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一家叫“街景”的咖啡館里,強壓著怒火,等待著驕傲得近乎不可一世的茗美,帶著一臉從沒有懷過好意的雀斑,朝我走過來。
冬天已經以凜冽的姿態,登陸這個北方的城市。原本喧嘩的波浪到11點都不會退卻的街道,此刻不過是7點,便一浪趕一浪地蕭條下去。汽車的尾氣,還沒有排出來,就似乎結了冰,嗖嗖地沒了蹤影。行人被西北風呼呼地吹著,緊了又緊的大衣,還是被撕裂了似的,咕咚咕咚地灌進寒氣來。路邊的小攤小販一個個縮著脖子強撐著,時刻有收攤回家喝碗熱粥的沖動。在這樣的天氣里,與交往了4年的茗美,選在初相識的地方,斷掉交情,似乎有雪上加霜的冷酷。但,我早已顧不了那么多了,既然她可以無情,我又何必有義?在人潮涌動的北京,除了愛情,似乎沒有什么能夠再讓我值得留戀。
這家店鋪所處的位置,在4年前,并不怎么繁華。那時我和茗美專科畢業,懷著一股子闖江湖的浪漫和熱情,來到北京,以為會有一番成就,不曾想,出師未捷身先死,那么大的北京,兩個人竟是找了一個多月都沒有尋到合適的工作。最后,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我來到這家化妝品銷售公司應聘。同來的,就有茗美。在一群女孩子里,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實在是因為她臉上的雀斑太多,這讓我覺得好笑,想,長成這樣,還來應聘化妝品的銷售員,怕是顧客還沒有進來,遠遠地看到她的臉,就溜走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公布的名單上,茗美的成績,高居榜首。而她應聘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在被上司贊譽的同時,也成為討厭她的人嘲諷時的法寶。據說,當時的人事部經理,看見茗美進來的那一刻,便刻薄地問她:你這一臉的雀斑,如何敢來應聘美容業?茗美在他的奚落里,微笑著問道:你能否數清我臉上的雀斑究竟有多少?經理迷惑不解地搖搖頭。茗美即刻咧嘴笑了:我一個雀斑,消滅一個顧客,這數不清的雀斑,當然能夠將所有進到店里來的顧客,都一網打盡;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這份工作。
茗美就是憑借這樣的狡猾,贏得了這份工作,且僅用路邊小攤的一碗米線,便輕易贏得了我對她的信賴。
2……
對于初來北京無人關心的我,沒有什么比茗美給予我的友情更為重要。我記得那時我們好到若是哪個人每月業績超了,必會將客戶分給另一個一些。別的同事之間皆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唯獨我和茗美,租住在破舊的拆遷樓里,卻是比誰都要干得開心。就像這家公司是我們兩個人開的。沒有學歷,沒有美色,沒有金錢,沒有愛情,作為典型“無四”青年,我和茗美的惺惺相惜,外人似乎并不怎么難以理解。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同處一間“裂跡”斑斑的居室,同搶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同在清晨瘋跑著追趕已經啟動的公交,同忍受著推銷時顧客飛來的白眼,這樣的境遇,對于22歲的我們,彼此肯依偎著相互取暖,躲過北京刺骨的寒風,已是一份值得永久珍藏的情誼。
我與茗美,在那家公司,只待到第二個冬天。春天的氣息如一個小獸,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咝咝地在枯草里前行的時候,我便跳槽去了一家更好的公司,做喜歡的文員;而茗美也辭職,進了與我只有幾步之遙的一家報社。單身的我們,依然在一起合租,但日漸穩定下來的生活,卻讓我們開始有了閑情,暢想心目中的愛情。而辰風,就在這時,闖入了我們兩個人的視野。
那是我與茗美來到北京后第一次與一個工作之外的男子約會。是茗美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遇到的,當時的辰風,在一家公司做業務員,嘴巴已是練就得出奇地甜;在短短的一個小時里,便輕易地套出了茗美的聯系方式,且連帶地將我的情況也套了去,就足見他的功力。
我還記得那晚我與茗美從地鐵出來,走在春風駘蕩的街道上,喝過的酒,在胃里醞釀著,終于將幸福的泡泡,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了。辰風溫柔魅惑的眼睛,像是一張無形的網,視線纏來繞去,輕而易舉地,便俘獲了我與茗美的心。經過馬路的時候,茗美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右手。那樣潮濕溫潤的掌心,相觸的剎那,彼此都懂得了心底瘋狂生長的秘密。
我與茗美,就這樣一起愛上了辰風。
3……
但,我與茗美,是兩個女子,而被我們認定優秀無比的辰風,卻只有一個。
兩個人誰都不說,但卻焦灼又耐心地等待著辰風的選擇。這一等,便是半年的時光。辰風如一束光,在我與茗美之間游移不定,最終,他累了,結束了這場三個人之間的愛戀,開始一心一意地,追我。
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晨,郵遞員將一封信,送到我們的手中。兩個人爭搶著去讀,可只是剛剛打開,茗美便轉身走開了。信的起首,寫著:安,我的愛。辰風用這樣的稱呼,將他曾經給予過茗美的曖昧,一一收回。從那一刻起,他只屬于我一個人。
三個人的圈子,陡然縮小為兩個人,彼此似乎都有些微的不適。反應最激烈的,當然是茗美。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她都拒絕與我說話,晚上下班,也總是拖到公司熄了燈,才疲憊不堪地回來。周末更是不見她的人影,打她的手機,怎么也不肯接。就在我打算搬出去住,遠離這種尷尬的時候,茗美突然有了笑顏,主動發短信給我,說,安,讓我們依然親如姐妹,不棄不離,好嗎?晚上,請你和辰風吃飯,在我們共同走了一年的“雀斑街”,記得來哦!想起那條因為茗美,而被我們戲稱為雀斑街的街道,我終于笑著回復她說:帶上你全部的家產,我和辰風,會將你吃窮。
那頓飯,我并沒有如想象的那樣,吃得開心。我從茗美和辰風會意的眼神里,隱隱地覺得,他們兩個人,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甚至辰風無限神往地說,若是我們三個人,永遠都可以這樣坐在這里吃飯喝茶聊天就好了。我心內的不安與惶惑,終于讓我在這句話后,脫口而出:那怎么可以,說不定明天茗美就會遠走高飛了呢。
這一句總結,讓那次本應嘻嘻哈哈彼此笑過的晚宴,草草地便結束了。茗美借故,先走一步。我在花香濃郁的夜色里,緊緊握住辰風的手,默默走了許久,才顫抖著問他:你和茗美之間,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辰風愣了片刻,看見我眼中的淚水,這才嘆口氣,說:其實,怕你多慮,這件事,我是本不想讓你知道的,我想在工作之外,自己投資做些別的,但因為本金不夠,所以,就借了茗美兩萬塊錢。我重重地將他的手甩掉,佯裝生氣道:為何不借我的?辰風重新握住我的手,溫柔道:你知道的,我寧肯借朋友的,也不想讓這份愛情沾上世俗的塵埃。
這是世間愛情最美的表達了吧。我想。
4……
我將我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了辰風。不管辰風的投資,是賠是賺,我都不會計較,因為,我是那么地愛他,而他,亦如此地呵護著我。兩個人的心,都融合到了一起,那么,身外之物的金錢,何必又斤斤計較?
但一向“視金錢為糞土”的茗美,卻是為此與我大吵了一架。那時辰風的投資,在稍微盈利之后,開始急劇下滑,而就在最關鍵的時刻,茗美卻一個電話,讓辰風三天內把借款打到她的賬戶上。聽到辰風的求救,我十分驚愕,我不相信那樣重情重義的茗美,會做出如此無情的事情。我憤怒地抓起電話,打過去,劈頭便問:茗美,是不是我們真的無法再做朋友?那邊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安,我這樣做,恰恰是想要保住這份情誼,我想,如果你足夠地細心,你會發現,其實辰風并不能給你一段安穩的現世。
我用憤怒的喊叫,打斷了茗美虛假的辯解。我想茗美果真是嫉妒了,嫉妒到連我這個朋友都可以不要,更不必說,她也曾經付出過愛戀的辰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與她同行?
我用短短兩天的時間,就從同學朋友那里籌集到兩萬塊錢,打給了茗美。茗美接到我已還款的短信之后,一次次地打過電話來,試圖解釋什么,但每一次,都被我冷冷地掛斷了。我想我還沒有學會,該如何去原諒一個曾經陪我走過最艱難的一段歲月的女子。
辰風的投資,最終,血本無歸,我一瞬間,成為負債累累的窮人。但我并沒有像辰風一遍遍哭訴的那樣,罵他,或者打他;我只是在他的眼淚里,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這是我給予辰風最大的寬容。我依然愛著這個男人,不管他怎樣的落魄,我寧愿為此,甩掉另一份情誼的羈絆。
5……
半年后,辰風再一次打算投資,我看看銀行卡上,不多的數字,想起要給小弟買電腦的承諾,猶豫了片刻,但還是將錢全部取出,交給了信誓旦旦向我保證這次定會賺錢的辰風。
而茗美,就是在這時,發短信給我,說,如果你真的珍惜我們曾經有過的情誼,那就請相信我一次,辰風,他不過是個只會說甜言蜜語的混混,他所借你的錢,是被他花掉的,而非像他說的那樣,所謂的投資失利;他根本就是在欺騙你的感情!
我當然不會相信茗美的挑撥,兩年了,她目睹辰風寫一封封情書給我,目睹我們如漆似膠地粘在一塊兒,而將她冷落,目睹我們在心靈上密不可分,目睹我搬出與她合租的小屋,住到離辰風最近的地方去,而她,除了嫉恨和離間,還能有什么?一個雀斑,消滅一個敵人,我早該知道她的厲害。
而此刻,我坐在“街景”咖啡館里,看著面前這條無數次與茗美走過的雀斑街,想起這個女子,與我從朋友轉為陌路,就像這條街上的一個個小店,改弦易張,再無昔日的容顏。惆悵,也疼痛,但更多的,則是對茗美如此挑撥的失望,她原本是那樣一個可愛的女子。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窗外的辰風,還有,他的身旁,一個與我一樣容顏素樸眉眼馴順的女子。辰風的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手,則柔情蜜意地攬著女孩瘦削的臂膀。一切,都像是兩年前,他曾經對我做過的那樣。
就在我想要沖出去,將這個騙光了我所有的金錢,又榨干了我的愛情的男人打倒在地的時候,一雙有力的手,從背后把我抱住。回身,我看到茗美,她臉上的雀斑,依然如4年前那樣鮮明,歲月泯滅了許多的東西,唯獨這生來的印跡,無法祛除。而我,為何連這樣清晰的一份關愛,都給淡漠掉了?
我抱住茗美,將自己哭成一個淚人。而茗美,只是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呵呵笑道:安,別擔心,不過是一點錢罷了,明天的雀斑街上,說不定會下場銀幣雨,彌補你的損失呢。
是的,明天的雀斑街上,當陽光溫暖灑下的時候,我所失去的一切,又可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