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豐事件還需法律亮劍

媒體和記者是國家輿論監督的主要力量，也是社會詬病的主要揭露者，對媒體和記者的負面報道，以誹謗罪立案值得高度警惕。開這樣的“先例”，不僅背離罪刑法定的法律原則，而且，極有可能危害國民普遍的民主權利。

新年伊始，震動全國的法制日報社《法人》雜志記者朱文娜因文

構禍，被遼寧省西豐縣警方以涉嫌誹謗刑事立案一事，被多種媒體傳得沸沸揚揚。1月8日，問題終于有了新的進展。西豐方面派員代表縣委縣政府專程向《法人》雜志社、朱文娜本人表示道歉，并告知報社，“立案”、“拘傳”已正式撤銷。西豐縣有關方面負責人表示，該縣在此事的處理過程中情緒不冷靜、方式不恰當，須舉一反三，認真汲取深刻教訓（《法制日報》1月10日）。短短數天，神州大地上演了一曲矛盾集中尖銳、劇情跌宕起伏的悲喜劇。

任何公民的名譽與人格權利都受法律保護，對于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行為，應當依法追究法律責任。但司法機關不能輕易將涉嫌誹謗犯罪的自訴案件以公訴程序啟動。

記者朱文娜發表報道的行為究竟是否構成誹謗罪，本是法院的最終裁決才能決定的實體問題，但司法機關作出怎樣的裁決，則要嚴格依據程序法的規定進行。這或許是我們探討西豐誹謗案的首要價值所在。認定誹謗罪是否成立應該也只能依照刑事法律的有關規定，這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那么我國刑法對于誹謗罪是如何規定的呢？

我國現行《刑法》第246條第一款規定，“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同時，刑法第246條第二款還進一步規定，“前款罪，告訴的才處理，但是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除外。”所以，當事人的行為是否構成誹謗罪，不僅要依據上面誹謗罪的成立條件加以考查，而且，除了“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之外，必須要由認為自己遭受誹謗的人對涉嫌誹謗的人提起自訴。

根據刑法規定，誹謗罪原則上屬于自訴案件，“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除外。”而西豐誹謗案是否能夠認定為此呢？對此，西豐縣委、縣政府立案時向《法人》雜志社出示了一份《聲明》，《聲明》認為朱文娜的文章“連標題都有問題”， “西豐縣委、縣政府和趙俊萍的爭議不是官商之爭，而是正義和邪惡之爭。”《聲明》還指涉朱文中“拆遷”、“因言獲罪”、“東北土特產交易中心建設”等存在失實問題。至于趙俊萍短信誹謗案，《聲明》認為，趙俊萍編發短信諷刺縣委書記的 “誹謗” 行為已經“嚴重危害社會秩序”，達到公訴的范圍。是否如此呢？

由于我國法律已經明確規定誹謗以自訴為原則，轉為公訴程序就必須有嚴格的程序限制和證據證明，不然的話，任何自訴案件都可以隨意轉換為公訴了，這就會從根本上動搖法治國家的程序正義原則。法律雖然沒有明確“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具體含義，但在法理上，“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仍然應當能夠通過一定的客觀情狀和危害后果加以衡量，如誹謗行為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引起大范圍的恐慌，或者生產、生活秩序的混亂，或者誹謗外交使節造成惡劣國際影響，誹謗行為給國家形象造成惡劣影響的，等等。而趙俊萍編發短信諷刺一個縣的縣委書記，其發泄不滿的不當行為可能嚴重地侵害了對方的名譽權，但這是否達到了“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程度是值得懷疑的。

話又說回來，縣委領導的名譽權同樣要受到保護。這也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律要求。所以，作為西豐的縣委書記，如果把自己看做平等主體的話，完全可以依法以誹謗罪起訴他人。甚至考慮到其本人的特殊身份，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張書記完全可以委托其法定代理人或近親屬代為告訴。當地檢察機關沒有必要越俎代庖，而應把這樣的權利留給張書記本人。這樣的案件在我國并非沒有先例。如果張書記提起自訴，那么商人趙俊萍就有義務證明其所言屬實，否則就要承擔敗訴的后果。如果法院經過審理，在證據上不能夠認定被告人編寫的短信或者撰寫的文章有關內容屬實，而是無中生有的捏造，主觀上有侵犯張書記的人格權和名譽尊嚴的意圖，且情節嚴重，那就應該判決被告人犯誹謗罪。遺憾的是，張書記沒有這么做。

媒體和記者是國家輿論監督的主要力量，也是社會詬病的主要揭露者，對媒體和記者的負面報道，以誹謗罪立案值得高度警惕。開這樣的“先例”，不僅背離罪刑法定的法律原則，而且，極有可能危害國民普遍的民主權利。

美國國父之一的杰斐遜說過一句名言：“如果讓我來決定，到底應該有政府而沒有報紙，還是應該有報紙而沒有政府，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杰斐遜的話說明輿論監督對于政府和人民至關重要。在這里，不能不想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美國的一起著名媒體誹謗案。

1960年3月29日，美國《紐約時報》刊發了支持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整版廣告，為民權運動募集資金，內容涉及蒙哥馬利市警察動用暴力手段對付非暴力示威的群眾。但后來調查發現，廣告中有局部內容與事實不符。因此，蒙哥馬利市負責管理警察局的官員L.·B·沙利文向該州法院提出控告，認為《紐約時報》和四名黑人牧師刊出的廣告損害了他的名譽，犯有誹謗罪，要求賠償50萬美元。經過四年時間，官司一直打到聯邦最高法院。直到1964年3月9日，聯邦最高法院作出判決，認為L.·B·沙利文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紐約時報出于惡意誹謗沙利文，盡管廣告內容存在失實問題，九位大法官一致判決《紐約時報》勝訴。布倫南法官指出：“錯誤的陳述也有‘呼吸的空間’，故也需要保護。如果僅是事實錯誤，并不得抑制言論自由。”該案確立了著名的“實際惡意”原則，但“實際惡意”原則不適用非官員和非公共人物尋求賠償的誹謗案。這是由官員和公共人物的特性決定的：一是他們應當接受輿論監督，二是他們更有條件通過公共媒體發表對“誹謗”的反駁。本案成為美國新聞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當然，他國的經驗未必適用我國，但近年來連續發生的多起“誹謗縣領導”案件，結果大都是領導“不戰而勝”，在民主與法制不斷進步的現代社會，這不得不讓我們反思。我們究竟該如何處理發生在發泄不滿的民眾或者作負面報道的媒體記者與地方官員之間的“誹謗”案件。在我看來，西豐誹謗案不能一撤了之，它至少應該引起有關各方作以下兩點思考：

其一、領導干部作為公眾人物應該具有怎樣的包容心。

我國《憲法》第41條規定：“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但是不得捏造或者歪曲事實進行誣告陷害。對于公民的申訴、控告或者檢舉，有關國家機關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任何人不得壓制和打擊報復。”作為人民選舉出來的縣（或市）領導理當應該具有接受公民申訴、控告或者檢舉問題的勇氣和責任。而此勇氣和責任又與當今社會隱私和名譽權的保護程度息息相關。在社會文明不斷進步的今天，公眾人物（包括當地的主要領導人）隱私和名譽權的保護水準只會低于普通民眾，這已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法治慣例。作為公眾人物的縣委書記、縣長，就不能怕面對負面的批評和曝光，哪怕是夸大其詞的批評和曝光。諸多“誹謗”縣領導的案件表明，在一些地方的領導干部眼中“仍然糅不得一點沙子”，歸根到底，這些官員的腦子里面法治意識淡漠，特權思想作怪，缺乏基本的公仆觀。這與我們黨和國家不斷推進民主法制進程，廣開言路，提倡監督是背道而馳的。

其二、濫用公權力即使不構成犯罪也應當承擔行政不利的法律后果。

關于《法人》雜志對西豐縣的負面報道是否完全屬實，我們無從知曉，但是動輒把“誹謗罪”的帽子扣在輿論監督者頭上，對于民主社會來說絕非幸事。有關司法部門不講原則，只要有人“誹謗”領導便聞風而動，將司法公權為領導私權服務，這樣做，司法權力很容易淪為領導個人的私具。公權私用導致因言獲罪，再次提出了一個如何監督和約束地方權力的問題。我想，這種監督至少不能缺少對公權私用者追究法律責任這一招。應該讓司法機關的形象和公權行使的成本得到必要的補償。就本案而言，撤銷對記者的立案，就意味著這是一起錯誤啟動的刑事案件，有關人員即使不構成瀆職犯罪，也應當承擔行政或者紀律責任。根據報道，西豐縣的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親率警察，赴京追緝記者“嫌犯”，如此浩大的跨區域執法成本必然不低，誰來承擔呢，是否要讓無辜的納稅人埋單呢？帶隊的宣傳部長和政法委書記是否應該敢于為自己錯誤的行為承擔責任呢？我看承擔責任才是“認真汲取深刻教訓”的開始。■

編輯：孫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