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浪花原名徐曉雁,女,原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法文班畢業,后在法國留學、工作十余年,巴黎十二大生命科學碩士。近年涉足法國文學作品翻譯,主要譯作有:科普讀物《克服疼痛》,人物傳記《給沒有救我命的朋友》、《契訶夫畫傳》,長篇小說《伊莎貝爾》等。另在《新民晚報》、《時尚之旅》等報刊雜志發表散文、游記若干。
一
每當我在畫冊或博物館看到凡高、莫奈、塞尚等印象派大師的油畫,那些耀眼的金黃,濃得化不開的深綠,血一樣的紅,總讓我想起在普魯旺斯的一段過客歲月。普魯旺斯湛藍的天空、燦爛的陽光、白色的山峰和大片大片紫色的熏衣草,是畫家筆下永遠的風景,也是我永遠的回憶。
有一次在某個藝博會上,我在一個法國畫廊前停下。那是一組油畫,我一眼就認出了畫中的維克多山:白色的山峰,裸露的巖石,沒有植被,在普魯旺斯耀眼的陽光下,散發著一種神秘、攝人心魄的力量。那座山,是攀巖者的樂土。當年,每當汽車從高速公路開過,維克多山峰撲面而來時,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悸動,難怪這山峰總是給藝術家帶來靈感,在畫家筆下,百畫不厭。
離維克多山峰不遠,有個十多萬人的小城叫愛克司-普魯旺斯(Aix-Provence),是非常有名的旅游勝地。歷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三世紀,十八世紀時達到鼎盛,現有的很多建筑和古跡就是十八、十九世紀留下的。印象派大師塞尚就出生在愛克司,畢加索也在附近的一個小村子里住過。
我有幸在愛克司生活過半年。
二
那是十幾年前,那時英國人彼得·梅爾還未用生花妙筆把普魯旺斯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法國大餐,普魯旺斯也還沒有成為中國白領小資們想往的度假勝地,時尚標記。我是在對普魯旺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生活突然拋到那里的。
1991年秋季,丈夫供職的軟件公司老板,貪戀普魯旺斯燦爛的陽光,決定把一部分人遷到愛克司,買了郊外一幢別墅做辦公室,說是那里的藍天陽光有利激發軟件開發人員的靈感。
我們隨之也把家搬到了愛克司,在老城里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子有些年頭了,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盡頭。里面剛剛裝修過,厚厚的石墻,刷得雪白的墻壁,地磚也是雪白的。廚房是開放式的,有一個用厚厚的原色木板做的小吧臺,朝南的客廳有一扇很大的木頭窗子,太陽從早晨九點半,一直曬到下午三點。
我就這樣在這間純白的、很有普魯旺斯味道的屋子里住下。我們的書架是黑的,沙發也是黑的,有一條紅黑相間的地毯,鋪在沙發前。我很喜歡這間簡單而明亮的屋子。
先生上班去了,我無所事事,每天在陽光灑滿的小城里閑逛。小城極具藝術氛圍,到處是畫廊和賣工藝品的小店,彎彎曲曲的小路兩旁餐館、咖啡館一家接一家。中午時分,露天座幾乎把路面占滿。那時我還沒有讀過彼得·梅爾的書,還不懂得品嘗普魯旺斯的烤羊肉和茴香酒,更不用說那比黃金還貴的松露了。所謂品位,是要以錢包做土壤,以文化做肥料的,否則多半是附庸風雅。那時我們沒什么錢更不懂什么法蘭西飲食文化,飲食文化多半是給有閑有錢的階層準備的。我們剛剛在此謀生,所以我一般自己在家里做簡單的中國飯菜。
雖然不怎么下餐館,但咖啡館還是可以經常下下的。咖啡之于法國人,就像茶葉之于中國人,連流浪漢都可以時不時到街上拐角的咖啡館,倚著吧臺來一杯單份的expresso(意式濃縮咖啡)。倚著吧臺喝,而不是坐在靠窗的小圓桌上喝,那是因為站著喝要比坐著喝便宜一法郎。
咖啡館最集中的地方自然是愛克司最有名的米哈伯大街,這條街在愛克司就相當于巴黎之香榭麗舍,上海之淮海路。極寬的大道,兩邊全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留下的恢弘建筑。路中央,兩排梧桐樹華蓋如蔭,數不清的咖啡館,數不清的露天座。我逛街逛累了,就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喝咖啡、曬太陽、看著行人發呆。直到現在我早晨起來總是需要一杯咖啡,想來這咖啡的癮就是那時染上的。
三
所謂風景,多半是在遠方。你是一個游客,還是一個討生活的漂泊者,那風景在眼里也許一樣,在心里卻是不同。如今我在畫上看維克多山峰,多的是贊嘆、親切。而當年我去爬維克多山,卻總有些蒼涼無助的感覺。
周末我們偶爾會把車開到山腳下,然后徒步上去。好在法國的自然景觀大多不要門票,享受陽光,享受山川河流,窮人富人的權利是一樣的。那時已是冬天了,沒什么植物,全是赤裸的巖石,滿眼的灰白。陽光越熱烈,那巖石也白得越慘烈。我們常常是手牽著手,默默爬到半山腰,球鞋踩著地上的碎石發出嘰嘰嘎嘎的響聲,愈發顯得這座石頭山的寂寥。我們會在某塊大石頭上坐一會,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有想哭的沖動。
小城雖美,陽光雖暖,我的心情時常會像那些灰白的巖石。在走完小城的角角落落后,我突然不知道我還能干什么。在這里我不認識一個人,法國的南方人有點排外,不像北方人熱情,也不像巴黎兼容并蓄。
一日我路過一小店,拐進去,老板娘問我要買什么?我說隨便看看。她狐疑地看了我兩眼,轉身用一種怪怪的腔調對老板說:“這位女士要看看……”,我早聽出了潛臺詞,轉身離開了小店。另一次在露天市場買菜,有幾個人排隊,明明輪到我,老板娘卻視而不見,招呼起我身后的一個老頭。也許作為外國人,我有一點敏感,但南方的排外和種族歧視,相對于法國其他地方是比較明顯的,每次選舉,極右組織國民陣線的得票率總是相當高。當然,這些事如果放在今天,我會一笑了之,當年卻是沒有這樣的底氣。
是的,普魯旺斯很美。但有時候,它越美,我卻越感凄涼,所謂的境由心生。直到現在,我還很清晰地記得那個圣誕平安夜。我們不想守在清冷的家里,決定上街去逛逛。街頭所有的樹上都掛著松塔形的彩燈,櫥窗玻璃上噴著白色的雪花或圣誕老人的圖案,點綴著節日氣氛。但因為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都在圍著火爐吃火雞喝香檳分禮物,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凄清。這時候在街上游蕩的,一定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了。我想到了家鄉的大年三十,街上也是冷清的,但到子夜時分,鞭炮聲卻會此起彼伏,空氣中有一股嗆鼻而親切的硫磺味。
普魯旺斯的圣誕夜是安靜的。我們兩個在夜色中漫無目標地行走,街道兩旁樹上熱鬧的圣誕燈光,更顯得我們的形影孤單。商店大都已經打烊,路過一家麥當勞,還亮著燈,推門進去,要了一份漢堡。店里稀稀落落地有四、五個客人,這時心里才稍覺一點溫暖,原來,孤單的不只是我們。至少我和先生,我們還可以執手相依。
這個圣誕夜過去十多年了,但在麥當勞吃漢堡的那一幕,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漂泊,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
四
見我在家無聊,先生方便時上班也會把我帶去。他們五、六個工程師一起工作,氣氛很友好。那是一幢兩層的別墅,有十幾個房間,一個大大的廚房。房間用來做辦公室,廚房是大家喝咖啡聊天的地方。別墅的花園極大,但因為房產易主的緣故,花園有些荒蕪,野草叢生,藤蔓纏繞。種植的花雖然已死,野花倒是開得生機勃勃。幾株紫色的熏衣草在陽光下格外耀眼。熏衣草是普魯旺斯到處種植的植物,是當地香水業很主要的原料。熏衣草的種子隨風到處飄蕩,所以這園子里也就東幾株西幾株。他們工作的時候,我就在園子里閑逛,采了大把大把的野花,插在一個玻璃瓶里,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有時我會對著花園出神,心想,哪一天我也能有這樣一幢別墅,這樣一個花園?我知道,留在法國,擁有這樣一幢別墅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在這樣一個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的地方,我不知道,擁有了這樣的房產,是不是就會有扎根的感覺?還是會收獲更多的寂寥?
采花是不夠打發時間的。巴黎的朋友來看我們,給我帶來一套《金瓶梅》,是臺灣出的完整本。他們在隔壁編程序的時候,我就在廚房里端著咖啡,入迷地讀《金瓶梅》。那時讀的中文書遠沒有現在多,鑒賞力也比現在差很遠。我承認讀《金瓶梅》,主要是被那些性描寫所吸引。奇怪的是,十幾年后,我記不起書中色情場景的細節,留在記憶中的,更多是在異鄉,閱讀方塊字所帶來的復雜感覺:酣暢淋漓,安慰夾著惆悵,遙遠的故事,遙遠的故土……
五
《金瓶梅》看完了,咖啡座坐膩了,維克多山峰也去過了,雖然爬不到峰頂。小城逛遍了,雖然什么都沒買。在這個美麗的小城,我僅僅是個過客,就像樹無法在維克多山峰堅硬的巖石里扎下根。但小草還能在石縫里擠出一抹綠色,做那白色山峰一季的過客。
我決定學學小草,留一季綠色,于是我就想免費教授中文。愛克司大學有一個東方語系,學中文的學生不少,我到大學城貼了一個廣告:“免費教授女學生中文。作為回報,對方幫助我提高法語寫作能力。”廣告一出,很快有女學生來找我。但有次接的電話是一位先生,問我能不能破例接受男學生?他說:“我真的就是想學中文,決不會給您添麻煩。”見他說得誠懇,我答應先在咖啡館見個面。最后,他在電話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我是馬梯尼人,你不會介意吧?”(馬梯尼是法國海外省,那里的土著皮膚是黑色的。雖然也算法國人,但在本土,也會因膚色而受歧視。)我說:“怎么會呢?”
見面,是一個高高瘦瘦戴眼鏡的年輕人,談吐文雅,有一點羞澀,已經有一些中文基礎。他說他就是喜歡中文,理想是有一天到中國留學,然后回到馬梯尼教華裔的后代中文。馬梯尼有很多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去的中國勞工,所以當地華僑數量不少,但后代幾乎都不會講中文了。為了他的這個崇高理想,我都會收下他的,于是說好第二天到我家里來上課。
第二天他按時來到。進門,看見我雪白的屋子,脫口而出:“府上真干凈啊!”把我說得一愣,他竟然出口不凡。然后我給他修改作文,真不敢相信,他才學了半年的中文。我發現他極有悟性,一學就會,太有語言天賦了。
上完課,我送他到門口,他擺擺黑黑的大手說:“老師請留步,學生下次再來造訪。”我驚訝得差點暈過去。
這么多年過去,別的學生我早就忘了,但這個黑人學生說府上真干凈時的樣子我一直記得。后來聽說他真的去了中國,我祝愿他心想事成。
六個月后,愛克司燦爛的陽光已經對我沒有吸引力了,我非常渴望回到巴黎。先生向老板提出請求調回巴黎總部,獲準。92年春天,我又回到了塞納河畔。五年以后,97年,我回到了故鄉上海。
此刻,我在自己寬敞明亮的家里,翻開彼得·梅爾的《普魯旺斯的一年》。書的第一頁第一句話是這樣:“這一年的記憶是從一頓午餐開始的……”于是我想我對普魯旺斯的記憶是從一頓麥當勞的圣誕晚餐開始的,我想到了我在普魯旺斯讀《金瓶梅》,遙想故國的場景。現在我在上海讀梅爾的書,遙想普魯旺斯。當年客居他鄉的酸甜苦辣在記憶中都化作了一縷陽光……
普魯旺斯的燦爛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