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鄉是一座小城。由于城小,久居此地的人每當行走于街頭,總會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在小城街頭,有兩類人物最為惹眼,一類是當地的富豪政要,一類是流離失所的乞丐。富豪政要,以其華服豪車和一張頻頻出現于電視屏幕上的臉而引人注目;乞丐,則以其破爛骯臟的衣衫和異于常人的行狀而讓人過目難忘。這兩類人雖然代表著貧富的兩極,但相比之下,前者不過是轉眼即逝的街頭亮點,后者則因以馬路為家而成為街頭常在的景觀。暫居家鄉年余,有幾個乞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留著齊腰的長發,由于經年不洗,塵垢和草屑已跟長發攪在一起,呈土黃色。他無論冬夏都穿著棉襖,不同的只是寒冬扣上鈕扣,而夏天敞著衣襟,若是天氣過于炎熱,他便脫下棉襖,光著脊背,將棉襖搭在肩上。那件棉襖,是他遮羞御寒的衣服,也是他在街頭過夜的被褥。他既無行囊,也無任何飲食所需的用具,他不向行人乞討,每天或是沿街漫無目的地行走,或是當街而立,呆呆地看著行人。他充饑的食物,大多來源于垃圾箱,至于他飲水怎樣解決,我不得而知。一個20多歲的小伙,面頰瘦削,眼睛有疾,乍看上去,像個盲人,他整天面帶微笑,目不旁視,在街上昂首闊步而行,邁出的前腿有力地一曲一直,使得身體有節奏地上下聳動。夏末的一個傍晚,我上街購物,經過賣麻辣燙和餃子面條的大排檔,見他光著上身,露出嶙峋的瘦骨,蹲在一個攤子旁,用手從泔水桶里撈取攤主倒掉的剩物,大口吞咽,看樣子已經餓極。我的胃隱隱作嘔,遠遠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默立良久。最為悲慘的是一個失去雙腿的中年男人,他整天坐在馬路邊的墻根下,等待別人施舍,神情漠然,或曰超然。他行動時,雙手各握一塊半截磚頭,前伸按地,撐起上身,往前一挪,方可前進一步。深秋的某日,我晚飯后出門散步,見他從我身邊挪過去,天剛下過雨,他的兩條空褲管沒有系起,像空布袋般拖在身后,在泥水里拖出長長的印痕。他那比常人矮著半截的背影,使我的心突然揪緊——這也是一條有血有肉的生命啊,但他的人生是何等的悲慘,他的未來就像暗夜中的荒原,看不到一線光明。
城市變得越來越美,小城也在極力與都市“接軌”,那高聳于樓頂的廣告牌、裝飾華麗的商店櫥窗、服飾光鮮的行人、往來穿梭的轎車……都在顯示著小城的繁華。而那些白天四處游蕩,夜晚露宿街邊的乞丐,卻因給越來越美的市容涂抹污點而被人稱作“城市的鼻涕”。年復一年,無人關心他們的來歷,無人關心他們的饑寒,無人關心他們的生死,人們任憑這些“鼻涕”在小城日漸美麗的臉盤上“流淌”。
但是,當高官或貴賓即將蒞臨小城之時,他們也會有幸受到某些人的“關注”。去年9月,地方舉行“某某藝術節”,政府耗資數百萬元,請來一幫歌星為節日增添歡樂氣氛。有關部門提前兩個月整飭市容,節日來臨之時,小城已是面貌一新,而那些乞丐,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小城蒸發。我感到奇怪,問一位在公安部門工作的朋友:“這些乞丐怎么突然不見了?”他說:“都送走了。”我又問:“把他們遣送回家了?”他笑道:“誰知他們家在哪里,把他們搞上車,送到別的城市去了。”至于如何送走這些乞丐,他未細說。我想,他們可能被人施舍一頓飽飯,甚至可以領到一瓶礦泉水,也可能餓著肚子,被趕進面包車,送到另一個城市,準確地說,是送到另一個城市的郊外,再將他們趕下來。于是,這些可憐的人在享受了一次免費乘車的待遇之后,又在新的城市開始了依然如舊的乞討生活。然而,其他城市的管理者,也不是呆鳥,他們照樣會在高官或貴賓到來之前,將街頭的乞丐運往另一座城市,或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他們送回原來的行乞之地。家鄉的藝術節結束之后不久,乞丐們又重歸“故里”,便是證明。
這些有損市容的乞丐,是被城市之間“擤來擤去”的“鼻涕”。
乞丐們皆有其家鄉,但他們或是因為有精神疾病而說不清自己鄉關何處,或是雖然精神正常但卻沒法返回那無人接納的故鄉。他們的存在,他們靠著人類共有的求生本能而掙扎于異鄉的慘狀,使我進行了關于家鄉的一些另類思考。我們只是碰巧出生在這片土地上,又因種種原因無法遷徙而不得不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倘若誰窮困潦倒,無以為生,或是淪落到走投無路,沿街行乞的地步,這片土地不會專門為他長出莊稼或生出金銀,或為他提供免費的食宿。一言以蔽之,家鄉不會買他的賬。而于人們把表面的浮華當作榮耀、當作政績大肆吹噓之今日,家鄉的人,很可能把他當作“鼻涕”擤到異鄉,任其啼饑號寒,自生自滅。所謂“生我養我的家鄉”,所謂“家鄉的土地哺育我們成長”,那是把家鄉擬人化了,并且大多出自“成功人士”或自以為是個人物的人之口。如果此語出于某個乞丐之口,那可是對家鄉的莫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