見,真是令人傷痛!
侗廔的才氣很大,讀書也多,襟懷也很寬廣灑脫,他受了這么多苦竟然沒有向我傾訴,也沒有終日愁眉不展,他讓你感到在他的面前有著很寬廣的路要走,他腦子里的詩,好像隨時可以傾瀉而出。可是命運太捉弄他了,一切倒霉的事都歸了他,最后還要加給他一個癌癥,他真是“才如江海命如絲”啊!
然而,侗廔憑他的詩集和文集、書畫,他永遠會贏得人們的同情,他永遠會活在人們的心中,因為人們總是會同情受苦者的,人們總是有一份愛才慕才的心的。這樣,侗廔也可以稍慰于地下了!
2006年10月8日于瓜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