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聚會之后,我似經歷了一場洗禮。往昔的躁動、失落、抱怨悄然而釋,取而代之的是篤定、沉著和滿足。
是同學的經歷改變了我。
聚會上,當年那個手臂細如麻稈、黃皮寡瘦的回族女生以面容黑里透紅、身材稍胖的健康新形象出現時,引起一陣騷動。13年前,她由于身體太差等諸多原因,沒有讀完高三就回家了。她說,回家后不久她試著去代課。
“我在的第一所小學校有7個老師,大家都年輕,上完課,在一起玩撲克。賭的是什么?你們猜。”她說。
大家都靜靜地望著她。
“賭輸的要背同事上廁所!上廁所要穿過村里的稀泥巴路。那是什么路?稀泥巴里拌著又黑又臭的糞便,一年四季都不會干。更要命的,是走過那條路后,找不到水洗,所以腳丫經常都是爛的”。
她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吸引了我。我坐到她身邊,問:“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么落后、窮困的地方?”
“有,當然有。”她望著我,提高了聲調說:“當然,這些年好了許多。我在那些年,別說沒通電,就連村子里三十多歲的男人褲子破了屁股露著,他從你這個女老師的面前走過都不會害羞的。生存條件惡劣,到處是石山,缺土地,缺水。真正的‘窮山惡水’。”
“你一個回族女孩子,吃什么?”我望著她。
“吃的?”她頓了頓,接著說:“學生們拿著碗去學校的食堂說‘打飯打飯’,真的是只打一碗包谷飯,不興吃菜的。我自己煮吃的,米吃完了,就吃包谷飯等著附近自然村的街子天。街子天一大早,我提著口袋站在路口等,等到有人騎著騾子來了,就把錢和口袋遞給他,讓他幫買米。報酬是犒勞他一包煙。至于菜嘛,我自己挖過野菜,捉過并自己剝過黃皮的‘牛蛙’。有一次,校長對我說:‘想吃葉綠素,對面那個山包上有野蕎菜’。于是,我嘿喲嘿喲地爬,兩個小時后,摘回來一大把,想著可以有綠菜吃了,很興奮。煮出來后,誰知又苦又澀,無法下咽。”
“為什么?”我不解。
“為什么?因為我沒有生活經驗,只圖摘野蕎根部大張大張的葉子。其實,只是蕎棵的那點嫩尖尖可以吃。哈哈……”她說完,大笑起來。
我望著她,聽著她爽朗的笑聲,那是一種歷經艱辛過后釋然的笑;當然,這種笑不是誰都有的。
許久,我悠悠地問“你想過逃跑嗎?”
“想過,想過無數次。我去學校報到的當天,穿的涼鞋走了三個小時后壞了,同伴幫我找了一雙舊解放鞋穿著。我的腳小,所以鞋子前部空著一大截,就把鞋帶繃在腳脖子上走。到校生活下來后,受不了這么多苦,就跑。跑到半山腰,沒有路了,也跑不動了,就坐在地上哭。那些地方根本不見路鋪在哪里等著你去踩,馬都走不成,交通工具就是騾子。”她聲調降低了,說:“后來,是校長叫同事來哄我回去的。每次我坐在半山腰哭,都是校長叫同事來哄我。”校長對同事們說:“不準罵她、吼她,要哄她回來。”
我鼻子有些發澀。心頭有幾許心酸,但更多的是感動。當年弱不禁風、自小家庭條件優越的回族女孩子到那樣的環境之初是何等的無助,我體會得到,所以心酸了;那一輩子生活在山里的校長對年輕后輩循循善誘的方式,映射出他如大山般博愛的胸襟、對教育事業至深的感情,所以,我感動更多!
“后來,我就不再跑了。再后來,我又輾轉了幾個小學。現在,我在鎮上的中學里。”她松了一口氣。
“你在中學?教語文嗎?”我問,記得她語文學得好。
“我幾乎什么都教過,語文、數學、英語,現在我教初中物理。”她說。
我很意外,問:“你一個高中文科生教初中物理,吃得消?”
開始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一次次跑到校長面前哭,校長的態度很堅決,只重復一句話“我知道你行的”。沒辦法,只得晚上背著孩子(沒人幫帶孩子)整夜整夜呆在實驗室自己不斷重復做實驗、驗證理論,然后天亮就去教室教學生。“還算好,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幾年來,每次考試我所教的班級在全鎮30多個班里都排在前三名。”她自豪地說。
我望著她,說“想不到你原來是個能吃苦的人。”。
“我起初也以為自己很無能,以為自己會退縮的。其實,人不管面臨多大的困難,不管面對多高的關口,不管面對多強的挑戰,只要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往前走,走過之后,就會發覺自己其實很能干,那些吃苦的日子是一生的財富!并且,吃過苦之后,更能體會到今天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更能珍惜今天的一切。”說著,她攤開結實的右手:“現在,你們聽聽我多富有:能轉正并有一份工作做著,能領一份固定工資,有一個聽話的孩子,有一副好的身板。該有的我都有了,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這種日子是兩個字:幸福!”她口里列數著自己的擁有,手指頭一個接一個地屈起。最后,她把手指捏成拳頭,在我面前一晃,仿若她擁有了整個世界。
圍著她坐的13年沒見面的同學們好像都若有所思,不說一句話,只用敬佩的眼神凝視著她。而我,不知何時眼角有淚悄悄溢出。
我知道她真的擁有著整個世界,因為只有擁有整個世界的人,才會這樣心胸寬廣、豁達,才會這樣自信、堅韌,才會在這短短的半個時辰里以她的人格魅力感染著昔日同窗。
是的,她不僅感染著昔日同窗,而且,她復制她的生活財富,慷慨地贈予他們。我是受益者之一。
兩天后回到工作崗位上。那桌、那椅、那筆,一如以往;但那空氣,那充斥著空間的空氣,竟然彌漫著那么濃的幸福氣息——其實,這許多年以來,幸福一直都緊緊包圍著我。
我家的百草園
圍墻折成90°直角處,圈成扇形的一羽土地,是新居的附屬物,屬于我們的。在城市冰涼的鋼筋水泥叢中,擁有一絲土地時,心里便暖融融的,好似冬天里故鄉那不會熄滅的火塘。所以,盡管土地還裸露著荒蕪的泥土本色,但一家人圍蹲著,嘴角都掛著笑。
“以后,只要我在這兒,你們就不用買菜蔬!”婆婆忽然大聲說。婆婆在農村生存了大半輩子,后來她進小縣城與退休的老伴生活;我與先生結婚后,兩老就搬來和我們定居了。此刻,她的雙眼放出歡悅的光芒,滿臉的皺紋好像瞬間因吸收莫名的養分而潤澤了許多。
聽到婆婆的話,我和先生會意地對視著,不說話。其實,之前我和他有過很美麗的策劃:我們要栽菊花,黃色的白色的淡紫色的都栽,還要自己采花制菊花茶。現在,看到婆婆一臉的喜悅,我們都不說話了。到這里生活七年來,公公每日里讀書看報、遛鳥養花,日子悠哉游哉;婆婆認不了幾個字,整天無所事事,只得常把輕微的小感冒當作大事情向我們宣布,近來她好像又老了許多。現在,她在土地面前表現得這么歡悅,我和先生只得把土地管理權交給她了。
但要壓制對土地的渴望是很不容易的,不管是誰。我想,也許人的根都在土里吧。我和先生、公公常買了物種搞突然襲擊強行栽進地里。婆婆對兒子和兒媳婦不會發多大的火,但對老伴她就不僅僅是大聲吵來吵去了。我們時常見到公公把一棵什么剛栽進土里,才一轉身婆婆就沖過去把它提將出來。上演一段時間的土地爭奪戰后,不得不召開專題家庭會議了。會議上,婆婆首先發言,她的意思是:總共80平米的土地,撥出10平米給我們做草坪,已栽進去的十多叢蘭草、幾棵小榕樹、兩棵玫瑰、兩叢月季、兩棵紅楓樹、兩棵香椿樹、一棵柳樹、一棵櫻花、一棵紫荊花、一棵桂花、一棵香蕉樹、一棵臘梅及一棵石榴、兩棵桃樹、兩棵矮種枇杷她都可以接受,但允許她在這些物種間套種菜,種什么菜誰也不許干涉!
這是發言嗎?還不如說是下通牒令。這才幾日,婆婆怎么就變得這么霸道?我們愕然,之后就哈哈大笑了。難得婆婆干勁這么大,我們又在樓頂順著墻腳砌了一遛矮墻,填進去四個農用車皮的土圍成近二十平米的地給婆婆栽菜。
土地爭奪戰結束,一切歸復平靜。婆婆就忙了起來,外加一只小膠桶、一把鋤頭、一把小鍬子,盤起離開十多年的地。
一段時間后,在用飯時,婆婆親自端上一海碗青菜,說是讓我們評價評價。我嘗了嘗,再嘗了嘗,后來,只搶到了一碗綠瑩瑩的湯。那好吃勁、新鮮勁是從沒有過的。婆婆一臉笑意地說,這是自家地里產的。至此,婆婆兌現了她當初“以后,只要我在這兒,你們就不用買菜蔬”的豪言壯語。
栽菜,讓我見識了婆婆縝密長遠的規劃思維,持之以恒的工作作風。她常常指著地塊對我們說:這一片青菜再過半個月吃完就可以把白菜籽撒進去了,那一片我昨天剛把豌豆埋進去,那一片的白菜秧子可以移栽了……由于諳知農事,無論在哪一個季節栽菜,婆婆都像皰丁解牛一樣游刃有余,她總讓許多種菜在小小的地里交叉蓬勃生長,以保證我家每天都有菜吃。確實,兩年來,菜蔬似一條綠色的小河從地里源源而來,沒有斷過,悠悠地滋潤著一家五口人的心田。婆婆,不能說婆婆是小河的挖掘人;有時,我覺得婆婆就是小河的源頭所在。
地里隨時都有菜在蔥蘢生長,作生長狀的還有婆婆對土地的霸道程度。每每聽到我說去地里摘菜,婆婆會立刻站在地邊兒指揮我摘這棵那棵,這葉那葉。我知道婆婆是怕我踩壞了她的地,踩壞了她辛苦栽出的菜,破壞了她栽菜的計劃……所以她指揮我時,我就口里“是是是”地應著按她指揮的路線行動。成全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這句話是真理。
后來,婆婆不僅栽菜,還養上了小動物,她說老的菜葉子丟在地里作肥料可惜了。婆婆在草地邊搭一個小窩養三只小兔,哄得我小小的女兒從幼兒園回家后老是摘菜葉喂小兔。婆婆又在樓頂的菜地邊搭圈養了近十只雞。我和先生為買這新居真是債臺高筑,生活上不得不節衣縮食、粗茶淡飯。飯桌上增加的雞蛋和雞肉改善了我們的生活。
如今,那原本荒蕪的土地,已郁郁蔥蔥、生機盎然,一年四季都有花兒在開放。這一羽土地,被婆婆盤成了名副其實的“百草園”!兩年來,婆婆在侍弄菜的同時,地里栽著的所有物種都一起侍弄了。今年的陽春時節,我和先生經常領著兩歲的女兒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草地盡管很小,但很精致,很美好。米色的四季桂、鮮紅的玫瑰、淡粉的櫻花、大紅的山茶花,還有金黃的菜花……,它們都竟相開放并且散發著自己的香氣,把草地圍囿起來。躺在草地上,讓草溫柔地撫著臉,人得以同土地作最親密的貼近,視線也被限制在觀察物種根莖部的動向。原來,從這個角度看土地,才知道土地的胸懷有多寬廣,才真切地看到土地上有生命的植物都那么美好,它們一律向上生長,唱著生命之歌。我也是它們的一員嗎?
我是積極向上的人,工作勤奮,堅信“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但生活上我從來慵懶。如若當初這土地交給我,我相信小小土地上的花呀草呀樹呀菜呀在我“生存”和“慵懶”的管理理念下至多能夠慘淡經營。栽菜,是要用心的。其實,許多事情都需要用心去做,比如為人媳婦。我是不如婆婆的。想起來,覺得婆婆應該劃入優秀的隊列。也許,婆婆有著其它更為優秀的方面,但需相應的用武之地。我身邊許多人之所以默默無聞,那是他們還沒能與機遇相逢;那什么時候相逢呢?一輩子都等不到嗎?想來有些惆悵。
婆婆還算幸運,盡管目前只有這一小片土地能展現她的武功。我常常偷眼望在地里忙著的婆婆。這兩年來,她一改病怏怏的精神狀態,特別在我們大口吃著她種的菜時,她滿臉的滿足。日常與我們的談論中,也自信了許多。親眼目睹著婆婆的變化,我就知道,在婆婆的眼里,這土不只是一塊地,是一方舞臺,一方婆婆能開心度日又能展現自我的小天地。這兩年來。這片土地讓她擁有了久違的歡樂,沒有任何收入的她博得了其他成員對她的依賴。所以,當初婆婆霸道地爭奪土地的管理權,現在霸道地捍衛著土地的管理權。事實證明,婆婆是對的,我們也是對的。這地,也只有婆婆才配當它真正的主人。
有一天吃飯時。我和先生、公公在談論公務員制度改革后公務員的待遇。婆婆一臉沮喪,半天沒說話,后來她低聲嘟噥著“你們倒好,都有工資領,我什么也沒有”,那臉上,往日的歡悅又被重重皺紋掩蓋了。我忽然覺得心酸,對她說:“媽,你別難過,有沒有工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家都在為這個家盡力。這兩來年,我們沒買過菜蔬,一直都吃你栽的菜,還有雞蛋、雞肉,平均算下來每一個月你也為這個家掙兩百元以上了。你的貢獻也很大的。”“對,對,更不用說你為我們省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先生和公公在旁邊也附和著。
“哦,一個月有兩百元嗎?”之后,婆婆就不說話了,但笑意,漸漸在她滿臉的皺紋中綻放了。像什么?我想起了當初我和先生計劃要栽的菊花。
真的,有些花,不用栽在地里也會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