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山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個高度,除了5200多米的海拔,它還是孕育長江、黃河的主要山脈。這樣,在唐古拉山的高度中,我的敬畏又高過了海拔。
15年前,我從洛陽走上高原,平生第一次走進唐古拉山,那時我是汽車兵,顛簸的路上,長長的運輸車隊走走停停,行至唐古拉山時已是暮色蒼茫。蜿蜒的公路和愈來愈暗的光線讓人恍然如夢,寬闊的草原在夜幕的壓抑下一片虛無。汽車已經(jīng)開到海拔近5000米的兵站,我卻渾然不知。先前預想的頭痛心慌、胸悶氣短的高原反應并沒有出現(xiàn)。當夜,我們住在了唐古拉山兵站,現(xiàn)在想來,身體對高海拔的恐懼比實際的高山缺氧還難以抵御。
兵站距唐古拉山口不遠,屋里有些幽暗;夜晚已經(jīng)來臨,但兵站仍模糊著,透過窗戶照耀進來的微弱光線擋不住黑幕一樣的夜色。我伸手去拽懸在頭頂上的燈繩,他們說:兵站是用發(fā)電機發(fā)電,為了節(jié)省柴油,汽車兵到站后,也只能照明兩個小時。除了一排高低床鋪,小屋里再無其它物件。兵站30多名官兵,站長和那些炊事兵一樣來回地忙碌著,他在這里已經(jīng)干了18年,孩子只有3歲。每年春天上山后,必須等到入冬部隊無保障任務后,才能休假回家。站里惟一的一部軍用電話是用于匯報工作和汽車隊報就餐人數(shù)時使用的,要想知道孩子消息只能靠書信,而書信是幾十天才來一次。每次手里握著書信,他總是如饑似渴,他捧著信不是看,而是哭。山上用水比較困難,是從泵站營房里接來的,兵們洗不上澡,水里含有大量的礦物質(zhì),洗臉的軍用白毛巾用不上幾回,就變得焦黃干硬,因氣壓太低水燒不開,夏天喝時會看見里邊有紅色的小蟲子……可官兵們只能喝它維持生存。我嘗了一口,果然有股濃濃的硬硬的澀味,就再也沒有去碰那只杯子。
平生第一次到高原。在兵站,唐古拉山的嚴酷與真實,一下子就抖漏出我這個外來人內(nèi)心的虛弱。
在管線正式輸油20周年之際,我又走進了唐古拉山上的另一個小小的營區(qū),條件也是一樣的艱苦。我們到那里時,正趕上泵站的官兵們在組織拔河、撲克比賽等文體活動,屋里屋外彌漫著歡悅的氣氛。官兵們的興致很高。在唐古拉山,日子總是深陷在無邊的冷清寂寞之中,能和自己生活圈子以外的人說說話,是一件令他們愉快的事。工作生活在遠離人煙的高原大漠,讓他們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或者單身,或者離婚;他們保證了輸油的暢通,卻保不住自己的婚姻。他們的快樂,是為管線輸油事業(yè)奉獻的快樂;而內(nèi)心,卻承受著一大片的荒涼。
因為海拔太高,山上幾乎看不到其他的生命,即使盛夏,你也依然能看到山的皺褶中,隱約著陳年的積雪,難得有片刻的溫暖。官兵們在嚴重缺氧的山上體力透支,一個個嘴唇烏青,雙手腫脹,大多患有高原心臟病、風濕病、肺心病。在人民生活開始富裕,壽命漸漸增高,注重生活幸福指數(shù)的今天,作為軍人,他們無法談論有關健康的問題。
今年,我到熟悉的管線部隊任職。在我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中,我的敬畏、我的感動、我的虔誠全部給予了唐古拉山,我真誠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在高原悄悄滑落。一名戰(zhàn)士因公殉職,在我不應感動的年紀我再次感動;他死在唐古拉山,而我們將他安葬在昆侖山腳下的烈士陵園。當一個鮮活的生命變?yōu)橐欢芽蔹S的泥土時,遙望遠處的唐古拉山,我心潮起伏。格爾木烈士陵園,安睡著700多名這樣的高原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