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作家茨威格于1942年自殺身亡。這一選擇多年來一直令人費解。誠然,二戰期間,身為猶太人,被迫流亡他鄉,他確實有理由對世界的前途失去信心;可是到他自殺前,美國已經參戰,納粹德國敗局已定;他個人的文學成就也早已蜚聲國際,和平到來后,正可以盡享榮耀,重歸自由安寧的生活。為什么要選擇死亡呢?
James在新書最后一章里揭開了這個謎。他說,問題在于茨威格的內心始終難以安寧。茨威格認為戰爭已經徹底打破了洋溢著自由主義、人文主義氣息的舊日世界.高度集權化的政治意識形態更是不可挽回地粉碎了歐洲社會民主、平等、洋溢著批判精神的文化傳統:
\"They had already won the war that mattered.\"
茨威格精通多種語言,個人交游和文學聲譽也絕不限于本國。他慣于關懷世界局勢、保持著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索。可是戰亂紛仍的現實卻使他長期趨于悲觀.納粹分子赤裸裸的侵略更進一步地將他的悲觀推向了絕望。
二戰前,茨威格多年隱居在薩爾茨堡.讀書、寫作,享受著自由主義傳統的人文氛圍。戰事初起.他在當地的圖書館就被納粹分子焚毀。不難看出:戰爭摧毀的不僅僅是生命,更是文化與精神的自然傳承。James感嘆:
\"The natural state of affairs between exponents of thehumanities is one of tension, suspicion, rivalry, and, all toooften, enmity. ...He had wanted a depoliticized world, andit was obvious that the war had had the opposite effect: It hadshattered the foundations of society, but it had also reinforcedpolitics to the point where nobody was exempt.\"
書中提到,茨威格在二戰中的日記里有這樣一頁數
\"It is over. Europe finished, our world destroyed.Now we are truly homeless.\"
James指出.茨威格所謂的we并不僅僅是他們猶太人,而是一切對藝術、學養.人文主義傳統抱有信仰的文明人。
所以他放棄了一切。
茨威格對世界前景的判斷或許不對。不過,James說,戰后的人盡可以對茨威格的絕望和放棄不以為然,但卻不可斷言茨威格的悲觀毫無道理。法西斯主義在戰爭中雖然失敗了,對于文化與精神自由的限制與破壞卻遠未消亡。歷經戰爭的劫難,加上近年來商業大潮的沖擊,歐洲的人文主義傳統是否幸存下來了?遠者不提.上個世紀知識分子獨立思考、自由批判的思想傳統是否失落?當代人對于歷史和文化的關注還有多少?這都還是未知數。
出于這些思考.James回顧大半生的求學、寫作、評論與交游經歷,寫了這部書。書中詳細闡釋了百余位藝術家、知識分子、政治領袖的成就.試圖從戰后的精神廢墟中尋回自中世紀晚期始到20世紀末歐洲文化中偉大的文明傳統。
此舉的意義在哪里呢? James說:
\"If the humanism that makes civilization civilized is tobe preserved into the new century, it will need advocates.These advocated will need a memory, and part of thatmemory will need to be of an age in which they were not yetalive.\" 書中寫到了1900年前后的維也納,寫到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歐洲文化生活,自由主義藝術的大事記,還寫到了極權主義。主題在于文化與政治出現沖突時,知識分子的選擇與遭遇,尤其是知識界(the Kingdom of Letters)面對以納粹為代表的獨裁與精神統治時,各色人士出現的各種狀況:消極逃避,推波助瀾,或是奮勇抵抗。
書中內容由一個個人物的簡傳組成,按照傳主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從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卡瑪托娃開始,至茨威格結束.共寫到了百余位人士。這些人未必全屬于20世紀,卻無一例外對這個世紀都有影響。傳主的選擇和篇幅的長短都帶有很大的隨意性,行文風格也不是嚴謹的學術評論,而是將傳主的成就、作者與傳主的交往、作者或傳主對其他人物的評論夾雜在一起.娓娓道來。
James坦言自己夢想中的文化之都是一戰之前文化全盛期的維也納,不過書中的人物并不限于此.仍然來自歐美各個國家。其中有政界要人,譬如回顧20世紀時不可回避的希特勒;還有文壇巨匠.博爾赫斯、薩特、加繆、布萊希特、普魯斯特、福樓拜、菲茨杰拉德、前蘇聯作家曼德爾斯坦姆(《日瓦格醫生》的作者)。除了這些.還有美國著名電視主持人.德國、美國的爵士樂音樂家。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還有一些篇章描繪了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比如二戰前維也納咖啡館群落中的一個乞丐。
可以看出,Cultural Amnesia帶有濃厚的個人色彩。這是作者從數十年讀寫游歷中梳理出的個人文化地圖。盡管如此,他針對的問題卻并不個人化。無論書中的人物多么龐雜,主體還是一戰前維也納的文化群體,以及這一群體中的猶太人在1938年納粹德國強行合并奧地利之后的命運:被驅趕、被屠殺、被流放,從肉體的消亡到精神的掙扎。
單純地反對或抵抗法西斯主義的統治已經非常困難,更困難的還有,在抵抗一種精神集權統治的同時,抵擋得住其他極端主義的思想理念的誘惑,保持精神上的獨立自主。
對James來說.這一知識分子群體的命運是一個典型的歷史例證:
\"There could be no clearer proof that the mind is hardto kill. Nor could there be a more frightening demonstrationof the virulent power of the forces which can combine tokill it.\"
回顧二戰結束后大半個世紀以來從歐洲到世界各國的歷史.James認為人文主義依然處境堪憂:
\"The idea that humanism has no immediateascertainable use at all, and is invaluable for precisely thatreason, is a hard sell in an age when the word 'invaluable'[begs] to be construed as 'valueless' even by thesophisticated.\"
他渴望通過這部書來喚起新世紀的讀者對于人文傳統的回顧與思考:
\"A civilization continues through the humaneexamination of its history. \"
書的標題名為“文化健忘癥”,怕的就是習慣了相對和平自由的人們真的患上了健忘癥吧。歷史畢竟有過血色猙獰的一頁,而民主、自由、熱愛藝術及其他一切人類文明的結晶,這樣的傳統,要延續下去.并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