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上高三。父親得了嚴重的胃病,住進醫院。那天下午放學早。我家大門上有個孔,門鎖在里面。我伸手摸到鎖頭,知道母親還沒下班。我打開大門,準備做好飯給父親送去。
我拿盆去后院的倉子舀米。隱約聽見倉子里有動靜。湊近倉子門前時,我聽見了里面的說話聲,是一男一女兩個人。我從門板的裂縫向里看。一個男人的脊背出現在我的視野里,他身下好像壓著一個女人。他們都是赤裸著,什么也沒有穿。那個男人裸露的脊背一前一后地運動著,他罵著亂七八糟的骯臟話。而女人則發出隱忍的叫聲。
那女人的聲音像一個雷,在我腦袋里炸響,是我母親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門的。我躊躇了很久不想回家。后來我去醫院看父親。透過病房的窗口我看見母親在給父親喂飯,還有她輕聲細語的聲音。我突然很生氣,就在不久前她還跟一個男人不知羞恥地脫光了在一起,現在她又裝做什么事都沒有地和父親說笑。我猛然走過去,一把奪過母親手里的碗說:“不用你給我爸喂飯。”母親呆呆地望著我,父親不滿地說:“你怎么跟你媽說話呢。”
一剎那,我明白了,父親是需要母親的,我不能把下午的真相告訴父親,那樣他會承受不了的。我倉惶地退出病房,臉上已淌滿委屈的淚水。我只能把秘密隱藏在心底。
那晚,母親在我房間外敲門。她應該知道我回去過,因為大門被我打開了,我的書包還放在房間里,還有我放在倉子門口的盆。她大概要編個謊騙我吧。我裝著睡熟了,盡管那咚咚的敲門聲一聲一聲落在我的心臟上。
隔兩天,父親被母親送到省城醫院做手術。父親回來后,宴請親友吃飯,他敬他們廠里的廠長。廠長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說:“工人有病,廠子拿錢是應該的,何況你們夫妻在廠子里的老實能干是有目共睹的。”
聽見這個聲音,我呆住了,我想起了那天傍晚我在倉子門外聽見的那個赤裸脊背男人的聲音。
我的心焦灼地疼。我覺得我對不起父親,不該瞞著他。但如果說了,父親會恨母親,那他們的日子還怎么過。我開始不回家,躲避父母,躲避著我的秘密。母親起初不同意我住宿,她來勸我時,我冷冷對她說:“我不想在這家里呆著,這里有許多骯臟的東西。”母親剎時說不出話,臉色變得蒼白如紙,她木然地站著。
住宿后,我盡量不回家。每逢周末,母親就帶著一些她烙的牛肉餅給我送來。我總是躲著她,不見她。即使被她堵在食堂門口。但我接過她的東西,順手就扔在旁邊的垃圾箱里。我不跟她說話,不叫她媽。我看見她顫抖著嘴唇,眼里含了眼淚。但我絲毫不可憐她。她對父親和我的傷害,用什么也償還不清。
端午節那天傍晚,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正在宿舍里看書,有同學說我媽來了。我皺著眉抬起頭,母親站在窗外的雨里,她手里拿著一個包,怕包裹濕了,就用自己的衣服遮掩著。雨水順著她的頭發淌下來,她很快被澆濕了。但她依然執著地站在院子里等我。我很想出去,把她領到宿舍里,可是,我猛地想起那天傍晚的一幕,還有母親在倉子里的叫聲,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同學們叫我也不出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同學對我說:“你媽走了,給你帶的吃的。”
我木然地坐起來,看見一個飯盒,還是熱的,還有幾張牛肉餅。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餅上,我恨母親,更恨我自己,那天傍晚我為什么要看見那不該看見的一幕。
直到我參加完高考,母親再也沒有來。后來都是父親給我送吃的穿的用的。父親勸我回去看看媽,說她病了,但我以功課忙退了。上大學后我很少寫信,都是父親給我寫的。母親再也沒給過我任何信息。我想母親不是不惦念我,而是她知道我還記恨她曾經做過對不起父親的事。兩個月前,父親因病去世。我回去的當晚,母親也隨父親去了。親友們唏噓不已,說母親為父親徇情了。看著父母的遺物,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母親是被我逼死了。
我早該原諒她的。十年前,母親為了給父親籌措高額手術費,不僅失身,還失去了女兒對她的尊敬和愛。她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惟一的女兒,卻在她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而我,即使用一輩子也無法藏還我對母親的愧疚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