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輕拂,淡淡的花香從半坡飄來。索繞著高高矮矮的油松林。松林敞開了襟懷,默默承載著錐栗樹,落葉,荒草,瓦房,以及一堆堆或新或舊的墳塋。一縷霞光從天邊投來,映照著松林,映照著松林所關聯的一切,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音。林子里,一頭老牛懶散地嚼著枯草,尾巴一動不動,嘴巴卻“噗嗤”、“噗嗤”地響著,一粒粒塵埃連同一團團熱氣,悄悄離開地面,在暖暖的霞光里悠然地懸浮,懸浮。蚱蜢,披一身冰冷的夜露,兩眼漠漠地,半天,原地不動,耐心地等候著枝頭的溫暖。不時,太陽終于挪挪身子,跳離云彩的包裹,拋灑出千萬縷金絲銀線,松樹,錐栗樹,落葉,荒草,墳塋,全亮了。于是,松林邊的瓦房也亮了。
倘若沒有朗朗的書聲從里面傳來,外來之人該如何猜度那瓦房呢?當然,聽到了聲音,再瞧見一幕幕鮮活的場景之后,謎底便自然地解開了。
初冬的陽光,暖暖的,照耀著花花綠綠的豌豆地,照耀著孤零零的瓦房。房子里,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教師,面對一張張嬌嫩的臉,聲情并茂地誦讀、領讀著,神情專注而自然。那聲音時而如細雨,默默地滋潤著屋檐下的竹子、梅樹;那聲音時而似洪鐘,激蕩得四圍的松針陣陣搖顫;那聲音時而像清風,撥開了陰霾、霧嵐,讓一雙雙迷茫的眼睛,見到藍天和光明;那聲音時而如陽光,緩緩淌過豌豆的葉子、花蕾,花瓣便幸福地展開了。那聲音,來回地飛翔,在尋找一道隱秘的出口。陽光投進教室的時候,他在黑板上輕輕地寫著、劃著,字跡遒勁有力,手中的粉筆卻由粗到細,由長變短,變尖,最后,化于無形,于是,一條小路便在一顆顆稚嫩的頭顱里清晰,定格,放大。講桌上,放有粉筆盒,靠近盒子的,是只半新不舊玻璃杯,里面,葉子還原如初,汁液清亮透明,量已不到一半,當他再次抑揚頓挫的時候,發現杯子里盛滿了金色的陽光,以及和陽光交融在一起的細微的分子,它們默契地配合著。晃動著。像一面小小的圓鏡,把彼此的影子投向了天花板。那時,他忽然覺得,那游移的分子竟是如此地熟悉,無比地親切,那渺小、細微的存在,就像剛從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掉下來似的。
清風溫柔地撫摸著林子。松樹無聲地晃動著頭顱。霧嵐不停地飄來,飄去,一直彌漫到村莊的邊緣。
鈴聲再度打破了清寂,房子里,高亢或平緩的聲調在持續盤旋,飛翔。微風過處,一只野兔懷揣著夢想,撲騰著枯枝落葉,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林子里,豆米雀駕著炊煙和花香,往返啁啾,情不由己。守候在地下的魂靈們也許醒了,沒有陽光的大地深處,他們或許在歡呼雀躍,奔走相告,或許不動聲色,獨個兒默默傾聽。是的,從早到晚,從春到秋,寒來暑往,那樣的聲音,他們一點都不陌生,無論是陽光燦爛的時光,還是陰雨綿綿的日子。在他們朦朧的意象里,那聲音是滋補的,富有營養的,就像春雨,像陽光,它能使幼苗適時拔節,能使花蕾如期綻放,能使一些生命茁壯成長。
西天的云彩,流淌到了最東邊,太陽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漸漸地,靠近了村莊的頭頂。鴉雀無聲。莊稼地里的陰影,正在慢慢地變短、變小,當影子萎縮到最短、最小的時候。一種熟悉的聲響又從林邊飛來,那聲音剛柔相濟,經久不息。于是,人們習慣地放下農具,坐在苞谷稈上,面向松林,背靠藍天,洗耳恭聽。此時,冬小麥蒼翠欲滴,油菜花像火一樣燃燒,豌豆花的抒情達到了極致。此刻,螞蟻在墻角競走,蚱蜢在豆麥叢中跳躍,蜜蜂穿梭于油菜花海。牛羊在林子里甩動尾巴,悠然自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聲音一陣陣地傳來,如陽光緩緩地灑向大地,籠罩著大地,籠罩著正在歇息的村民。人們的情緒先是輕松,繼而又沉重起來,瞬間,天地間有了某種不可名狀的靜穆。塵土飛揚。鋤頭和土塊反復地碰撞著,親昵著,眼前的聲響逐漸覆蓋了遠處的聲響,一滴滴汗水悄然鉆進泥土,了無蹤影。回首凝望,一株株、一壟壟、一片片的豆麥,都在幸福地微笑,那笑靨宛如學童的臉兒,天真無邪,充滿陽光。于是,人們忘記了疲倦,忘記了困窘,忘記了曾經的傷痛,又開始了全新的暢想。
暮色四合。星星睜開眼睛,凝視著林邊的瓦房,與屋檐下的燈盞默默守望。里屋,燈火輝煌,清輝直射窗外的松林,直射先人們睡覺的地方。躺在地下的魂靈們,都睡著了吧?要不,這么近的距離,是該來探訪、關照的,然而既聽不到腳步聲,也聽不到了敲門的聲音,也許是光線太強烈,太刺眼了吧!無風。蟲子一陣接一陣地吟唱,叫聲卑微,卻從容,堅定,不折不扣,大有不破暗夜不罷休的意味。他加了件毛衣,正襟危坐,他要把語文、數學、品德、美術、音樂、體育中的最營養的成分統統消化,吸收,到明天,又像擠奶一樣一點一滴地擠出來,唯有如此,他們的肢體才會更強健,頭腦才會更睿智,心靈才會更純潔。沒有閂門,風躡手躡腳地進來,窗簾會意地朝一邊拂去,林子里便出現了陌生的影子,腳底一陣涼意,天花板上也有了響動。一聽,是只老鼠。燈泡的鎢絲,無聲地燃燒著,像一個微小的太陽,放射的光芒讓人暈眩。他關好門窗,喝了口茶水,像電燈一樣,又把自己默默點燃,繼續釋放光和熱。夜極靜,只有大地上的歌手,仍在永無休止地歌唱。
松濤陣陣。夜鳥的啼鳴忽隱忽現,忽近忽遠。豌豆花的清香像夢境一樣縹緲。空靈。
鼾聲漸起,夢境像潮水一樣地拍打著往事,一幅幅鮮活的生活照,如電視連續劇一般,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長時,仍沒個結局。山那邊,一個遙遠的地方,嬌小的女兒,勞碌的妻子,年邁的雙親,時時在默默地盼著他,等著他,幾年了,他們很想他,很需要他,卻始終沒有抱怨過他,拖累過他。……眼前:教室。廚房。操場。宿舍。教案。黑板。粉筆。擦包。墨水。作業本。茶水。家訪。一雙雙如饑似渴的眼睛。一張張天真爛漫的臉。它們總是直接或間接地關聯著,循環著,糾結著,構成自己不可或缺的人生主題。一些看似平常的環節,往往在不經意的時候,讓孩子的心靈發生不可預知的變化,一些靈魂的燈盞,可能就在某個時刻被點燃。這樣想起的時候,他明明感到。孩子的臉蛋更可愛了,肩頭的擔子更沉了,跋涉的路程也將更遠了。夜涼如水。
蜜蜂醒了,螞蟻醒了,蚱蜢醒了,豆米雀醒了,牛羊醒了,地下的先人們也該醒了。薄薄的霧嵐縈繞著天邊,縈繞著松林,縈繞著紅綠相間的豌豆地。太陽冒山的時候,朗朗的書聲又從松林邊飛來,它們相擁著,鼓舞著,照亮了小小的村莊,照亮了一方小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