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般的痛楚在這個多雨的春天的寒夜,噬咬我的心,只因為你匆匆的離去。在那些難眠的日子,我腦海里全是你的面容。雅琴,希望這是你一次快樂的遠行。
我們沒有送別,送別的信息只能在靈魂里傳遞。我無法想象你最后的日子,在剛過去的冬天里,三次遠方的電話一次次加重我心靈的負重,那聲音清晰解答了我大半年的疑惑。第一次聽到你生病的消息,我著急而吃驚,卻僥幸地認為醫學的發達,總有希望。街市上人來人往,在名利的喧囂里忙忙碌碌,我固執地認為生命的無常與你的爽朗陽光相距一段空白。我一次次尋找你的聲音,等待的都是無人接聽的結果,內心焦慮被第二次的震撼打破,陰郁彌漫了我的心海,你已沉疴不起,在痛苦中煎熬,我很是難過,揪心的牽掛和不安,期待著奇跡。忐忑幾天后,驟然聽到的是“你走了”的消息,尼采的“生是痛苦”,再一次讓我品味。人生美,人生的春夏秋冬斑斕多彩,但最后的總是無情的殘酷,當所有的成為過去后,帶走的和留下的是什么呢?是不可名狀的隱痛,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歡樂短暫,傷悲卻是永遠。我們用自己的哭聲宣告來到這個世界,別人用哭聲送走我們。生生死死像綿綿不絕的原上青草,在來來回回的往復里,快樂和憂傷著,生命在時間里流逝了,曾經的笑容和眼淚浸潤著我們對人生的珍愛,對情感的執著,它也一點點化解在歲月的長河里,然后,消失,無影無蹤。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樣子,長長的辮子,齊齊的“劉海”,黑葡萄似的眼睛,蘋果般的臉,紅底白碎花條絨衣服,坐靠窗第四排座位,扭頭約我放學同行,笑容在陽光里明媚而燦爛。那時,你爽朗而快樂。
人民街,三號,高高的圍墻下,無數次來來往往,起風的時候,我們用紗巾包住臉,在渾濁的城里走著,巷口左拐,跨過一座小橋,盡頭是讀書的中學,在這里上學和工作,你讓自己的大半生與它融合。大街的景物大都已忘記了,唯有年少時某些影像依稀。
當我面對一張張陌生的臉開始與你共同出入那間教室的房門時,我們畢生的友情也同時起步。你的粗黑油亮的發辮握在手里柔韌牢實,我一直暗羨不已,而我的頭發枯黃雜亂,面對鏡子就失去自信。你的許多優點,如能扎著圍裙幫家里洗碗、蒸饃、烙餅,給弟弟織襪子,你的十二三歲的勤勞成了鄰人教育孩子的楷模。那時,還有梅,我們互為伙伴,在旭日東升的上學路上,在風沙彌漫的放學途中,互相傾訴夢幻和見聞,聆聽成人的世界,盼望長大,又害怕長大。
一個初夏的午后,正相約去十三中補習歷史。步行四十分鐘穿過北大街,繞過七一路,再經過一段黑黝黝的小巷,教室里昏黃的燈光,黑壓壓的人群,老師神采飛揚地敘述著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明末清初,學生大都是一個目的——高考,來自社會的大齡青年們噴云吐霧,但都鴉雀無聲,熱切地盯著老師的眼睛,沒有教材和書籍,只是興奮地空記筆記。后來,我們在同一考場參加高考,灑滿陽光的正午,坐在操場邊,準備下午的考是青杏垂滿枝頭的季節,在一個部隊園藝場,我們在綠藤翠葉間騰躍追逐,灑滿陽光的矮樹林里飄蕩著少年的喧嘩,風吹樹葉的聲音令心情愉悅,酸澀的青杏在食物單調的年代被我們咀嚼得香甜無比。其時,有一雙眼睛在遠處盯著我們,在大家歡呼著向果樹跳躍時。那是個被紫外線照射成黑紅色臉膛的年輕士兵,半舊的草綠色軍裝,鑲著鮮紅的領章,他快速向我們走來,空氣瞬時緊張,大家撒開腿奔跑起來,因為被記名是丟面子的事。只聽見嘩嘩嘩的腳步聲,大門外的野荊棘樹林里,匯聚了十幾張漲紅的臉,然后爆發了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無憂花季的快樂覆蓋了天下的苦難和哀愁,它是人生中明媚的春天。
你還記得嗎?那塵封三十余年的一件往事,年少時共守的秘密。一張紙上稚嫩的字跡貼在教室的門口,表明我們共同的心聲和抗議,原因已經模糊了,大意就是打抱不平罷了。這次壯舉的籌劃和運行讓我們興奮了很久。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忽然想起那么遙遠的事情,耳邊似乎有安魂的風吹過。少年時稚拙天真的情感,人生長河里濃濃淡淡的煩惱和歡欣,在此刻顯得荒誕而虛幻,普魯斯特說:“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
那個飄飄灑灑的細雨滋潤著高原泥土的下午,正是暑假的前一天,你輕而易舉地決定了自己的將來,教室的玻璃窗清澈而透明,老師的聲音如尋常般不緊不慢地征詢初中畢業愿意留校工作的同學,你纖弱的手臂在我的眼前高高舉起。那天你的紅衣衫像火焰一樣燃燒著,烤灼著我的惆悵和驚訝。在大半生的歲月里,那猩紅色的火焰無數次出現在寂寞孤獨的心靈曠野,放射出溫暖的光亮。我和梅在接下來的那個暑假,幾乎都在勸阻、否定你的“壯舉”,但在你出奇的執拗、堅定面前,我們所有的說服顯出了意義的蒼白,我現在想,你對自己命運的選擇或許是對自己理想的一個慎重的詮釋,盡管我為你過早離開教室默默遺憾了很多年。
恢復高考那一年,我們試科目,背誦辯證法和形而上學,默記歷次路線斗爭代表人物。面前擺的午餐是什么?飯盒里的煎饅頭,簡單而省事。我們沸騰著,向往,攪動起激情的漣漪。你黑亮的瞳仁閃著朗朗的笑意。你說:“能考上最好,上不了就繼續當工人吧,反正有一份工作呢!”我相信,你心態平和,對人寬容,隨遇而安,一直令我和梅贊羨。多年來,我們頻繁地換工作單位和工作地域,浮躁如熱鍋上的螞蟻,你幾十年堅守自己最初的選擇,心緒安然,有一份難能可貴的知足,對生活,對工作。這究竟意味著什么?證明一個善良的靈魂對命運的承受,熱愛生活賦予自己的所有。我自幼就崇尚飛翔在天空的鳥兒的自由,靜默、憂郁、懦弱的個性潛伏著多變的因子,在不停的變更中將心靈折磨得疲憊不堪,當加深了精神的厚重時,我發現你的生活觀念散發出濃郁的誘惑和引力。
我永遠記得你熱鬧的婚禮,高大俊朗的海,美麗清純的你,從那個久遠的日子走來,我和梅是伴娘。我們失落地把你從閨閣中送走,當初我曾隱隱約約可笑地嫉妒海,因為你從此不能有更多的空閑與我們在一起。其實,后來我依然是你那個小家的常客,多少閨中密語悄悄傾訴,坐在你狹小的臥室里,談笑著等待未來的幸福。在迷茫的夢境里守望的是青春的幼稚和俗世的平庸,就這樣送走了風雨兼程的歲月。當我離開了那座城市以后,唯有電話成了溝通的橋梁,思念在漫長的深夜里惆悵地縈繞,唯有高原的風在想象中呼嘯。
十年前,在你的新居久別重逢。吃著你精心準備的菜肴,將所有相聚的快樂畫成一幅畫,鑲嵌在心里。在繁華的熱鬧里,許多人性在春秋交替里實現了過渡,市井流俗的曼妙直接轉換成金錢對人的吸引,但你依然故我,還是不慕富貴,質樸無華,你是這樣說的:“錢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吃有穿有住就行”,“富人有富人的煩惱,窮人有窮人的快樂”。我了解你,真誠坦率,天性善良,痛恨虛偽和勢利,在時光的淘洗里保持本真遠非易事。其實,我總是懷著復雜的心情觀望世態人心,我想守住什么?守住友情,守住歲月?說是“守住”,只是心理上的虛擬,我們能守住什么?所有的痛苦幸福,悲歡離合,皆是黃粱一夢,包括我們自己都將在時間的流逝里化為虛無。
在剛過去的夏天里的那個夜晚,南方溫軟的風拂動著窗簾,遠方傳來隱隱的蛙鳴,在電話里你說:“等退休了,我們到一起盡情享受生活,過一下自己喜歡的日子,老年和少年的感覺是不同的。”對這個日子,我充滿期待,那次聊了很久。你給我一個夢,也給我留下永遠的痛。我們從少年起相知相伴,在我人生的記憶里到處有你的影子,在我的通訊錄里,如今看到你的名字,每每讓我心里閃現瞬間的隱隱的酸楚,想起古城那站立在街道兩旁的高高的白楊,風在高空走過時嘩啦啦搖擺的青青枝葉,街口樓頂的風向標瘋狂旋轉時的歌唱。
人生多的是別離,少的是相聚,你留給我最后的笑容依然燦爛,我還是常常夢見那些時光,但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十分清楚,人生中最在乎的東西大都是走過去以后再去重拾,但縱使嘔心瀝血,又怎能覓得一二?那根斷了的琴弦,將所有的希望化成一縷云煙,飄然而散呀。
在透析靈魂深層的孤寂時,是無奈的絕望,生命無論是堅強,還是脆弱,面對終點是一樣的。悄然而逝的生命在悲涼寒風里如凄美的秋葉翻卷飄零,在塵世喧囂的鼓樂聲里完成最后一個音符。我愿意相信,天堂里,有綿延起伏蒼翠的山巒,有旖旎秀麗潺潺流過的小溪,空中有蓮花般的白云飄過,綽約的菩提樹影里,有你永恒的笑容,微風拂過,閃現出圣潔的光芒。你告訴我,是這樣嗎?
我知道永遠不會得到答案,可我依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