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整整5年沒進這家歌舞廳了,誰想到5年后的這個晚上,那個該死的女孩一撞進門,就注定要噼哩啪啦將我撞成一地碎片。
女孩是在我那幫狐朋狗友各自占了地盤之后被媽咪領進包間的。因為起初僧多肉少,我很紳士地謙讓了一步。但我知道,我再怎么紳士媽咪也會把我當流氓來收拾,起碼不會留下我不管。否則她還是媽咪?
稍等啊馬上就有你的。媽咪說話的口氣,似乎就是阿姨在給小朋友分發包子饅頭。媽咪在包間門口毫無規則地做了個向前向后轉,變魔術似的就給我領來了那位女孩。
女孩當然漂亮。就算曾經是泥巴土塊,也早被燈紅酒綠染得光彩奪目了。女孩一進門,一抬頭,一眨眼,一扭身,幾個折騰,我就有些不知東南西北了。
女孩進門時快樂得像一只放歸森林的小鳥。我都差點要跟著拍翅了。我已經站起身把迎接她的姿勢演繹成鳥兒了。可我知道眼前的天空也就包間那么高,想飛也張不開翅膀。我只好把自己當作一棵樹,讓女孩鳥兒一樣歇歇腳。女孩于是像只啄木鳥,歇下來就胡亂啄個不停,哪怕忙了半天連螞蟻也沒啄出一只,但最后卻要毫不講理地把疼痛留給無辜的樹干。
起初當然沒這么嚴重。就像從感冒到肺炎,總得有個過程。
女孩進門時,我自作多情地把她看成了一只受傷的小鳥。一只剛剛被活生生拔過羽毛后,在疼痛里撲騰的小鳥。這大概就是我愿意當一棵樹讓她歇歇腳的理由。
我是在憐香惜玉嗎?說是,你他媽會說我沒憐惜到地方,歌舞廳是什么鬼地方啊?說不是,自己又不甘心,如果把女孩不當人來看,那我是什么?所以,就算女孩是鬼,我也愿意把自己折騰成鬼窩讓她暖暖身子。
天氣預報說,這些天的最低氣溫已經直逼零度,在中國南方是50年一遇。盡管氣溫的高低不關氣象部門的事,但他們拿出的那些狗屁數據,早讓人們縮成一只只受驚的烏龜王八。可眼前這位女孩,卻只穿了一件哪怕是春光秋葉的陽光下也要冒些風險才過得去的單紗上衣,袒胸露肩。那位服裝設計師實在有些瞎搞,單紗上衣本來有高高的圍脖,可他偏偏要在胸前和兩肩各挖個洞。在胸前挖洞也就算了,大概有利于兔子出沒逗逗獵人;就算在肩頭挖洞也同樣有必要,可為什么還要在洞的四周栽上一周毛茸茸的纖維?是不是還指望它們像蘆葦一樣長出一些鳥語花香?
在我眼里,女孩肩頭那兩片白若死色,怎么看都是一只活生生的鳥兒被殘忍地拔光羽毛后留下的兩片疼痛。
當然,我得承認我的自作多情太差火。我也知道女孩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女孩撲騰過來的唧唧喳喳簡直就是撩人的歌喉。
“哥哥好,先跳個舞熱熱身好嗎?”一邊躬身相邀,一邊眉開眼笑,女孩盯著我厚厚的衣裝,已經不由分說將她粉嫩的小拳頭塞進了我的掌心:“嘻嘻,有那么冷嗎?”
那又柔又暖的小拳頭,比暖意直逼臟腑的胸爐還恰到好處;女孩渾身上下噴射出的陣陣熱浪,幾乎就是想要幫我做個蒸汽浴。
我這才明白,就算是穿著吊帶,女孩也不是故意要和隆冬作對。女孩的袒胸露肩也許真不僅僅是為了幾個銅板。
“小妹妹原來這么暖和啊。”我說。
是調侃也是真話。當然也是沒話找話。我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我實在是杞人憂天。
“是吧?能讓哥哥暖和就是俺的心愿啊!”
“呵呵……”
看來,女孩一定不是初出茅廬,連開場白都那么生動而隨意。就像官兒們作報告前隨手拍拍麥克風。
“剛才可是看得我心里生生地疼哎。”我還是忍不住把自己賣了。
“是嗎?哥哥真體貼人!俺保證一會兒也把哥哥從‘套子’里拉出來,信嗎?”
“套子”?我在吃驚和無聊里徘徊了三五秒吧。吃驚當然是因為:這娘們還懂得把衣裝說成“套子”?但我更愿意無聊:也許這小娘們的袋里就真裝著“套子”呢?
想不到,我還只是借著五顏六色的朦朦朧朧準備整理出一些更多的無聊,女孩馬上舞花劍一樣讓我猝不及防:“哥哥想必既不是契訶夫也不是別里科夫吧?”
我連舞步都有些亂了。更糟糕的是還沒找回節奏,女孩又遞出了下句:“哥哥好壞哎……”然后把一身的風情萬種擱到了我肩頭:“嘻嘻,哥哥一定以為我說的是那種‘套子’吧?套在那種套子里的,怎么會是哥哥呢……”
想必,摟著女孩的男人都會把臉當屁股來收拾。其實連扇她耳光的理由都有,但我竟然順勢把這小娘們摟成了渾身爽朗。
一曲下來,汗流浹背。盡管有個螢火蟲屁股大小的光點躲在歌廳一角,已經在“26”這個數字上跳來蹦去,但我知道,我毫不猶豫褪掉“套子”的理由,絕不僅僅是因為空調。
我說我喝杯茶。
女孩說那我接個電話。
女孩褲袋里唰地透開一道亮光。是來電話了。在歇斯底里的歌舞廳想把握來電,再好不過的辦法是靠光亮來提醒。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叫喊也無法淹沒光亮。這才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二
像我們這種妄想把烏煙瘴氣當成彩云飄飄的人,當然不會為一個小姐去用心。就算真把她怎么樣了,也無非像喝多了啤酒一時找不到衛生間只好臨街解決。但是,女孩出門接電話時的再次扭身,扭出的那串小跑,就像一條被人追趕的蛇,慌慌張張直往我心窩里鉆。
不管青蛇白蛇,能夠鉆得男人發慌的蛇就是蛇仙。許仙那么個老實坨也經不住引誘,何況我。女孩扭出包間時,就像蛇蛻皮那樣,留下一抹身影在我眼前飄蕩開來。
我知道那不是她的身影在飄。
我還知道那根本不存在的身影連幻覺的厚度也達不到。但有些時候,再單薄的幻覺也會比實體還可怕。比如夢中的鬼。
女孩再次進門時,有人剛好結束又一陣鬼哭狼嚎。
“哥哥,俺幫你點歌好嗎?”
“誰的電話接了這么久啊?男朋友?”
“你猜猜?對不起啊,俺就陪哥哥唱歌。”
“不急。讓他們嚎夠了再說。我一開口他們也許就不敢再唱了。”
“嘿嘿真的嗎?那——先敬哥哥一杯?”女孩笑著說著,已經不由分說端過茶幾上早已整裝待發的啤酒杯。
喝就喝吧。去他媽!管他什么亂七八糟的幻覺干啥?遇上這么可愛的小姐,再拖泥帶水那不是不識時務不懂風情?
我手腳并用果斷處理掉了手中的煙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不解恨,還回敬了這可愛得該殺的娘們。
啤酒還在喉嚨地咕咕咚咚,女孩就把小嘴送到我耳邊,像口對口喂糖果:“謝謝哥哥。”
“謝我什么?”
“哥哥這么會疼俺,俺不謝你謝誰啊。”
“我疼你了嗎?”
“敬俺酒不是疼俺嗎?還從沒人在這里回敬過俺哩。嘿嘿。”
哈哈這不是禮尚往來嗎?
然后,我們就順理成章地禮尚往來起來。
來這多久了?
你猜猜?
多大了?
你猜猜?
哪里人?
你猜猜?
有情人嗎我猜猜,呵呵哈哈哈哈……
明知無聊的問話只能得到無聊的答案,但我依舊樂此不疲。
當然,我現在的無聊已經可以找出足夠的理由了。不知什么時候,女孩已經趴到了我懷里,整個身子已經柔軟得就剩一對溫熱的乳房。我知道,這娘們無非是把我當成了幾張紙幣。但錢就這么神奇,就可以成為情調的溫床。假使你也是男人,就算松手就會罵她下賤,但此時說不定已經在一個勁盼望她能更下賤些。
歌廳里又是一曲垂死掙扎的叫囂。剛落音,有人便心懷鬼胎地端著酒杯竄過來了:
“他媽你們進入角色也太快了點吧?來!‘夫妻雙雙’去‘頒獎’!”
女孩的手機像個搗鬼的嬰兒,又在褲袋里睜開了明亮的眼睛。
“去接吧。”還沒等女孩征求我的意見或者說聲對不起,我再次為她開了方便之門。
三
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里,女孩一直在進進出出。三五分鐘出去,三五分鐘進來。
說實話,要不是女孩每扭一次身就會讓我亂一次陣腳,或者不是每回到我身邊就會帶來陣陣驅之不去的風情萬種,我大概早就抗議了。也許半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之后,當我們再次擁進舞池時,我實質上就是在抗議。只是抗議的方式比鼻涕還軟。
“不累嗎?”我其實是在提醒她別再糊弄我了。我只差說我知道她在串臺。我原本要說的話是:同時坐幾個臺不累嗎?
我想她該明白,可她卻把糊涂裝得魅力四射:“靠在哥哥寬厚的肩膀上,怎么會累啊?”
“那……等會兒我告訴你個秘密怎么樣?”說著話,我神秘地笑了。笑得不知深淺但恰到好處。
“什么秘密啊?嘿嘿,我現在就要聽。”我的笑容想必成了女孩撒嬌的借口。
“等會兒吧。現在說出來會嚇著你的。”
我想的是,如果我這時說我知道她在串臺,她不承認怎么辦?或者,她承認了我又能怎么樣?無非會嚇著她。我們這幫哥們中就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那位原本是想多撈幾張鈔票的娘們,就哥們一句“去你媽”,落得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一個子兒沒撈著不說,還得承擔老板的損失——因為我那哥們以歌舞廳不講職業道德為由,把整個晚上的賬單一起推給了串臺小姐。
我實在不忍心讓自己壞到那種程度。所以不想現在說。等那個家伙唱完《難忘今宵》后再說吧。那樣既能表示我的大度又不會傷和氣。
“說什么啊?有哥哥在就是日本鬼子來了我也不怕。”面對那個“嚇”字,女孩是不是意識到我要說什么了,可她依然在裝糊涂。
“我要是比日本鬼子還流氓呢?”
“嘿嘿,俺就去組織一支紅色娘子軍,再流一個八年的血和淚。”
女孩的話真的就像耍花劍,讓你防不勝防有口難辯。
電話又來了。幸虧電話又來了。
“那好吧。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接完這個電話我就告訴你。”說完,我甚至撮起嘴唇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女孩再次回來,是不是真明白了我要說什么,居然好久沒有再離開。我所謂的秘密也只好胎死腹中。
依舊是小鳥依人或者鬼怪纏身。真的,在燈紅酒綠里進進出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從來就沒這么窩囊過,女孩一個眉頭一個眼神,就能把我徹底摧毀。現在,女孩一偎進我懷里,就讓我陣陣渾身無力胸悶氣短。
我知道,我已經把這娘們抱成了那該死的過去。五年前。
那是我南下一個多月的某個夜晚,也就這個歌廳。那晚的情景整個就是眼前一盜版。那個女孩當然不是這娘們。連那個男人也不是我。
只是,那個女孩跟我太有關。
要不是初來乍到,或者不是我們雙雙動不動餓得眼前發暈,也許就不會那么糟糕;如果再深究,肯定與我不識時務的那場大病有關。
那個晚上,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已經能夠下床了。我已經整整躺了一個月,不可能就那么躺下去吧?又不是來這里找閻王,怎么能就那么躺下去啊?可她不知道。她要知道我能下床了,想必就能把謊言撒得完美些。比如找個不能聽到歌聲的角落接聽我的電話。可是她沒有。她一定就站在歌廳外我剛才飄搖過來的走廊里。連那隱約的歌聲也能通過電話傳到我耳里。
“在哪呢你?”我問。
“歌廳。”她倒很坦然:“有個發財的家伙請客。碰巧遇到一個同學。”她回答得如行云流水,簡直沒辦法讓人產生半點懷疑。
“遇到同學了?還是早點回來吧——回來時幫我帶包方便面好嗎?”
我說話的一剎那,其實已經有一股惡毒毫無理由地蔓延開來。
我們攜手南闖,原本是把都市心臟當了目標,可最終就像技藝太差的射手,一箭射出去,沒有脫靶已經是運氣不錯了。我們游離在都市的郊區,就像搖晃在靶的邊緣得不到記分的箭。
說這話的意思是,因為地處郊區,歌舞廳也就那么三兩家。這顯然就為我的惡毒找到了開花結果的土壤……
四
“哥你真好。”女孩躺在我懷里,就像說夢話,把“哥哥”也變成了“哥”。
“呵呵是嗎?我哪里好啊?”
“躺在哥懷里,我都睡著了。”
我知道,女孩之前也許習以為常在等待我的動靜。女孩真真假假醒來時,歌舞廳里連鬼哭狼嚎都已經少了。成雙成對,早已一團團堆得烏七八糟。偶爾有人唱一曲,也無非像發酵的酸菜撐不住氣了不得不釋放一陣。可我讓女孩大出意外。她甚至把我的手也牽引到了她的腰間,貼到了她愜意的肚臍上。假使我愿意,想必不會落后于身邊任何一位。
可我沒力氣。我一想到用點力,有個塵封已久的身影就飄得我渾身發軟。
女孩當然不知道我安分守己的理由。想必就憑我的安分守己,女孩才把我看成另類。
“真的,我剛才真的睡著了。睡得好香。都夢見我媽媽了。”
我只差說我也在做夢。只不過夢見的不是媽媽。我夢見了我初戀的情人。
我甚至差點說:你真像我的初戀情人。
但我沒說。太掉價。
5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就掉成了垃圾股。我小心翼翼推開這扇門的時候,跟現在一樣躺在別人懷里的那個女孩,就是讓我掉價的證據。
“今天干脆在哥懷里躺一晚上算了。嘻嘻……”我猜想女孩要么在尋開心要么想讓我跟著她越走越深。
我本來也可以回答得非常到位。話都到了嘴邊:“那樣還想我能像現在這么安分?”
我差點就這么說了。可我什么沒說。沒辦法,哪怕才想一下,前方似乎就有淚光在閃爍。
見我沒反應,女孩迅速回歸到她該處的位置。但回歸后的那句問話,確實太出人意料:
“哥已經知道我在串臺,為什么不揭穿?”
真他媽混賬!我還怕嚇著她,她倒像要嚇我似的。
“……你,你難道不怕得不到報酬?”我終于從亂七八糟的思維里清醒過來。
“當然知道。”女孩果斷地摔出四個字,然后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瞪了我半晌,直到發現我無奈的笑里并沒有惡意,才把要說的話接著說完:“我知道哥不會。真的。”
說完,女孩突然淚如雨下。
一滴,兩滴。然后一串串,仿佛要在五顏六色里掛起一道彩虹。但眼淚就是眼淚,永遠不夠雨水的力量;歌舞廳的幾盞破燈更變不成太陽。然后,那一滴也好一串也好,分明已經不僅僅是女孩的眼淚,早已幻化成糾纏了我大半個夜晚的另一雙若隱若現的朦朧淚眼……
正在我不知所措時,女孩果斷起身,扭頭大步離去。不過,女孩這回沒有離開包間,而是沖進了歌舞廳一角的衛生間。
五
“嘻嘻,對不起啊。謝謝哥。”走出衛生間,女孩看起來已經晴空萬里。
“怎么啦你?”
“對不起沒事。”
“既然相信我,何不說來聽聽?”我想,女孩已經敢承認串臺,想必對我有了些信任。
“唉——”女孩嘆了口氣,“真想聽嗎?那——能給我500塊錢嗎?”
我他媽還是掉了一回價。好在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面對這種場面。盡管有些跟不上女孩的思維,但我終究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就像一路心不在焉的司機,突然意識到開始爬坡了,不用思考就把檔位變換過來。
“就算我給,你敢要嗎?”說完,我還壯著膽遞了個眼神。很媚的那種。
“要不,去吧臺直接幫我把欠賬結了也行,嗯?”女孩換了另一種口氣在回答。說話間,抬頭間,女孩再次直勾勾瞪著雙眼。如果一眨眼,一定又有眼淚會掉下來。
我這才明白,是女孩串臺串栽了。栽得很慘。就像上次我那哥們告訴我的情景一樣。多少有些不同的是,她比被我的哥們欺負過的女孩堅強,沒有當即號啕大哭要死要活。
“不愿意也沒事。”見我不置可否,女孩趕緊改了口。然后徹底回歸到職業笑容里,風情萬種地把食指和中指拼接成剪刀狀。
我馬上給她遞了一支煙。可她才抽了一口,立即咳嗽得像得了癆病沒錢治的家伙。
“不會抽瞎折騰什么啊?”我一邊笑一邊開始想辦法驅逐郁悶。我知道自己來歌舞廳不是尋找郁悶的。說句夠屎的話:現在的我窮得只剩錢了。不就個500嗎?
……
我真不知道給了女孩多少。但至少不只是500。或者800或者還多。歌舞廳里的燈光實在太暗。暗無天日。讓我看不清更不想看清塞給她的究竟是不是一份安慰。
我順理成章地等著她的感謝。可出乎意外的是,她僅僅看了我一眼,然后似乎打了個寒戰,然后默默無語。
沉默良久之后,女孩突然像奔赴刑場一樣扔出一句:“我真……值那么多嗎?”
“你,別這樣好嗎?要不我們唱首歌解解悶吧。”我他媽失望透了。
“好吧……對不起。”女孩又嘆了口氣,站起身:“唱什么?《夫妻雙雙把家還》還是《難忘今宵》?”不知什么時候,我發現我既不是“哥哥”也不是“哥”了。
“《遲來的愛》,送給妹妹好了。”
連個謝謝也沒有。
這娘們真讓我徹底搞不明白了。欠賬不也幫她還了?剛才那股可愛勁哪去啦?
六
是他媽有些荒唐。恐怕幽靈也難得變換得如此之快吧。難道風月場所真是孕育幽靈的地方?歌聲響起,女孩就像拉開關一樣,好久的郁悶刷地就不見了。我們立刻就像一對心儀已久的情人。
已經說過,我的歌聲真的不錯,我終結于五年前的初戀,最初就是靠一首《遲來的愛》搭臺開演的。連現在,我的歌也不是唱給身邊這女孩的。硬說與這女孩有關的話,無非這狗屁夜晚,是她讓已經被五年的風雨洗刷得薄如蟬翼的那個身影再度清晰了一次。拉開嗓子,我便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
我沒想到的是,我的歌聲竟然會感染眼前這個與我毫不相干的女孩。女孩獨完白,不自覺地攔腰抱著我,跟著我的身姿搖船一樣搖著搖著,竟然就徹底陶醉了。第一段唱完了,本該她接著獨白,可她竟然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慌忙趕場,卻把話筒也拿倒了;等拿對話筒再趕上節奏,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
……
“去哪兒?”走出歌舞廳,女孩問。
“回家。”我真有些筋疲力盡了。
“回家?我沒家。”
“可我有啊。”
“你家里沒別人?”
“沒別人能算家嗎?”
“……?”
我想,后來的日子里,唯一讓事情有些亂套的理由,也許就因為那晚我給了女孩那疊鈔票卻沒有讓她陪我。想必這就像欠債。大部分情況下,債欠久了就會變成欠情。情這東西比債更麻煩。當然,女孩后來對我的糾纏,別人稍往深處想想也許還能想出其他原因。連我都想過。比如是不是真想給我當個二奶三奶。
不管理由成立與否,反正,后來的好些日子里,女孩動不動就打我電話。
盡管電話完全陌生,但第一次接通電話,我依然很君子:您好誰啊?對方沒回答就掛了;幾分鐘后第二次,沒說話又掛了。但過幾分鐘又來了第三次。盡管同樣陌生,但我知道,假如是無意撥錯號,決不會連續錯三次。于是我終于搶先發話:誰啊先不要掛行嗎?
“嘻嘻,我啊。”
“你誰啊?”
“什么時候把債還了好嗎?”
“我……”我心里一陣發慌,但依然裝著糊涂:“你誰啊我欠你什么債?”
“不是。是我欠……你的。真不要了?”
……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沒完沒了。
我本想把號碼換了。可沒想到換一個狗屁號碼并不一定就比換一段感情容易。盡管我和我的初戀情人分手時有過約定:今后誰也不再打擾誰。但她留下的另一句話動不動就在我耳邊回蕩:“對不起,但我會永遠默默為你祝福。”
她那所謂的“對不起”,在分手前就已經解釋過:她不想這輩子一躺進我的懷里,就看見一群魔鬼在我們身邊張牙舞爪。
一晃5年了,盡管我們相互之間連個電話也沒有,但我知道:那兩個電話號碼永遠會默默向往。
她說過,哪天她的號碼再次跳進我的手機,那一定是她想“最后”看我一眼。
我說我的號碼會一輩子都會等待她的手指。但決不能是“最后”。
是她媽有些酸。但酸也許就來自太甜。
現在,我換號碼的想法也不得不化作云煙。
管他娘的!不就一個小姐的電話嗎?不理睬就是,我看她能折騰多久?
可是,不接電話她又發起短信來:
——對不起打擾了,哥好嗎?越來越想哥了,為什么不來看我?
——哥,來看我一次吧,就一次,讓我把債還了。否則我一輩子心里不安。
——今天晚上我會一心一意等哥,哥不來我就不上班……
確實無聊。要多無聊有多無聊。
于是,手機再次響的時候,我想還是接吧,就算嚇唬嚇唬她也行:
“小妹妹,你不怕我報警嗎?”
“嘻嘻哈哈,哥——會嗎?不——會的。”女孩顯然喝過酒。喝酒是她的工作之一。
“就算不會,可你這樣打下去有意義嗎?”
“告——告訴哥——我沒那么賤!我從不——陪睡!那天——是一氣——之下!可哥救——了我,所以——我忘不了哥。想還債——要錢行——真能陪哥——睡——也行!可哥不聽——俺電話!傷心——傷心!我沒醉,沒醉……拜——拜!”
我傻了。我他媽眼睛都有些不爭氣了。
可是我能怎樣?難道我告訴她,說我那天晚上之所以沒讓她陪我,是因為我一不小心把她當成了我的初戀情人?
那不是我真把自己這張臉當成了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