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我有多愛柯笛,也沒有人知道那個隱藏在白襯衫背后的秘密對我來說,有多殘忍。
1
多年以后,當記憶中那件式樣簡單學生風格的白襯衫,已經像唇邊融化的雪片時,我卻在某個街角的轉彎處,迎面碰到了柯笛熟悉的面孔。
他斜挎在肩上的筆記本電腦,因為我們交臂而過時側轉幅度大,碰到了我的腰。現在,誰能說我當時是弱不禁風的趔趄呢,分明是看到了帶著笑意、聰明、時而會陷入深思的、似曾相識的那雙眼睛啊。
他扶住了我。我輕輕叫出了他的名字:“柯笛?”
他拉住我,讓出轉角處狹窄的通道,來到兩邊開滿店鋪的街上。在上海這個優雅芬芳的春日上午,陽光好象在幫我重新翻洗一些老照片,讓我看到了時間的驚喜和刻度、清涼與渺茫。
細細算來,我們十二年沒有見了。
誰還記得十二年前發生了什么?在那個南疆的小城里?
2
剛到上海讀大學時,我對故鄉的想念,很難用語言形容。不知道為什么,我曾是那么渴望離開,一旦離開,卻看到自己如頭尾分離的怪物,身在上海,雙腳還在那片土地。
那里究竟又有什么呢?
平乏黯淡的街道,維族婦女鮮艷的頭巾,臨街的孩子趴在臟兮兮的臺球桌面上,眼神詭秘。我抱著書本走過去,有著和十三歲女孩完全不同的沉重步履。
我是一個完全孤獨的女孩子。一個小城怪物,一個同學老師眼里,可有可無,令人生厭的心理畸人,一個讓父母心里暗暗擔憂焦慮的問題少女。
唯一還能讓大家接受我的,只是因為我讀書還好。
那時,我還不懂,人其實是離不開自己的過去的,無論這過去你有多么的不愿意面對。
所以,到了上海,我卻反而開始想念小城,想念那段讓我驚心動魄。無法承受的脆弱和黑暗。而柯笛,這個名字,是常常掛在我的唇邊的。我只是不知道,他和我一樣,也在上海讀書,而且畢業后,也留在了這里。
那一天,我們還驚喜地發現,兩個人,無論租住的房子,還是上班的公司,其實都在一條街上,相隔不超過二百米。
3
畢業兩年,我還沒有男朋友。其實我一直沒有男朋友。即使讀書的四年,連一個讓我動心的人都沒有出現。沒有男生追求我,沒有曖昧的短信和郵件,沒有舞會、演講賽中任何曖昧的注視……我的過去,就像一張大白紙,像是……苡仁曾經的那件白襯衫。
見到柯笛,讓我高興喜悅的同時,又有了另樣的不安。好象多年之后,他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像他這樣陽光快樂的男孩子,少年時一次小小的沖突算得上什么?
我從沒有主動說過那件事情,倒是他在閑談中,問過我兩次,“為什么你后來要轉學呢?”他好像真的是已經全都忘記了。
但他還跟苡仁一直有聯系,那個乖巧可愛,人見人愛的小姑娘。
“苡仁現在呢?”我問他。
“還在老家,結婚了,孩子都有了。現在的她啊,腰有這么粗!”他呵呵笑著,比劃給我看。
4
愛上柯笛,對我來說,就像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那個春日的上午,上帝把他送到我的身邊,就是為了讓我把自己交給他。
和以前一樣,我也會同樣在想,柯笛對苡仁當年的愛,到底有多愛呢?而苡仁對柯笛,有我愛得那么深嗎?
青蔥少年的相互愛慕,更多只是停留在外表的絢麗和讓自己綻放的渴望上。只是我那時不懂,柯笛和苡仁也都不懂。
他們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美好,輪到我們班升國旗,他們會分站左旗桿右,全校的老師同學都看呆了,啊,那是多么和諧美好的一幅畫面啊。
苡仁,美麗嬌憨,而柯笛,英姿挺拔。他們一言不發,就讓人看到了男女之間最優美的搭配。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學校只要有什么活動,都會讓他們充當“金童玉女”。很快的,所有的孩子,都開始喊他們“倆口子。”
我那時愛柯笛,就像很多男生會愛苡仁一樣。但是我們都不知道拿這份愛該怎么辦,我們只能用羞澀眼神和內心的混亂,煎熬自己。
不,我從沒有想過要跟苡仁搶柯笛。他們是一對,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誰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呢?
可苡仁,卻不喜歡大家把她的名字和柯笛喊在一起,她態度激烈地告訴我說,她不喜歡柯笛。這讓我又傷感又難過,我頓時就流了眼淚,然后對她說,我是多么地愛柯笛啊。
接著,沒過多久,就發生了白襯衫事件。
5
在西北小城,很少有人會穿潔白的襯衣。因為風沙大,空氣臟。柯笛和苡仁的白襯衫,只在每周一升旗或碰到重大活動時才會拿來穿上。所以各自的白襯衣,保存得總是很干凈。
但是那天早上,苡仁突然在宿舍里大聲叫了起來。
她的白襯衫上,灑滿了點點的黑藍墨水。不知道是誰干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灑上的。
馬上就要升旗了,誰還有像苡仁的白襯衫這么白的襯衫呢?老師在走廊上大聲喊,有男生跳出來,發出怪叫。我們一些洗過的衣服,都搭在小院里的鐵絲上。我扯下一件我自己的襯衣,遞給苡仁。
可是苡仁生氣了,她扔在了地上,堅決不要。這時柯笛從男生住的那個院落里走過來,手里拿著一件幾乎全新的襯衣,他溫柔而果斷地對苡仁說:“快點穿上吧,我們要遲到了。”
升旗過后,老師開始追查,是誰給苡仁的衣服上灑了墨水。沒有人知道,但是苡仁說她知道,她把胳膊舉起來,手指向我:“是她!”
“不!”我嚇壞了,從沒有碰到過如此奇怪的事情。苡仁的目光,讓我恐懼膽怯,我說不出話的時候,即便真的不是我,也像是在替那個干壞事的人做辯解。
老師含沙射影地開始批評。我已經什么都聽不下去了,我哀求地去看苡仁,她卻只給我一個背影。可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事情是,放學后,柯笛帶著一群男生,將我攔在了大操場上。
“你為什么要欺負苡仁?”他這樣沖我喊道。他的樣子,和我平時見到的完全不同,還有身邊的那些男生,他們真的都是和我一起上課的同學嗎?
“打她!”立刻有男生喊起來,然后向周圍的人做控訴:“她愛柯笛,嫉妒苡仁,所以把她的衣服弄臟了。”
“噢,她愛柯笛……噢……愛柯笛……”
我不能再聽見任何聲音,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被這群毫無同情心,而且很可能都愛著苡仁的男孩們包圍著推推搡搡了。有人沖我唾了一口口水,還有石頭飛在了我的身上。
我沒有看見苡仁。可是柯笛,一直站在他們中間。
第二天,我沒有再去那個市里最好的中學。休學三個月后,父母將我轉到了一所農村中學。直到讀完高中,離開那個小城。
6
和柯笛戀愛的日子,就好像那個女藝術家弗里達在她的日記中曾描述過的感覺:“最大的溫柔。洶涌的海浪。”我告訴他說,當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時,就會去夢里和他相見。我們總是在一起,可是每天晚上,我還是會夢見他。
夢見我和他一起穿著白色的襯衣,站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可是現實生活里,我幾乎沒有一件白色的衣服,甚至內衣,我都沒有買過白色的。
柯笛有次很奇怪地問我為什么,我搖著頭,有點哽咽。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說出那件已經被他忘得一干二凈的事情來。他曾帶著一些男生狠狠羞辱過我,這樣的話,怎么對心愛的戀人說?
說出來,又是要置他于何等的尷尬呢?
可婚紗總要穿白色的吧?
轉眼一年過去了,我和柯笛,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情。各自父母都已知道,而且也很贊同。這是我離開家鄉后第一次回去,心里有些緊張,也有些期盼。白楊樹葉在街道兩邊發出整齊清爽的嘩嘩聲。我站住,又感動,又溫暖,只會拼命流淚。
我們的假期都很短。終于有老朋友知道柯笛是和誰回來了,有一天,柯笛說一起去吃飯,沒想到一進包廂,桌上滿是當年的同學。我從初二離開他們,已經十二年未見,第一眼就看到苡仁,胖了,可還是那么的漂亮,她含著眼淚跑過來擁抱我。
我想我不能再提那件事,我也要像所有人一樣,忘記曾經有過一件被墨水弄臟了的白襯衫。我和柯笛盡情享受著他們的祝福,干杯聲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喝多了,變得越來越高興起來。正和苡仁說著她的兒子,就聽見有人說起每周一的升旗來。“那時我們都以為苡仁是要和柯笛成一對的,”說話的這個男生說,也大了舌頭:“我當時好傷心啊,是那么的嫉妒柯笛。”
于是,我的話脫口而出,想都沒想:“那么苡仁白襯衫上的墨水,是你灑的吧?”
突然安靜,苡仁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哦,對哦,是有這么回事的。可是,現在我知道,應該不是你干的了。還有,你當初離開學校,是和那件事有關嗎?”
她的眼睛,很遠,但是意味深長。我看著她,眼淚流了出來。我點點頭,語無倫次:“真的不是我干的,苡仁。”
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這時,我聽見了柯笛的聲音,他也微微有了醉意,可是這份醉,卻喚醒了他的記憶。他突然大笑起來:“我想起來了,苡仁是有過那么一件被墨水弄臟了的白襯衫。可是你們知道襯衫背后的秘密嗎?”
他豎起了指頭,故作神秘地放在嘴邊。然后,沖我微微一笑:“其實,是我弄臟的。因為我要討她歡心,想送給她一件新的白襯衣。”他哈哈大笑:“想想那時的我們,是多么的羞澀和純潔啊。”
7
你看過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嗎?她喜歡寫那種靈異之人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我想,現在的我,大概就是碰到了她的那種故事。我說不出話來,也再也聽不見柯笛和苡仁他們在說些什么。我甚至看不見他們的臉了。這并不是鬼怪故事,可是我分明瞧見,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外面的陰影里,她哭著,鞋子上全是泥巴。
好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是我認識那雙鞋,那是我自己的,只是很干凈,而且就穿在我的腳上。我輕聲問她,你哭什么。她什么也不說,嗚嗚的聲音,就像一塊布蒙在嘴上。我想,我只要跨出去一步,或者拉她一把,就可以看清她到底是誰了。可是我沒有,我很害怕,也很悲痛。
我聽見了柯笛的聲音,很溫柔,也很遙遠:“她就是這樣啊,一喝醉就愛哭。”
可是,我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