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命
我小時拙于行,大凡動手做事,小伙伴們很快就會,自己卻唐老鴨似的笨手笨腳。然動點心智的,自己卻能慢慢地琢磨出道道,所謂的后發優勢。眾人戲稱我是吃柳條拉笊籬肚里會編。悠悠幾十年過去,兒時的情景如昨,我卻真的自認是編命了。總結一下,其緣有三:六九年讀小學四年級時,生產隊成立織席組,專收半拉子勞力學徒,我的幾個光屁股伙伴均輟學加入。其時正值文革,也無所謂有學可輟,于是自己也要參加。無奈歲數太小,加之營養不良,長得頭大脖細的一個,被父親所阻,此緣未成。在學校繼續學工學農復課鬧革命,七五年混到所謂的九年一貫制畢業,回村委身田壟,人長大了,心也野了,整天招貓逗狗地胡鬧。父親便深悔當年絕席之舉,從鄰村尋了個秦姓師傅讓我跟著學編筐。但此時我已有相當的人身自由,父親已不能控制我的行為,結果師傅叫了,我卻一條一莖也沒跟著學跟著編。七七年恢復高考進城讀書,畢業后幾次更換工作,卻總是從事些文字材料綜合類的工作,概括地抽象出來還是個編字。閑暇戲說,有朋友講你是越編越高級,上了層次。自己卻覺得從編席子編筐到編文字,是從實實在在的對社會有點用處到有浪費國家紙張之嫌了。說來想去,時間一久,自己也犯起了編命的嘀咕,在心底用泥巴塑了尊神自己拜了。
后偶與弟弟閑談此事,他斷然斥之為一種附會。弟弟工科科班出身,頭腦完全科學化了。按照他的解釋,所謂的編命其實就是客觀的概率與人的主觀思維共同作用的結果。人的一生經歷也多,相同或相似的事,從不同的標準能抽象出若干以至于無窮。偏偏人的思維又具有按照某一標準去歸納選擇的特點,所謂的編命也就編出來了。看我誠惶誠恐、茅塞頓開的樣子,弟弟繼續為我傳道解惑,順著我的思路為我編命。給你往兇上說:你小時候淘氣玩火點過柴草垛,洗野澡喝了一肚皮水,上班還出過車禍,所謂的火、水、車關全占。往好上講,點柴草垛沒被燒死,掉坑里沒淹死,出車禍沒撞死,這便是逢兇化吉。典型的人嘴兩張皮,就看你怎么看。再從婚姻上給你算,第一次有人追家來,第二次領人進家來,第三次把人娶家來,三次換了三個人,說你輕浮,還是好事多磨?答案顯然是多維的。然則你現在選了個編命,這就與你的修養、志向和現實的條件有關,也正是所謂的宿命了。從這一點講,你還真是個編命。
我聽后默然。
恃 相
人生多有所恃,財富、權勢乃至個體的差異等都可成為恃的資本。本人生長在農家,天資體魄也都平平,毫無過人之處,唯相貌還算可以。自己表面上大咧咧地從不在意,心底卻矜矜然以此為恃。聽母親講,我幼時豆腐似的白胖,家與生產隊為鄰,父親又是大隊干部,因此常被抱去展覽撫弄,兼給一些沒見過世面的女性做性別的啟蒙,成了當時村里個人隱私被曝光過度的一個。有一欒姓的長輩最可恨,專愛用張飛似的大胡子在我身上亂扎亂蹭,弄得我直到今天還落下個怕癢的毛病,一見人扎煞手就莫名的癢,莫名的笑。七二年底要入公社中學讀書,需要相片,自己就騎著自行車到熊岳城去照。大概照相的師傅看人下菜碟吧,我把外套的破棉襖剛脫去,屁股還沒坐穩,只見燈光一閃完事,心想怕照不好,但也只得悻悻離開。全班的照片齊到學校,便成了教師們欣賞品。當時學校的教師大多是村里的民辦教師,和學生們也是七姑八姨大哥大姐的關系,并且我哥哥還是學校的負責人(不叫校長主任,是當時的一種特殊稱謂)。教師們把我等的相們好幾番欣賞,一致認為我人長得最好相照得最好。兩年后我也回村里學校教書,辦公桌對面的大姐還親熱地提起照片選美的過程。再兩年我已進城讀書,這位大姐也不顧曾為我師的臉面,托人上門提親要和我處對象,這也許就是照片最早擦出的火花惹的禍吧!讀書教書再讀書再教書的循環,七九年開始我在市里教書,教著教著同學們又給我起了個“南下”的名字。我一了解,一位愛說愛笑的女生告訴我這是電影《今夜星光燦爛》中一人物的名字,說我跟這演員長得像。此時追星風乍起,雖然我到現在也沒看過這影片,但能跟影星連起來,心里確實好一陣偷著樂,每臨出門或上課,都會情不自禁地照照鏡子,整理下頭發,真可謂連跨步都格外的高遠(魯迅先生之語)。
人生易老天難老。天老不老且不去管它,人老卻能刻骨銘心的感受。現在,我當年還算白凈的臉上已是溝壑縱橫,并茁壯地長出了老年斑;一直比較勻稱的體形也是四肢越來越細,中間部位越來越粗,成了典型的向心型肥胖。更可悲的是,一次妻子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電視劇中的一位,告訴我就是這位當年演的“南下”,我看了好一陣,除了走路發水和帶點傻呵呵的文人氣外,怎么也和現在的自己聯系不上。我又忙翻出當年的畢業證,對這發黃的相片獨自地我相我,卻怎么相也不敢相信相片上那半拉子男孩能成為現在蒼老的我。這時我才有所醒悟,我所恃大半生的長相,應該有相當的別人《鄒忌諷齊王納諫》的逢迎成分。在生產隊,父親是大隊干部;當學生,哥哥是學校領導;教書,自己是師長。別人戴放大鏡似的順著說,自己卻當了真,人生一大愚也,另一愚則是天生的一個爺們不去修身治國平天下,卻關注這長相好壞的小兒科玩意兒,想想臉上發燒。再退一步,就是當年真正長得好,現在不也成空了嗎?轉而一想又喜,我又有所恃,空即是佛,我與佛近矣。
估 壽
我曾給自己估壽說能活到八十八歲。此戲言也,然則當即遭到大姑的責罵。大姑是我家家族中豪爽無忌的一位姑奶奶,常用嬉笑怒罵的方式與我們晚輩開玩笑。最經典的一回是春節串門,她老人家的大公子和我大伯家的二公子兩位喝酒時話不投機,掐起來了。眾人越勸越來勁。危急間只見大姑長叫一聲猛然倒地,口吐白沫,然后借我早年去世的大娘口吻上神開唱。由于習藝不精,唱著唱著露出破綻,她自己禁不住笑出了聲。于是眾人也笑,兩位公子也化干戈為玉帛,接著喝酒。這次回鄉是我父親三周年忌日,上罷墳,燒過紙,大姑等人又好一頓哭,便開飯喝酒,大姑也開始講我父親小時的一些笑話典故。我知道大姑表面什么都不在乎,可骨子里卻有些迷信,便信口估壽來冒壞。見她的神經被勾住,我便振振有詞算命先生似的開講:其一,我爺陽壽四十四歲,父親六十六歲,相差二十二歲,按此數列規律推導,我應該活到八十八歲。數列千變萬化,為何呈此特點,命也。其二,我生日為陰歷八月初八,進城讀書后陰差陽錯,戶口上變成了陽歷八月八日,雙八相疊,壽當為八十八歲。此即命中昭示。其三,我爺為一言相激,赴水抓船罹難,此為水關;父親好杯中物,多年積習傷身致病,此為酒關;我八八年車禍,大難不死,車關已過,必有后福。八八年,又是八十八歲之兆。大姑等聽了這一番話,一個個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懵然而又信然了。
圣人云敬鬼神而遠之。估壽雖是玩笑,但到底也是迷信的東西,似乎離鬼神不遠,我也因此承擔這玩笑帶來的后果了。首先是欲念纏神。思想中一旦種下估壽這個因,就會時不時地冒出這個題目,自覺不自覺地往上想。古有杞人憂天,今有我來憂壽了,每天五谷雜糧油鹽醬醋地吃著,活蹦亂跳地活著,卻去想能活多久,你說煩不煩?其次是由幻化真。本來就是一句玩笑話,卻不知怎么老往真的上面去想,老去用科學的方法去解釋。現在一個人的壽命,一般的或較正常的,大概在七十歲至九十歲之間,其中有二十年的時間跨度,從中隨機地選一個值,加上虛歲實歲的上靠下靠,便有一個三年的跨度,二者相除會占到七分之一還大的比例,再加上高峰值的影響,應該說這種估壽估準的概率是相當大的。這樣一來,估不準仍是一句玩笑話,真的蒙上了那我可就真成了能掐會算的半仙,成了一個蠱惑人心的家伙,豈不可笑可怕?打住,今后千萬千萬別再做此等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