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秘書在禁中值夜班,主要任務是為朝廷起草緊急公文。但同是撰寫公文,晚上值班由于受條件的限制、環境的制約以及其他因素的影響,秘書撰文時常常會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特殊情況,發生許多非常有趣、離奇甚至充滿風險和機遇的事情。
秘書值夜班寫公文既然充滿風險,當然也飽含著機遇,可謂風險與機遇并存。乾隆朝軍機章京巴延三,有一次值夜班起草公文,就遇到了別人難以遇到的好運氣。
在乾隆皇帝對準噶爾部用兵期間的一天深夜,有一份緊急軍事文書傳到北京,需要及時回復。此時,軍機大臣們都已回家休息,軍機處只留下個別值班的軍機章京。乾隆問身邊的宦官,軍機處今天是哪位軍機章京值班?宦官告訴他是巴延三,乾隆就要他們趕快去把巴延三叫來。巴延三來到皇帝寢宮的窗前,聽取指示。乾隆對隔窗站著的巴延三講了文書的大意和具體寫作要求,就要他趕快回軍機處起草詔令。巴延三到軍機處工作雖然已有一段時間,但由于辦文辦事能力較差,領導和同事們平時都看不起他,所以沒有讓他獨立完成過一篇公文的起草,這次要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軍機處值夜班,也根本輪不到他去謁見皇帝領受任務,因此,巴延三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當今皇上。可能是他心情非常激動,一心只顧看皇上而沒有認真聽取乾隆的指示;也可能是他心情特別緊張,雖然乾隆交代任務時他也認真聽了,但事后卻沒有留下完整清晰的印象;更有可能是他的能力確實十分低下,當時根本就沒有聽清楚乾隆究竟說了些什么!總之,他出得宮來,對乾隆剛才說過的話早已左耳進右耳出,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記住,哪里還寫得出什么詔令!
值得慶幸的是,跟著巴延三去軍機處立等取稿的乾隆親信小太監鄂羅里,不僅會識字作文,而且善于揣摩皇上心意,剛好乾隆對巴延三口授旨意時,他就站在一旁,皇上說的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現在他看到巴延三急得滿頭大汗卻寫不出一個字來,為不誤事,就只好憑著自己的記憶,代巴延三起草了這份詔令。鄂羅里將文稿進呈皇上時,自然不敢說是自己寫的。
十分有趣的是,這份由小太監代筆起草的詔令不但替巴延三救了急,解了圍,巧妙地掩飾了其能力低下的缺陷,而且博得了乾隆的高度贊賞,看過后連說寫得好寫得好。乾隆最后還問鄂羅里:這個軍機章京叫什么名字?鄂羅里回答說叫巴延三,乾隆便牢牢地記住了這三個字。過了幾天,乾隆見到軍機大臣傅恒,便大大地表揚了巴延三一番,然后說:“你們軍機處有這么特別優秀的人才,為什么不及早向朕推薦?”傅恒當然清楚巴延三的底細,但為了不使皇上掃興,也就不便將實情講出來,所以他不僅不會把巴延三那些“人爭鄙薄之”的丑事端出去,而且還順水推舟,樂得做一個順手人情。不久,傅恒就把巴延三推薦上去,將他外放為潼商道員。
你還別說,巴延三這個小子寫文章的本事沒有,當官的功夫卻很到家,加上一點小小的運氣,此后,他的職務不斷升遷,不幾年就爬到了兩廣總督的高位,成了手握重權的一方諸侯!多少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在秘書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案牘勞形,老于其位,而巴延三這種“齷齪無他能,人爭鄙薄之”的庸劣無能之輩,卻憑著某種機遇和僥幸,一路飆升,最后竟然成了權勢顯赫的封疆大臣!世上事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只能讓人搖頭嘆息、徒喚奈何!
由于巴延三是有了鄂羅里的救急才獲得提升的機遇,所以他后來從骨子里感激鄂羅里,私下里常常稱呼他為恩人;也由于巴延三不是憑能力和本事上去的,所以他做了高官后,其庸劣的本性暴露無遺,既貪污腐化,又濫用權力,最終被罷官回家。在這里,世道似乎又體現了其公正、公平的原則。
除了風險和機遇之外,秘書值夜班寫公文有時還顯得十分離奇。
早在開元六年(718)的三月份,唐玄宗就曾當面許諾任命張嘉貞為宰相。唐玄宗作這種許諾而不是馬上任命,是因為當時擔任宰相的宋■深受唐玄宗信任,而與宋■同時為相的蘇■也很不錯,兩人配合得相當好,所以唐玄宗不可能馬上任命張嘉貞為宰相來取代宋、蘇二人。兩年后,也就是開元八年(720),宋■和蘇■因禁惡錢“頗招士庶所怨”(《舊唐書·宋■傳》),唐玄宗不得不罷免他們的宰相職務后,他才踐諾兩年前許下的諾言,通知秘書起草公文,正式任命張嘉貞為宰相。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當唐玄宗決定下文任命張嘉貞為宰相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唐玄宗只記得這個人姓張,名字有兩個字,是個復名,在北方做大將。中書省當天值夜班的是中書侍郎韋抗,唐玄宗叫他來起草任命宰相的文書,并要他想想這個姓張的人叫什么名字。根據唐玄宗提供的線索及特征,韋抗說:“這不是朔方節度使張齊丘嗎?”唐玄宗點頭稱是,并當即要他起草文書,任命張齊丘為宰相。幸運的是,這天深夜,唐玄宗在閱讀下面報上來的公文時,順手拿起的一份剛好是張嘉貞寫來的,這才猛然醒悟過來,想起了他的名字,于是當即叫來韋抗改寫任職文書,任命張嘉貞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否則,宰相這頂官帽,就要誤戴到另一個姓張的人頭上去了。
連任職者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就匆忙下令起草任命書,此事確實十分離奇和少見。這種離奇古怪之事,也只有在深夜匆忙起草公文時才會發生。因為若是正常上班時間,碰到什么疑難問題,秘書完全可以找人咨詢,或者查閱有關文書檔案,這樣就可避免和防止出現差錯,而晚上值班,除了皇帝,就只剩下起草公文的秘書,他們根本不可能找人咨詢,也無法查閱檔案資料,要發生錯誤,就只有任其發生了。
任命宰相險些出錯,這種離奇事確實少見;而在起草任命文書時將錯就錯,這樣的怪事無疑更是稀奇有趣了。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寇準被丁謂排擠罷相后,需要另外再任命宰相,宋真宗原來只打算任命李迪一個人,最后公布的名單卻有兩位宰相,即兵部尚書馮拯也被任命為樞密使、吏部尚書、同平章事(宰相)。按照原來的計劃安排,馮拯是擔任參知政事一職,后來之所以被突然任命為宰相,和宋真宗召錯了值班秘書起草文件而又不愿意糾正錯誤有很大關系。
自唐中葉建立翰林院,由翰林學士專掌“內命”,分割了中書制詔權之后,朝廷機要文書都由翰林學士起草,其他一般文誥詔命,才由中書舍人(知制誥)負責撰制,朝廷文書明顯地分為內外兩制。到了宋朝,翰林學士院(唐朝為翰林院)的職掌比唐朝雖有所擴大,但學士負責起草的文書種類,與唐朝還是基本相同。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的職責分工雖說早已明確,但當要起草文件時,皇帝卻會經常召錯秘書,也就是本該由舍人起草的文件,皇帝卻召來了某位學士;而本該由學士起草的文件,皇帝反而召來了某位舍人。由于不是自己職權范圍內的事,且舍人與學士所能涉及的機密程度也不一樣,在這個時候,被誤召的舍人或學士,只要說明自己被誤召了,皇帝當即會換過秘書起草文件。如寇準罷相時,按規定應召翰林學士起草制書宣布這一決定,卻誤召了知制誥晏殊,晏殊于是說明:“臣掌外制,這不是臣的職務。”皇帝便從翰林學士院另外召來了值班學士錢惟演。晏殊被誤召后,由于涉知的機密超過了知制誥的權限,便奏稱恐怕泄露機密,不敢再出去,被獲準在學士院住了一宿,到第二天決定宣布后才離開學士院。而這次宋真宗打算任命馮拯為吏部尚書、參知政事時,卻誤召了值班學士楊億來起草這一任命決定。參知政事也是朝廷執政大臣,屬于宰相班子成員,讓學士起草制書本無不可,但按照宋朝當時的習慣做法,任命參知政事是由中書舍人起草任職決定,如前一年丁謂從節度使升任吏部尚書、參知政事時,就是由知制誥宋綬起草任命書的。丁謂對此雖有不滿,但最后也得接受事實。楊億這次被誤詔后,自然不敢從命,于是說:“這是舍人的職責。”宋真宗問:“什么級別的官員才由學士起草任命文書?”楊億說:“若是任命樞密使、同平章事,制書就應該由學士起草了。”想不到宋真宗不但不換秘書,而且將錯就錯地吩咐楊億道:“就以此官任命馮拯。”從而讓馮拯平白無故地撿了個大便宜。
宋真宗不是以任命的官職而召來相應的秘書起草文件,而是以誤召的值班秘書所擔負的職責來任命官員的相應職務,這件發生在北宋天禧四年七月中旬的撰文逸事,無疑是中外任官史上和公文寫作史上的一件趣事和怪事了。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