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愛讓年輕人看,是生動而感人的。
就像我看我先生Stefan的外公外婆布達先生和夫人一樣,我覺得他們是那么的天真而爛漫,像孩子,卻又有著長者的深沉與默契。我知道那是經過了時間的磨礪和休戚與共的感情。
那是大成熟的愛情。
有一天,我坐在布達先生和夫人家的餐廳里吃下午茶,那是德國人的習慣。餐廳是朝西邊的,直通干凈、透亮的廚房。
我就那么悠閑地坐著,打量著這個外婆家祖傳下來的老建筑。我知道窗外有大片的蓬蓬的花在花園里開放著,盛夏時節,我曾傍著它們坐在一頂極大的遮陽傘下同兩位老人喝咖啡,吃園子里樹上結的櫻桃來著。雖然此時已經接近秋天,可花兒們依舊還是挺燦爛的。
這幢老房子瓦檐下寫著“1902”的字樣,算起來它已經很老了。不過,德國人有本事,他們能把舊建筑保存得既古又新。外婆家這個就是。兩層小樓,從木板隊梯互呈“人’字形的屋頂,處處都顯露著年代的特點,但又完好如新。那客廳墻上小鏡框里鑲著的照片,已經發黃,可以想見它的久遠。我每次靠在暖色調的落地窗簾邊打量這些布達外公外婆祖先時,我都似乎覺得有一束束柔柔的光掠過我的肩頭,射在那些微笑的面頰上。
布達外公常坐在我對面,一口一小口地呷著為加奶的濃咖啡,偶爾,他也用他依然藍的眼睛看著我杯子里的茶或咖啡什么的。外婆準要端來一大盤自己烤制的蛋糕和攪拌好的奶油,擺放停當后又到廚房去了,她那皮鞋后跟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亮,似乎還聽得出她少女時短跑平了世界紀錄的力量。我望著她的背影,一點兒也不覺得她已是老人。她在米色裙子和淡粉色毛衣的映襯下,顯得很美麗。我想象過她年輕的時光,我見過她的舊照片,她和外公挽著手,滿臉的青春氣。她的美,讓她的外孫子也有感觸。有一天,我先生竟然發現一本德國文學著作封面上的美麗女人居然和外祖母年輕時的照片驚人的相像。
我還記得布達外公外婆鉆石婚的慶典。他們把Zeven附近的飯館幾乎包下了,還請了一個當地的樂團,早先外公就是在那個樂團里唱過合唱,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在老年讀書會上,他總是擔任朗讀人。他是那么地有著藝術的氣質,口琴有好幾個,最小的只有一個小手指大,他能輪番地吹,隨便你選名曲。外公的古德國字也寫得十分地好,年輕時他受過培訓,并且是一個銅版鋅版畫家,所以,如果誰家要舉行生日慶祝,誰要在邀請卡上寫出優美的文字來,那準要找到布達外公。
鉆石婚慶典上,布達外公攬住外婆的腰跳起了舞,他們的舞姿和諧而舒緩,如曲子一樣深情而溫婉,看了讓人動容。情不自禁地鼓掌。
咖啡杯碰撞小碟子的聲音清脆而響亮。真好。外公說,你們不來,每天就只有我和外婆兩個人在這里喝咖啡。
我看了看熨燙得平整的桌布和帶靠墊的軟椅,每日外婆都要去安排它們,而且一絲不茍。那桌椅的擺放已經成了一個固定或者是有規律的程序了。我望著對面的外公,問:“平日里你坐在哪里呢?”外公回答:“就在你現在坐的地方。”我連忙起身,外公擺擺手:“每天我坐在那兒看著外婆,并從她的肩膀看過去,看擺在窗臺上的花,透過玻璃再看窗外的花園,60多年了,天天都是這樣的。”外公這么說,很平靜,很安恬。
我被布達外公這平靜而又安恬的話感動了起來。我似乎在他的語氣里領略出了我平日里從未感到的一種情愫。就像我每每見到他與外婆相攙著,就像我偶爾的一天看見布達外公持了一下擋在外婆前額上的一縷頭發,就像坐在汽車里外公提醒外婆不要忘記帶了什么時,我常常會有一種生活的夢幻感。我冥想了許久,終于在我年輕的頭腦里找到了一句好像是最恰當的語言來說明就種情債,這便是老人心懷的浪漫吧,我想。
就像一支悠長而舒緩的曲子。
這支悠長的曲子在布達外公去世后依然在響著,尤其是在布達外婆向外公墓碑前擺上一盆鮮艷的花朵時。
老人之愛有時也是像年輕人一樣輕快而活潑的,就像塔塔的故事。
塔塔是Stefan的姨外婆,她和我擁抱時,總是順勢把一直高昂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挽住我的手腕,好像我與她掉個個兒了:我是一個需要攙扶的老嫗,而她則是正年輕的女人。我注意過她坐在我們家花園躺椅上的姿勢,是有教養少女的樣子。那時天正熱,人們都勸老人把鞋脫掉,好休息一下腫脹的腳踝,靠在椅子上享受太陽。塔塔這么做了,只是她套著絲襪的雙腳像芭蕾舞演員似的并攏,腳尖向后勾著。每當瘦瘦的塔塔向你走來時,你是要花眼的,因為90歲的老人,竟然如此高貴、活潑、還優雅,而且是踏著高跟鞋款款走來的。
關于塔塔的愛情,我原只知她晚婚,40多歲時才嫁人,沒有后代,丈夫是二妹夫的大學同學,他的照片一直在布達外婆家樓上套房的墻上掛著,那間套房以前做過小時候塔塔的臥室。看起來那是一個忠厚的男人,可是,塔塔只與他過了幾年幸福生活,在1971年夏季的歐洲大流感時,他染病而故。
或許浪漫的女人命中注定是不幸的?Stefan不同意我用浪漫一詞,因為從德語意義上去說:浪漫往往帶著淺薄和輕浮。但是,我說的浪漫是骨子里通外國藝術浪漫,更多的帶有優雅的情調在里面。
但是,塔塔終究是浪漫的。她們生活永遠像一個精彩的故事,一人精彩的小說會因她而不好意思,因為那里有那么多的虛構。
從50歲以后,塔塔的生活就和一個叫君特的男人聯系在一起了。說來你會不信,這又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塔塔的丈夫生前和君特是好伙伴,君特的太太與塔塔既是同鄉又是知心好友,兩家交情很深。君特太太得了不治之癥,在她就要撒手離世之際,她把年幼的孩子和痛苦的丈夫托付給了塔塔,她要塔塔把這個家接過去。
不知道塔塔和君特是什么時候發展成愛情的,總之,直到塔塔70多歲時,她仍然是單身的身份,并有自己的公寓。據說君特曾經向比他大5歲的塔塔求婚,并請求搬到一起去居住,有個性的塔塔拒絕結婚,可考慮到年長的兩位老人以互相關照,塔塔與君特搬到了一起,但卻把娘家的家具也帶了過去,并且放在專門的房間里。還有個解釋是,塔塔也愛君特,但是因為對方是一個百萬富翁,她不想以一個依靠他人的形象出現,所以,她要保持自己的個性和獨立性。
最能說明塔塔與眾不同的是,她竟然把自己的墓地給改變了。原本在老家的墓地上葬著她的母親、丈夫、二妹和妹夫,她是該葬在她丈夫身邊的,而她也是如此計劃的。但是,就在她去世前,她還是決定了來世與君特在一起,也就是說葬到君特家的墓地去。這個決定讓塔塔的親友極其意外,對老輩人來說,是一個不小的反潮流。就像她和君特沒有結婚卻同居,一直是她們那一代人議論的話題。但我說過,是塔塔不要那個證件的,因為她要獨立。現在她在去世前又一次做了一個獨立的決定。
不管怎樣,誰都為塔塔的人格而折服,包括君特的兒女和兒女的后代。他們從巴西、從瑞典趕來,在塔塔的葬禮上真誠地哀悼了如親生母親和親生祖母一樣的人。
塔塔的真名叫蓋圖特。叫她塔塔,是因為Stefan和他哥Thomas小時候牙牙學語時發音不準胡亂叫的,就一直延續至今,成了大家共識的稱呼。
她去世時91歲,她死前的樣子極其優雅,就像她以往那樣。女人們在她的棺木上獻上了一枝枝玫瑰,男人們則用小木銑撒上了土。
塔塔的外甥女海爾歌記得,塔塔在醫院里最后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時說:“我做了一次美好的旅行。”
塔塔是值得紀念的。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