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太和嶺口這個地名,除代州人熟悉得沒靈性要追溯它為何叫太和嶺外,史學家和方志學家從沒意識到,或干脆不愿意去深入解讀它在北宋這個歷史階段曾經有過一個怎樣重要的歷史定格、或座標;更不愿意或根本不想明白地把這個座標畫出來,并把這個歷史定格點的文化意蘊、歷史價值彰顯出來。所以,歷代《代州志》的編撰者只蘸著悲情和無奈記了一筆:“靖康二年,欽宗被擄逾太和到五國城”?!端问窔J宗紀》則更為悲憤地記作《北巡獵狩紀》。
其實,因太和嶺口曾是一個王朝重要的歷史座標,所以它身上無處、無時不在散發著北宋帝國、遼金王朝興衰更替的復雜歷史信息;無處、無時不在體現著中原旱地農業文化、草原游牧文化、森林狩獵文化,這三種威力無比的文化力,以不可測量的歷史動能拼命向太和嶺口擠壓、激蕩、互補、融合的過程!在擠壓和激蕩、互補和融合的陣痛中,太和嶺口內外的中原文化、草原文化、森林文化在漢族和少數民族的沖撞、融合中,揚棄了各自文化中的糟粕,共同邁進了中華文明的又一個新階段。
代州太和嶺口是一段表達宋、遼、金興衰更替的歷史基因,見證了這段歷史演進的程序;代州太和嶺口是一片歷史芯片,拷貝了北宋這個歷史蛋白質表現出的所有軟弱無力的生命活動過程;代州太和嶺口是一個距今1000余年的物化歷史立體多棱鏡,在五光十色的歷史文化中折射出經驗教訓,衍射出無盡的思考。
代州太和嶺口,何許重地也?其實它是振聾發聵的雁門關,在北宋時的曾用流通名。在唐末五代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與契丹后,就把置于重巒疊嶂勾注山中的雁門關,以關嶺為界一劈兩半,關南屬中原,關北屬遼。趙匡胤、趙光義哥弟建宋后曾兩次擁兵收復燕云十六州,結果均以失敗告終。于是宋、遼對峙以雁門關峰頂為界,關南為中原,關北為遼金更替統治的廣袤大漠,而太和嶺口則為中原人進勾注逾雁門關的入山口。太和嶺口按古代設隘置關的習慣應稱為南口,但它卻被稱為太和,這是始于太宗趙光義皇帝兒孫以和為核心的治國安邦國策的體現,是處理民族矛盾政策的真實寫照,是趙氏皇室內心的企盼。
一
1
北宋不是數字時代,但卻是由幾組吉祥的數字組成。如傳位9任皇帝,歷168年。誰知人們的意愿往往與歷史老人的安排相悖,而這兩組吉祥的數字組成了一段不僅不吉祥,而且是一段艱難苦澀的歷史過程。我們閱讀一下那168年長長的歷史畫卷,與那9位皇帝盤膝啜茗而談,我們沒有嘆息和遺憾,只有沉沉的思索。這個歷程是由北宋的開創者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哥倆“開國種籽”、“守內虛外”、“先南后北”,開花結果發育出的“軟腐病”所致,終究成了一個“先天不足”的北宋王朝。同時,把被趙襄子、蒙恬、漢武帝、李世民打造成如鐵似鋼、錚錚作響的雁門關一劈兩半,成為和綿綿的太和嶺口!真宗、仁宗、英宗,皇爺、皇子、皇孫三代,在他們執政的69年中,爺孫們恪守祖制,殫精竭慮地精心構造一個“積貧積弱”的生發機理,營造了一個“積重難返”的攤攤,在沖突中獲勝后竟然割地進貢買太和。而神宗趙頊、哲宗趙煦父子倆在爛攤面前意氣風發,抖擻精神,銳意改祖制、立新規,想把趙氏江山從沒膝的泥潭中挖出來,結果因集團利益關系引發了皇族和后族、保守和改革兩大陣營的分化,水火不容的激烈交鋒,使得趙氏江山發生了地震,拉運北宋王朝的戰車發出了嘎吱吱的不堪負重聲。執掌大內32年的趙頊、趙煦父子倆被改革的風雨澆潑了32年,身心熬煎了32年,經過不斷放棄與不斷改制的32年,最后以腐下去的沉重價碼構建成內部的太和嶺口。這32年還是以不了了之作出了無言的結尾。
趙煦的弟弟是為徽宗趙佶。連頭發稍中都充滿詩書棋畫藝術細胞的趙佶,親眼目睹了父親和哥所受的心靈煎熬,他要用藝術涂抹的手法治政,用藝術的視角觀察民生,用藝術的思維處理朝廷與民眾的關系,處理隔勾注山而居的漢民族與契丹族的關系,用藝術的色彩把各種予盾和裂痕涂抹粉飾起來。他深信老子的道,他深諳老子“無為而治”的和稀泥“道”的真諦。他制造“自在”,追求“自在”,乘著幾個人特有的逍遙之舟,遨游在聲色犬馬、歌舞升平的太和之中,徜徉在書畫翰墨的太和中。用搬運“花綱石”、“生辰綱”的決心和毅力,用建觀傳道的速度把趙氏江山北宋王朝拉向覆頂滅亡的深淵。可憐兮兮的北宋末代皇帝趙桓,在勢如破竹的太原決戰廝殺聲中,在耶律斜軫和粘罕圍攻京師的“隆隆”炮聲中,摸一把謙讓兼送葬的苦淚,穿上了金燦燦的龍袍,既無可奈何,又義無反顧地肩負起了給北宋送終的歷史重任。
2
短暫的靖康二年歷程,布滿了積血和泥濘,遍設了尸骨筑就的關卡。趙桓皇帝每邁一步都要渾身泌出一把鮮血淋淋的汗水,長吸一口國破家亡凄涼的空氣。趙佶也感覺到了這種天塌地陷,也被國破家亡的悲涼所窒息,但是他沒有屈原那樣沖天的悲憤和驚雷般的呼號,而是經過藝術加工,作了一曲清風月夜中一位少婦思念遠去丈夫的汩汩悲愁?!皯{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趙佶、趙桓父子,最終以偏離中國哲學的“和而不同”、“以爭求和”與求“和”的偏執,用藝術思維構建起“太和嶺口”內外的方略,掙得個“昏聵公”和“重昏侯”兩個(用屈辱編就的)名傳千古的封號。
二
3
靖康二年四月十二日,在太和嶺口東南25里處的代州古城西部,痛哭失態的滹沱河撫摸著代州城南峻拔俏麗的南樓,拼命掙扎著向西遠去。那些卷起漠北狂笑和無羈的黃沙塵狂奔勾注而來,把代州上下攪得渾渾沌沌;特別是源于黑水白山的鉛云涌著鐵山、卷著鉛峰摧平刺天的勾注峰巒,淹沒了金城代州;更有那大青山外能皴破琉璃黃瓦的蒙古高原疾風鐵流,一路移山填溝想一巴掌抹平由趙武靈王始筑、漢武帝加固、挺拔近2000年的代州城。由白山黑水間凝聚成的文化迅雷驟雨,由蒙古高原卷起的文化狂風疾流,都擁聚在崛起不久的女貞英雄麾下,以摧枯拉朽之勢,壓向由古老“太和”文化構筑成的太和嶺口及掌控它的代州城,構建一個由漢族、契丹、女貞三種文化精髓融合而成的新的“和而不同”的新太和嶺口、新代州城。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文明推進盡顯文化的力量。歷史巨變,方知各位主角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情操。在代州城西部直通忻州、晉陽的官道上,一位身穿大宋官服,手持代表使節身份的黃幡節杖,滿懷北宋國使節的豪情,頭頂鉛云的重壓,利眼劈開重重的黃塵迷霧,幾乎是一步一個踉蹌地向忻州方向迎著。這個人就是徽宗派遣出使金國的使節、工部侍郎、錢塘人、名垂《宋史》、位列代州文廟享祀名宦的滕茂實滕大人!滕茂實從汴京到金的使命是約定宋、金聯合滅遼。宋、金滅遼后,金見宋虛得像個浮腫病人,遂下決心滅宋。金見滕茂實有治國之才、忠國之心、建國之略識,遂扣其不返,并日日勸降,但滕寧死不降,但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金太宗完顏晟,兩年來一直沒有放棄重用滕茂實的打算,建立一個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非常需要很多像滕茂實這樣的既忠心又有才具的重臣呀。為了讓滕茂實心誠悅服地為構建金朝效力,金太宗完顏晟故意讓他隨滅汴梁的西路軍粘罕前行,目的是讓滕茂實親眼看看歷史發展的潮流:金滅宋是歷史的必然。那么,滕茂實又是如何到了代州的呢?
滕茂實到代州也是金太宗完顏晟勸降的一個招式。滕茂實還有哥弟倆人,均已做了“時務俊杰”——哥滕硏實被俘后任金的代州州判,弟滕華實在金的中都(北京)做京官。為了安撫雁門關內的占領地,穩定代州人心,熄滅代州民眾抗金的烽火,粘罕遂奏請阿骨打將兄弟仨人一同聚到代州,用親情感化茂實仕金,但茂實心如冰鐵,決心以死殉國。
當茂實得知粘罕押著欽宗及后宮等3000余人路居代州,并做短暫休整的消息后,他執意要面圣,執意要迎圣,執意要陪圣。硏實、華實怕茂實惹怒驃悍的金人吃虧,于是把他囚在了遠離州府的天寧寺中,哥倆忙乎那近4000人的食宿去了。而茂實幾經周折和以死相脅,終于得到金人的同意,可以去迎車隊,可以見趙桓,但要穿戴金朝服飾。茂實答應了,但能穿金朝服裝嗎?
4
在一個王朝中,一位重臣死后會享盡無上的哀榮,車馬儀仗、三十二杠夫;成隊的紙扎,成隊的孝子;凄婉的樂聲,震天的長號;成隊的孝子、披麻的親戚,浩浩蕩蕩綿延千里。在人類社會進步的歷史長河中,一個沒落的王朝走向終極時,新興更替的王朝,也要以一個歷史霸王的身份,為被它所滅掉的頹廢王朝大辦一回喪事,讓它享一回無上的哀榮,譬如金朝對北宋。這種新王者的勝利心理,是天道輪回之“道”使然,還是冥冥的潛意識提醒他若干年后,他的王朝也會走到今天之情所驅使。
在黃塵彌漫渾渾沌沌的代州城西部,似從遙遠的西天碾來一隊車流,先是若隱若現,再是見頭不見尾,再是鐵騎、御馬“叮當”、“叮當”的鞍的銅鈴聲。這支長長的隊伍,生發著重重暮氣,散發著哀哀喪氣,滾動著沉沉死氣。因為這支隊伍已跋涉了數千里的路程,滿身披著濃濃的霜晨月,全部毛孔眼浸透著冷冷的清明雨。要不是前邊有快被窩囊憋氣撐破胸腔的金兵開路,并頂起鉛云的重壓打斷黃風的肆虐糾纏,是不能從汴京流落到代州的,更挺進不到白山黑水下的五國城(阿城),也許早就僵死在咆哮的黃河之中了。這支隊伍有數百桿旌旗,數百幢羅傘,數條黃幡,數百面牌牌,人流車流由皇族王爺、嬪妃、后族、外戚等北宋王朝的政要及全部儀仗和北宋文書檔案、珍寶組成,其中北宋末代皇帝趙桓的大駕及屬車81乘,小駕54乘,法駕36乘,以及載著象征北宋王朝政權的9個大銅鼎,夾在隊伍的中間。這支隊伍的前尾兩端及中間均有金兵押解。
這支隊伍的總首領并不是北宋末代皇帝趙桓(雖然他還乘在他華貴莊嚴的大駕中),而是與他同輦并押解他的大金國左副元帥粘罕。粘罕坐在主位,趙桓坐在侍位,中間隔著紅紅的柏木炭火盆、烤鹿肉和美酒。趙桓斟一碗烈酒,切一大塊鹿肉,粘罕摸一把密扎扎的絡腮胡子,張開氣吞北宋河山的大口,一揚脖子就灌下去了,然后他胸中的王氣卷著遇火就燃的酒氣重重地噴在趙桓臉上。
此時的粘罕身上散發著霸氣,胸中滾動著王氣,鼻子中呼吸著豪氣,因為是他親手拆卸了北宋這部國家機器,是他又拉著北宋的半壁江山,回五國城祭祖,千古有幾人??!他亢奮了,肚中的酒一滴不剩地化作沖天英雄氣。他實在不知是怎么回事,雖然是屈膝而坐,卻一躍沖出御輦,穩穩地站在隊伍中他的坐騎上,他迎風佇立在馬背上環視自己運載的戰利品。除南王趙構逃脫外,數百名皇族、后族、重臣的聰明才智,可以全部用于治理發展大金朝,這是女貞王爺再學一百年也不能趕上的;藏在汴京大清樓秘閣中所有的文書典籍,是提升大金朝社會文明進步的基礎;北宋朝廷內所有的禮器、祭器、法物、冠服……是維持社會秩序文明運行的指導和鏈條;北宋亡前各路、州、縣的實測圖,各級官員名冊,各府衙的制度典章、文書、奏章是維持全國政治機器繼續有序運轉,不致因朝代更迭陷于癱瘓的動力系統;觀天象的渾天儀、計時的刻漏、測日的日晷,這是大金朝測天意、行天道走向繁榮的根據;太醫院的銅人,以及太醫、藥方、成藥,這都是強國、強民、治瘟、防病的先進設施;宋朝宮內的技藝、工匠、娼優、教坊、器樂、譜曲、珍禽異獸的食譜、馴養技術,這些都是倡導國家文明禮儀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特別是粘罕望著眼前的那9只總重22萬斤,像征北宋江山永固的鎏金大銅鼎,王氣和酒氣使他毛發沖冠,不僅仰天長嘯:“粘罕啊粘罕!你左手托著大金,右手提著北宋!”
押運北宋“江山”的車隊到代州,粘罕預先就要求代州官民出城迎接,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原因是一則平安入住代州,就等于平安地進了由宋太宗趙光義親自為契丹蓋的大門,即也就是入了大金的大門,可以放松放松。二則也抖抖金國的威風,殺殺抗金的氣焰。
代州城內的軍民到什么地方迎接趙桓、粘罕的車隊最具有歷史意義呢?沉浸在勝利中的粘罕沒有想過,忙暈了頭的滕州判沒有考慮過,駐扎在代州城內黑壓壓的金兵將軍更沒有考慮過,是早先出來的滕茂實選擇了一個地方,他望見車隊后跪下了,隨后趕到的迎圣隊伍,也懵里懵懂地跟著他列隊排開,架炮布陣。滕州判硏實布好歡迎陣形后,命心腹將跪在最前面的二弟滕茂實強行帶到城西北的天寧寺,免得激怒粘罕誅戮了他的性命。
滕茂實選了一塊什么地方迎接趙桓、粘罕的呢?是緊靠直通并州官道的滹沱河旁,道南長著密扎扎高大的榆林,咆哮的滹沱河水聲被榆林撕得粉碎后飄飄零零地傳過來。這就是神宗在打敗遼國后劃下的國界:端起天津的海河,中聯河北的霸縣西,太和嶺口下的滹沱河,西至寧武的天池,沿線廣植榆林以阻契丹女貞的鐵騎。
站在馬背上,威風凜凜能“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粘罕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當他向歡迎的隊伍招手致意并仰天大笑時,頓時禮炮齊鳴,戰鼓猛擂,牛角號山響,坐在大駕中的趙桓因跨到國門而涌出的無限悲哀,淚流滿面地長吁一聲,哼出了一首蕩氣回腸的哀歌!
三
5
粘罕及衛兵住在殿宇巍峨、靜謐而溫馨的州府大院。除了他們欣賞的歌舞聲悠悠外溢夜空外,其它聲音一概被嚴肅的夜幕嚴嚴實實地屏蔽住。州府大院內有草原夜晚安歇后的寧靜,有草原篝火夜男女竊竊情語的美麗,有繁星彎月覆蓋下草原微笑的溫馨。粘罕的心醉了,如回到了他的五國城;粘罕的心舒服極了,如置身于五國城中溫暖如春的妻兒群中。
而趙桓和朱皇后以及他們的幾位貼身侍宦,卻被安排在太仆寺府。太仆寺是專管征馬、養馬,給部隊輸馬的一個府第。如今的太仆寺府卻臨時成了粘罕及重要將領馬匹的圈歇處。整個府內充滿馬嘶聲、兵丁的吆喝聲、飼養員的罵聲,還有切草聲、馬嚼聲,鬧哄哄的一片。環境亂,趙桓的心更亂。走近國門,明日就要邁出國門,也不知從燕薊方向遠行的父親趙佶走到哪里了。太和嶺口外是番啥景象:天蒼蒼,野茫茫,黃塵蔽日,鹽堿苦澀,整一個透心涼!
趙桓今年才28歲,如果坐在汴京的龍庭,那正是面生春風、臉如滿月的俊俏真龍??涩F在不說一年來做兒皇帝的煎熬,就憑這一個多月的長途顛簸,和餐風露宿就把他折騰成一個骨架快散的老頭了。此時夜已深,但飯還沒來,他不想錦衣玉食,只想吃碗代州的豬肉粉條豆腐雜燴菜,啃一只玉米面、白面兩摻面窩窩頭,在熱乎乎的土炕上睡一覺。但是就這樣的飯菜也來不了,就這樣簡單的要求也達不到,而強行擠入耳朵的是雜吵聲和馬嘶聲,一個“雜”字,攪得趙桓心煩氣燥,一會兒躺在炕上,一會兒在地上亂轉,鼻子和嘴巴一起張開噴著呼呼的惡氣,像頭圈在木籠里的困獸。
西月如鉤掛,在太仆寺東曹房的窗楣,經過一個時辰怒氣沖沖的折騰,恢復了常態的趙桓,在饑餓疲累的安慰下,在熱乎乎的土炕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他被驚醒時,滿身酒氣的粘罕和手提食盒的州判滕硏實已站在他的面前,門敞開著,風猛吹著,趙桓一激靈坐了起來。
今晚粘罕給趙桓、朱皇后準備的飯食很豐盛,按最高的席面規格“六六”席準備,6碗、6盤、6碟、6冷、6干果、6點心,還有一壺名震京師的代州老酒“金波酒”。趙桓夫婦見這場面既食欲大開,也受寵若驚,一把抓起了筷子。
粘罕豹眼雙瞪,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逼著硏實讓他請趙桓用膳。硏實遲疑了一下,粘罕就充滿殺氣地“嗯”了一聲,頓時硏實清清嗓子高聲說道:“原大宋雁門關參將,現大金國代州州判請‘重昏侯’爺進膳?!毙呷柚翗O的趙桓頓時化作燒身的怒火,他用雙臂一掀酒桌,發出重如千鈞的怒吼:“滾!滾!”
粘罕贊許地點點頭,狂笑著走出了東曹房。
6
發完暴怒的趙桓皇帝,又從心底涌起深深的恨。一恨太祖爺趙匡胤定下的“守內虛外”的建國方針。那是公元960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后,他派兵進駐北邊和西北各州后就按兵不動,任遼、金發展。就連雄踞昔陽的北漢小朝廷,他也沒心思收拾,盯著點了事。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富庶的南方。公元962年平了荊湖,964年滅了后蜀,971年臣服了南漢,12年后又把槍口對準了最后一個藩國南唐,而對遼的侵擾,金的崛起視而不見。特別是太宗兩次收復燕云十六州不成就來了個劃勾注為界。更有甚者,神宗打了勝仗還要給遼國進貢。他們都是軟蛋,沒有漢武帝的胸懷,唐太宗的氣魄。過了頭的“和”就是“太和”,“太和嶺口”就是顆軟蛋!
二恨本人繼承了老祖宗“虛外”及“太和”的劣根性,在危急關頭干了一些蠢到再不能蠢的蠢事。靖康元年正月初二,剛剛接受完群臣朝賀的趙桓,接連不斷收到了金兵粘罕送來的大禮:當日浚州被克,威武、河北、河東三路大軍退守滑州;初三金兵大部渡過黃河,直逼京師;初九金兵鐵桶般圍住開封古城,并向通灃門、景陽門發起猛攻。此時他干的第一件蠢事就是乘輦南逃。多虧忠臣猛將李綱喝住,講明一出城門就會被金兵活捉,且擾亂守城軍心,他才命李綱以死守城。李綱組成了敢死隊,沿護城河岸伏下,用長鉤鉤住乘船攻城的金兵猛擊,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越河攻城的金兵。李綱還命城內軍民將后宮玩賞的花崗石搬來封死9座城門,不幾日老將鐘師道率河北、河東兩路計約30余萬大軍擁向京師,頓時圍城的6萬金兵成為甕中孤軍,砧板上的魚肉。而在扭轉大勢的面前,趙桓又干了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蠢事:聽漢奸張邦昌之言,罷免了李綱、鐘師道,派使議和,同意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大府疆域,每年貢大金黃金500萬兩、白銀5000萬兩、錦緞百萬匹、牛馬萬余頭。
7
自二月初七趙桓皇帝北上啟程以來,他一直是渾渾噩噩,丟失了正常人應有的情感,今晚讓粘罕一道“特殊菜”——滕州判的吆喝,刺激得他有了原有的情感。一番怒一番恨后,他又生出了漫天怨氣,他首先怨太祖爺趙匡胤對李后主的殘忍,才有了今天的報應。
公元975年,趙匡胤向南唐發兵10萬,戰船千艘,直抵臣服多年的友好邦國南唐首都金陵城下。李煜李后主急忙以兒子的身份派特使帶他的親筆信向大宋哀求放一條生路。信中說:“多年來,如子事父,未有過失,乞求緩師。”趙太祖爺看畢將信一扔,冷笑地說:“什么過失!豈不聞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立命把李煜帶回開封囚于腳下,供其嘲弄解悶。李煜這個受盡屈辱的兒皇帝獨自唱出了一曲哀怨之歌:“最是倉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p>
其次怨自己長了一顆裝滿糨糊的腦袋,為什么不明白,人世間所有的蓋世英雄肚子里裝的不是幾個兒皇帝、成山成堆的金銀財富、幾州幾府的疆土,而是無垠的一統江山。英雄們要親手把無邊無垠的疆土燒熱,要親手在這片熱土上創造出比原來更文明的人類文明。
8
月亮乏了,星星累了。如鐵似鉛的烏云退回了白山黑水間,如刀似箭的疾風也退回了蒙古草原。古老的代州城經過一天的喧囂和折騰,又輪回到太和嶺口所特有的沉沉黑暗之中。在黑暗中,趙桓皇帝喚起了特有的清醒,怒、恨、怨之后只剩喟然長嘆了。
嘆老天爺陰差陽錯的安排,嘆老天爺亂點鴛鴦譜。親愛的趙佶皇帝老父親要書要畫要花崗石要詩詞風雅,何不做個文化泰斗,偏要做一個沒有文韜武略、沒有一統江山氣魄、沒有氣吞山河胸懷的太和皇帝呢?而要中原財富、中原文化、中原江山的大金皇帝完顏晟,既然有裝下整個世界的胸懷,何必要生在深山之中,怎不生在中原趙氏家族?你看他為了奪取江山披戰袍、跨征馬、踏千山、涉萬水,攻城略地,生靈涂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犧牲了多少生命??!老天爺何不讓愛畫的當畫家,愛做皇帝的做皇帝,干嗎惹那些皇帝做畫家的麻煩呢?
二嘆自己命運多舛,既是做完顏晟皇帝兒子的命,何必要披上那燒心的龍袍呢?只怪昏聵的老父親趙佶,是他在金兵咄咄逼近京師之時,兩次為他披上龍袍,兩次替他擦干面頰上的苦淚,兩次攙他坐在如火的龍椅上。當年太祖爺把唐后主李煜帶到汴京后進行了百般的戲侮,并賜封為“昏聵公”,最后還是用藥酒毒死。這是一筆孽債,爺債孫還吧。趙桓在長嘆中望著黑沉沉的代州夜空,不禁哼出了李后主做了俘虜后填就的《相見歡》一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p>
四
9
據老獵人講,兇猛的東北虎捕獲獵物后,再餓也要忍著,最要緊的是用它的劍齒和利爪戲弄一番,等看夠了獵物的痛苦掙扎,極大地滿足了本能的原始征服欲后才結束獵物的生命,然后撕碎獵物,一塊一縷地填飽轆轆饑腸。
第二日一大早,酒足飯飽的粘罕,不管趙桓兩餐未進,徹夜未眠,而是逼著他一同去巡視一下大宋設置的“界河”、“柳榆”。代州本土是呈東西走向的狹長盆地,南北有崇山峻嶺為屏障,滹沱河由東向西穿腹而過。所謂的“界河”就是滹沱河,所謂的“柳榆”就是南北半坡廣植的榆樹荊棘密林。用河流泥灘和密林針棘以阻擋遼國的鐵騎。這就是由太宗趙光義創建,其子孫真宗、仁宗、英宗完成的綿延萬里的國防工程。
粘罕打馬奔到城東的十里鋪,他顧不上駐鋪堡金兵的禮儀,就拽著趙桓就往堡北的“柳榆”中鉆。沒走十丈地,發怒的柳絮迷了趙桓的眼,怒火中燒的荊棘劃破了他的衣裳他的手臉。氣哼哼的山雞,怒發沖冠的野獸,搞得趙桓心驚肉跳。特別是手上、臉上火辣辣的血痕點燃了他一肚子的怒氣,他一轉身跑出“柳榆”林。送趙桓出林的是粘罕的開懷大笑。
粘罕又強拽著趙桓走向十里鋪堡南的滹沱河。滹沱河水躁動不安:從南北兩山奔流下的消凌水,南北兩半坡淌下的泉水,卷著砂石,攜著咆哮,像斗牛似的,不斷刺激著滹沱水,使它怒吼,使它掀浪,使它像頭脫韁的野騾子狂奔。站在岸邊的趙桓感覺滹沱河已經怒不可遏,左沖右突,大塊大塊吞噬著岸邊的泥土,還激起巨大浪頭,吞掉岸上站著的人。
突然,粘罕雙手把傻呆呆的趙桓舉過頭頂轉了幾個圈,然后大步走進刺骨的河水中,把趙桓摁進湍急的河中。趙桓飽飽嗆了幾口水后失去了知覺,也澆滅了在柳榆中燃起的怒火。但是粘罕為發怒的“界河”、“柳榆”作了點評:柳榆密扎,滹沱兇險,但這里沒有掌握山河之人的魂,坐江山的軟蛋心里老想著“送禮、割土”,界河柳榆也失去了脊梁骨,所以它們擋不住遼,更擋不住金,只能擋住北宋自己。
怒吼吧,滹沱!怒吼吧,柳榆!
10
趙桓和粘罕的午飯吃在十里鋪兵堡,熱騰騰的飯一端上來,趙桓就放肆地抓起一塊羊肉猛吞了幾口,然后端起酒壇“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憋在心里無盡的窩囊全部在酒精的作用下化成發瘋的恨,恨得他兩眼通紅快要滴血。
趙桓沒有恨其父親徽宗的腐朽,也沒恨粘罕的野蠻獸行,而是奇怪地恨起了阿骨打(1068—1123)之孫,是為當朝大金皇帝的完顏雍。恨他不夠朋友,有吞天的狼子野心。
那是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即阿骨打建金國的第五年,金就破遼兵百萬,攻遼城50余座。宋、金為了一個共同目的滅遼,宋皇帝趙佶派使臣浮海與金會盟,并簽定了滅遼盟約。盟約商定:金攻遼的中京(今遼寧凌源西),宋攻遼的另一政治中心南京(今北京)。兩國滅遼后以大青山長城劃界,燕云十六州還宋。兩年后,阿骨打如約拿下中京,但宋軍卻無論如何也破不了南京。無奈趙佶皇帝請金兵入關協助攻遼的南京。就在這時,完顏雍發現了宋的腐敗,宋的無能,激起了他入主中原構建一統大金的雄心。趙桓切齒念叨著:“完顏雍啊完顏雍,你爺滅遼你滅宋,狼的本性狼的本性!”他又抓起酒壇“咕咚咕咚”往肚里灌。這樣的趙桓,倒引起粘罕的幾分尊敬,親自抓起一塊鹿脯送到趙桓手上。
趙桓乜斜著血紅的醉眼,望著英氣勃勃的粘罕,一把搶過鹿脯。由于用力過猛,烈酒“唔”一股涌上心頭,膽氣頓時上升,他發狠地問粘罕:“怎我老子身邊就缺少你這樣的重臣呢?”趙桓吐出鹿脯又灌了一口烈酒,噴著滿嘴酒氣再次惡狠狠地說:“你是雄鷹,我老子身邊盡是些人高馬大,但長有燕雀之心的小人!他們變著法哄老頭子高興,變著法糊弄老頭子。當你率兵攻下太原城時,我老子只說了一句‘朕萬沒想到,金人怎會這樣’!如果圍著我老子轉的那幫人現在來到我的身邊,我會食其肉,寢其皮,敲碎他們的骨頭,吸盡他們的骨髓!”
粘罕愕然地張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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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的梆子聲響過,躺在太仆寺的趙桓并未入睡,而是平靜地對比著趙光義和完顏晟。兩人都有坐江山當皇帝的大志,但兩人卻有不同的志氣和不同的作皇帝的方法。趙光義和完顏晟都有點自立的味道。哥哥趙匡胤駕崩,弟弟趙光義就皇袍加身;爺爺阿骨打歸天,弟弟完顏晟趁哥哥完顏亮南下攻宋之際自立為帝。但二人截然不同:一是完顏晟要滅宋一統天下,而趙光義僅僅想的是收復被石敬塘割讓出的燕云十六州,兩人胸懷的寬窄差別太大。二是倆人在實現人生目標時的意志差別太大,完顏晟滅宋了,趙光義沒有收復了燕云十六州。
當然也不能全部否定趙光義收復燕云十六州的意志,他曾組織了兩次大戰,但均以失敗告終。第一次是太平興國五年六月,他已身披龍袍5年。在這5年內他時常對身邊的人講:讀史書見晉高祖石敬塘求援于契丹,對契丹行事父禮,割地奉送,屈辱甚甚啊。收復燕云十六州,此朕之志也。這一年,趙光義經過兩年的苦攻,拿下了由遼支持的北漢,滅北漢也就是大勝北遼。也就是太平興國五年遼國內政壇動蕩,穆宗駕崩,景宗耶律賢在靈前匆匆就位。由于后院動蕩,遼的南京(北京)成了孤島。但守將很棒,眾志成城。守南京的領軍人物有北院大王奚底和猛將韓德讓。當宋軍如潮水般涌向南京時,奚底和韓德讓做了分工:韓登城死戰,奚底出城從宋軍后背偷襲猛擊。這樣的局勢僵持了兩個月,7月耶律沙率援兵從西京殺來,于是宋、遼兩大陣營在燕州城西南的高梁河展開了決戰,宋軍大敗,趙光義本人落了個換民裝,乘毛驢小車回大本營的結果。
趙光義不甘心哪,又經過了6年的精心準備,又趁遼圣宗剛剛登基,政局不穩的時機,于雍熙三年(公元986年)發動了第二次收復燕云十六州的戰役。此役可謂精心組織,場面浩大,志在必勝。趙光義兵分三路:第一路由開國功臣曹彬、米信統10萬大軍出雄州道從南向幽州逼進;第二路由猛將田重進統帥,奪飛狐要隘,從脅側向幽州刺去;第三路由潘美、楊業出雁門關攻云州,切斷云、幽即西京與南京間的呼應。戰爭一開始三路大軍路路獲勝:第一路攻下了新城、涿州;第二路破了飛狐,攻下靈丘、蔚州;第三路奪取了涿州、朔州、云州、應州。但是戰勢急轉直下,首先是曹、米之軍被耶律休哥打了個稀里嘩啦,再是以耶律斜軫生擒楊業父子為標志挫敗了潘楊之師,大勢已定,趙光義只好命田重進撤回飛狐待命。
想到這里,佇立在窗前的趙桓一拳打斷了眼前的窗欞,憤怒地怨恨著黑乎乎的天空:天不扶宋,神不助宋,昏聵的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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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的趙桓皇帝在狹窄的地上轉了幾圈,端起一只酒壇子“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深深長嘆一聲。他向冥冥中護佑他的趙光義喃喃發問,怎敗了兩役您老人家就軟下來呢?您把界河挖得再深,柳榆植得再密,但缺少骨氣和魂怎能抵擋得住遼和金呢?國防工程的魂就是您老人家和朝廷的決心??!沒決心雁門關成了太和嶺口,太和嶺口成了一座棉花嶺!
趙桓皇帝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烈酒,再次發出了一聲沉重的長嘆。這聲不是嘆祖宗給大宋捏造成先天不足的軟胎,而是嘆自己也白白做了一回徒勞的英雄。
那是靖康元年的閏十一月初三,是一個朔風怒吼、大雪狂飄、能凍裂兌臼(一種石器)的日子。趙桓為了鼓舞守城軍士的士氣,身穿士兵盔甲,手執利刃,登上皇城的城墻整整巡視了一天。當巡視到通津后,御膳房送來了熱騰騰的晚膳,他把自己的飯分發給守城的士兵,自己卻猛嚼士兵們的冰碴飯。飯間粘罕率遼的虎狼之師用火猛攻厚實的通津城門。沒等令下,士兵們就扔下飯碗攀索下城,冒火沖殺以一當十,殺退了金兵??吹酱笏问勘鴤兊暮罋?,趙桓也熱血沸騰,忘記了自己的生死,也要下城以死相拼。有這樣的英雄氣概,大宋能亡嗎?可是一回到后宮,就聽了張邦昌之流議和的主張,落了個如今的下場……
趙桓又一聲長嘆,嘆自己是個陰陽人。不由地又哼出了李煜填就的《浪淘沙》調調:“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金劍已沉埋,壯氣蒿來?!焙叩酱藭r,趙桓竟然高聲唱出最后三句,“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借著酒勁,趙桓幾乎嚎起來了:
“想得高樓金殿影,空照汴京!”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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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罕押解的隊伍今天還不能啟程,原因是從燕薊行走的徽宗一行耽擱了路程。金國完顏晟皇帝有令:兩路人馬在云州匯合后一道回五國城。
今天粘罕的心情很好,因為遠在百里之外設在勾注山巔的重要口隘胡峪口送來一班歌舞,要慰勞他及弟兄們,歌舞中還有新排的由宋徽宗在燕山新填的詞,當然還有口子上呈貢的肥牛、嫩羊、美酒。
舞宴由中午一直進行到晚上,傲慢的粘罕又認認真真地嘲弄了一頓作陪的趙桓和他的祖宗。那當間主客酒興正濃,喝得滿臉通紅,筵宴進入高潮。歌優在盡情發揮,圍成圈的賓客也停止吃喝盡情地跟著和聲。突然一陣哀哀怨怨、如涕如泣的絲竹聲,從鬧哄哄的席間飄出,慢慢地一位如夢如幻的嬌艷仙娥碎步飄出。這一幕頓時肅清了眾多的雜音,攆走了粗粗的喘息聲和杯盤撞擊聲。歌優如泣如訴地唱起了宋徽宗在南京的新作《燕山亭·見杏花作》。此時彪悍勇莽的粘罕也屏住呼吸認真地聽著、看著這位軟可繞指的亡國之君想說些什么!
“裁剪冰絹,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勾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煞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令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p>
聽完粘罕猛灌了一碗酒,吃了一塊嫩羔羊脊,忽地站起來,走到趙桓皇帝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聽聽什么‘冰絹、胭脂、靚妝’、‘凋零、風雨、愁苦’、‘離恨、故宮、春暮’,這哪是王氣沖天霸主的言語,這是后宮娘娘的呢語。你老子‘昏聵公’是位娘娘皇帝,用紅紅綠綠涂抹江山,用花花草草壘砌社稷。所以輩出‘了事的皇帝,怕死的兵’,千古流傳的分水嶺。再看我們大金的皇帝,個個都是天空的雄鷹,霸山的虎;大金的雄兵隊隊都是虎狼之師,真正可惜了中原這片挖一鍬都會出油的沃土,刨一镢就能出金的江南沃野。你們這些娘娘皇帝還想奪回燕云十六州,真讓你們治理了燕云十六州,會把這塊產鐵出銅的土地又變成出產軟蛋的窩。你們就該為我們大金織織綢緞,畫畫屏風。趙家命軟,別怨大金命硬啊,這是天定!”粘罕的一頓嘲笑引來了滿堂哈哈大笑。趙桓也忽地一聲站起來罵道:“老子今天死和明天死一樣,你看趙家命硬不硬!”說著叭叭甩了粘罕兩個耳光,然后拂袖退場。趙桓這一血氣方剛的舉動,使全場發愣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粘罕愣了一下,馬上摸摸并不疼痛的臉,然后自嘲地大笑起來。頓時全場也傻呵呵地跟著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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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事的皇帝”、“怕死的兵”、“分水嶺”這三個典故趙桓并不全部明白,但他知道這是他祖宗們的軟肋,是讓歷史嘲笑的“包袱扣兒”。當他回到太仆寺的東曹房時,被這三個典故折磨得全身發疼,全身發怒。他在狹窄的地上轉來轉去,轉得陪侍他的滕華實暈頭轉向。粘罕怕趙桓自裁,回去交不了賬,所以派滕華實陪著。突然趙桓停住了腳步拽住滕華實的領口,睜著眥裂的眼睛問道:“誰是了事的皇帝?誰鬧下個分水嶺?”滕華實雖然快被趙桓生吞活剝,但被他的怒氣所感染,心里一陣興奮,用漢語對著看守的金兵,講了“澶淵之盟”。
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閏九月,遼國承天后和圣宗率20萬大軍再度南下。氣勢如熾的遼師,風卷殘云般地席卷了保州、定州,直逼護衛京師的重鎮澶州。兵臨城下,朝廷中出現了兩派激烈的交鋒,以參政知事王若欽為首的一派主張放棄汴京遷都金陵;以宰相寇準為首的主戰派力勸真宗御駕親征到澶州城,一時間澶州成了宋、遼交鋒的焦點。10月,遼兵猛攻澶州城,知州李延渥以死據守,遼兵不克。此間怕死的真宗千呼萬喚才邁出汴京,沒走幾步就想往回返了,多虧寇準的脅迫,他才繼續向澶州蠕動??軠手v:“今寇已近,四方危心,陛下只能進尺,不能退寸。進則士氣百倍,敵聞喪膽;退則萬眾瓦解,敵超我勢,汴京失馭,金陵亦不可守??!”
11月,真宗還在虛張聲勢地行進著,李延渥率全城軍民以死堅守著澶州城,而遼國統軍蕭達覽死死地圍城,并急躁地叫陣、罵陣,以求決戰。守城的的虎安將軍張發現了蕭達覽在城下時常叫陣的弱點,于是準備了幾架強大的弩機設在垛口,再等蕭達覽罵陣累了下馬休息時,幾架駑機齊發,送他回了遼國老家。
遼承天太后蕭燕燕蕭太后當機立斷提出議和。議和原因有三:一是因大將蕭達覽陣亡士氣大傷,二是因在中原整整耗了三月,三是見各路援宋大軍紛紛擁向澶州。蕭太后終歸是渾身散發著英雄氣的蕭太后,她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議和。她要宋補償由她發起這場戰爭所有的消耗,并附帶著高利貸般的利息,只有這樣她才能讓遼國的重臣服氣,讓兒子坐穩皇位。
而最怕失去“和機”的真宗爺全部滿足了蕭太后的政治需要,他直接囑咐宋的議和代表費利用:“契丹如索歲幣,雖百萬亦可允諾,如了事亦可耳?!笨軠拭{迫真宗親征已犯了“犯上”死罪,雖不同意議和主張但也不敢硬頂,只私下對費利用講:“一,遼要議和就無條件歸宋燕云十六州,否則決一死戰;二,歲幣若超過二十萬我要你的腦袋?!睅捉洿枭蹋詈笮纬傻摹板Y之盟”決議是:一,遼稱宋為兄;二,以代州胡峪口山頂為分水嶺,山南為宋轄,山北為遼管,雁門關一劈兩半,南口改為太和嶺口;三,哥哥每年送弟弟20萬匹錦緞,10萬兩白銀。這就是俗話中“了事”的來歷,這就是代州分水嶺的來歷。
“住口!”滿嘴噴著酒氣的趙桓,把講述的滕華實當作了當年的真宗皇帝,他一把拽住其領口,左右開弓抽了幾個耳光,最后朝著滕的胸口重重打了一個窩心拳,罵道:“趙恒你還配姓趙匡胤的趙?你身上還流著太宗爺身上的一滴血嗎!你不是趙光義的兒子!你不是姓趙的子孫,是敗類、軟蛋,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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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當,當,”報三更的渾厚低沉的鐘聲在黑沉沉的代州夜空回響著。它喚醒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趙桓,奇怪的是現在趙桓的腦袋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平靜和清醒。昨天午宴上粘罕提出的“了事皇帝,怕死的兵,所以會劃分水嶺”這個命題,一直剜著他的心頭肉,而現在他能心平氣靜地認真思索一下,為什么會這樣呢?
這個問題太沉重了,屋里的空氣太渾濁了,趙桓需要吸吸從太和嶺口流下來的暮春新鮮空氣,遂起身推開了臨炕的窗戶?!罢l,干什么?”頓時院內火把通明,同時五位精神抖擻的士兵神速地出現在趙桓眼前。這次趙桓并沒有受驚嚇,而是在剛才思考的基礎上自己問自己:宋軍怎就沒有這樣神勇、精干呢?大宋的百姓為啥都稱宋軍為“兵爺”呢?趙桓心里明明白白,這是真宗、仁宗、英宗三位皇爺苦心精營66年,特別是仁宗趙禎執政40年培育下這不治的沉疴??!可憐的的趙楨皇帝,一遇邊事就擴兵。而他老人家只擴兵不會治兵,從來都不搞清養兵是為保護朝廷,還是為保衛國家民眾。所以才養出了龐大的只會蛀食國家財力、民脂民膏的“兵爺”。
宋軍的特點有五:一龐大。宋太祖剛立國時,全國禁軍僅有19多萬,他靠這19萬之師打平了后唐五代立了國。而在仁宗時,全國軍隊猛增至125.9萬人,用全國百分之七八十的財政供養。二無能。在百十萬兵將中有半數為喪失沖鋒陷陣能力的老弱兵,是名副其實的“兵爺”。新招募的年輕勇士,只會在鬧市中喝酒嫖妓,既不懂戰陣更不懂戰術。每位指揮統領只有3000部眾,但能戰者不過百人。三用兵過于死板。再遠的戰場也要由仁宗坐在龍庭一個人指揮,一個人繪戰陣圖。他還嚴格規定了守邊的將官統兵數字:邊兵都署領兵1萬,鈐轄5千,都監3千。一遇戰事,從小官依次往大官排,小的先出陣。這種統兵、調兵、用兵的結果會坐失多少良機,會繪出多少錯誤的戰陣圖,會貽誤多少戰機。四各隊間軍官頻頻調動。官不知兵,兵不認得官。結果是官在瞎用兵,兵在糊弄官。五軍官太多,內耗太大。在作戰時哪個官也負責,哪個官也不負責。在太祖爺時代每路的軍官僅有都署、鈐轄、都監兩三人,而在仁宗時每路的都署、鈐轄、都監少的10人,多的十五六人。
這些弊端不是趙桓瞎想的,是延路軍與西夏作戰失敗后鈐轄在《疏》中陳列的。宋軍在這五大弊端的相互作用下,如營造不出“怕死的兵”才怪呢!也正因為北宋有了這支“怕死的兵”,才在和西夏李元昊作戰中有了延州之敗、好水川之敗、渭州之敗等一系列的慘??;正是這支“怕死的兵”為李元昊劃出了東到黃河、西至玉門、南到蘭州、北控大漠的西夏國界;也正是因為北宋有了這支“怕死的兵”,每年要從國民身上刮來“夏絹13萬匹,白銀5萬兩,茶2萬斤”的油水貢西夏。而且每到李元昊生日時,還得另貢白銀2萬兩,銀器皿2000兩,絹、帛、衣著23000匹,茶10000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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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桓胡亂吃了點早點,草草收拾了一下,準備動身,他要到云州與父親道君皇帝會合,再說在太和嶺口下的代州古城已呆了兩天啦。但是日上三竿還不見動靜。他就躺下又思“了事的皇帝”這個命題啦。經過一番思索,趙桓不管對與不對一股腦兒把產生“了事的皇帝”都推到官制上。冗官啊,那是史無前例的。
說起北宋的冗官,又溯到太祖爺趙匡胤的身上,又是他老人家種下的病根。太祖爺趙匡胤剛立國為穩定全局,收編并繼續錄用各藩鎮的官員,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制機構保留了自五代以來設置的許多官位、職稱,各單位養了一批閑官、高官。這些官享受著原來曾享受的優厚待遇,但無權行使,無事可干。但是大宋國的官僚機器要運轉呀,這就又不得不增派一大批新官。為了區別實權官和虛職官,一個位子要有三個類型的任職人員,即官、職、差遣,只有差遣才是管事的官,其他二位盡管排在差遣的前邊,也只能閑著吃俸。在朝廷中央的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任職,不僅一職多人占據,而且任何人都沒有主動行使權力的權利,只有奉了特旨才能辦事行政。這就形成了中央朝廷“所謂事之所寄,十無二、三”,“仆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等要員,十有七八無事可干”。
中央朝廷是這樣,地方政府也是這樣。如節度使、防御使、團練使、州刺史都是虛職,但這些人都有來頭。有的是在朝犯錯外放下來享清福的,有的是受恩蔭下來享恩寵的。執掌地方政務的是朝廷派的知州和通判,但他們常常會受到那些虛職老爺的左右影響。
像這樣一架松垮稀拉的國家行政機器,傳到親愛的仁宗爺手里,把它更是折騰了個稀里嘩啦。他敞開了三條增加官員的渠道:一科舉取士,二恩蔭賜士,三公開賣官。他執政的40年科舉13次點進士4000人,詣科5000人。面對這嚇人的官員隊伍,戶部副使包拯上《疏》曰:在真宗時,全國文武官總額為9785員,而在仁宗末期在職的文武官總額為17300有余,還有數千名未受差遣的京官、使臣及補員閑吃俸祿。
閑官并不閑,他們要生閑事,要制造內耗,要對朝政說三道四,要消國家的財力、物力;閑官的心并不閑,舒適的生活使他們的物欲貪欲膨脹,要和實權派同化,要和遼、金、西夏互市。當傷及他們小利益的國策出臺后,要千方百計地阻撓它破壞它;閑官是閑不住的,他們要搞團團伙伙,要拉幫結派的。
龐大的官僚機構會給皇帝生出多少麻煩啊,光駕馭這架機器就使皇帝疲于奔命。老祖宗講“守內”,“守內”守得筋疲力盡的皇帝對于處理邊事只好拿出“了事”的態度。想到這里,趙桓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誰做了皇帝,誰駕馭操縱這部官制機器,誰也得做個“了事機器”,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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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桓來代州不足兩天,不要命地盛怒了幾次,如掀翻了粘罕的酒桌、摑了粘罕的嘴巴子、幾乎把降官滕華實掐死。有了這幾個舉動,粘罕不但不再肆意戲辱趙桓,反倒對他增加了幾多敬意。今日掌燈時分,粘罕將一桌豐盛的酒席帶到太仆寺,他是誠心誠意地要和趙桓喝幾盅,誠心誠意地問趙桓幾個他始終沒有解開的矛盾問題。
幾碗誠心誠意的酒,幾句誠心誠意的話,幾個誠心誠意的平等動作,拉平了兩人之間俘虜與戰勝者的鴻溝,亡國奴與占領者的地位,他倆平等地、嚴肅地談起了為啥北宋亡國這個重大的歷史問題。
還是粘罕先開了口:“趙老弟,你認識滕茂實嗎?”趙桓搖了搖頭。粘罕啜了口代州的金波酒認真地介紹道,滕茂實是你朝的工部侍郎,宣和五年出使大金,由于他有治國的才具、忠貞不渝的愛國之心,我主扣留不讓他返宋。為了讓他幫助我們治理中原,我們沒給他一點為難,讓其兩位胞兄弟規勸,我們還滿足他平時穿宋官服,并且容忍他在代州穿上使節衣服到西部迎你。但他根本沒回心轉意,自制了墓志銘,自寫了絕命詩,自篆了碑額,并數次要求侍候你到五國城。他的志氣是‘忠情殉國,埋骨異鄉’,這是為什么?”粘罕沒等趙桓回答,邀趙桓同啜了一口酒,繼續補充道,像他這樣的人并不少,還有寇準、李綱、鐘師道等。
粘罕又吃了一口鹿脯,夾了一口鮮嫩翠綠的芹菜若有所思地嚼著,沉默片刻接著又問:“你認識董詵嗎?”趙桓又搖搖頭。粘罕揮著手中的筷子介紹道:“他是代州一位沒及弟的秀才,當你去年下詔讓全代州人降金并歡迎我們入城時,他拉起了百十來人的桿子,進入太和嶺口叢山,爬冰臥雪,風餐露宿,和我們打起了游擊,昨日他們伏在了我們去云州必經的一段狹谷,要伏擊金兵救出你,奪回9只大鼎和玉璽重建宋國。董詵他們為什么會以死相拼,保護給他們帶來無限災難、沉重負擔的腐軟朝廷呢?”
酒興不濃,但思維活躍的粘罕又向趙桓提出了第三個問題:“趙老弟,你認識五臺山的真寶和尚嗎?”這次趙桓認真地講:“認識。他怎么了?”粘罕仍是不管不顧地介紹起來。真寶,代州人,出家五臺山。他在靖康元年拉起了僧兵,終日率其徒眾苦習武事,誓死抗擊金兵。趙桓得知,遂下詔面見,并以熱語激勵,以厚物供給,以重金武裝他的隊伍。當金兵鐵騎席卷代州時,真寶率眾大戰。他鏖戰數日重傷累身,終被生俘。粘罕惜才欲其降,雖百般勸其降,但真寶厲言不從。最后,真寶認認真真地回答了粘罕,佛法中有口回罪,我已許宋帝以死,哪能貳吾言啊。粘罕尊真寶之志,遂按佛規燒死了真寶。
今日擺在太仆寺東曹房的酒菜是豐盛的,話題是沉重的,空氣是凝聚不動的。粘罕和趙桓的心潮是起伏洶涌的。兩人的話語雖然平和低沉,但句句如刀,讓對方心頭滴血。
粘罕又優雅地啜了一口酒,認真地望著趙桓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這次趙桓猛喝了一口酒,用手一擋:“將軍你別說,我替你問?!闭澈秉c了點頭?!耙?、為啥有那么多的以死報國的臣民,而出了一個貪生怕死、以和茍生的朝廷集團?二、為啥有肥得流油的國土,而治成一個民不聊生的國家呢?”
粘罕一拍桌子贊賞道:“一針見血,就是這個問題!為啥你們國家這兩對矛盾鬧到國破山河碎的地步?”
趙桓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將來,你們要派誰編撰《宋史》?”粘罕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癡望著趙桓。趙桓慢慢地說:“讓史官們討論并回答這個問題吧!”
其實,在代州太和嶺口的這幾天,趙桓也清晰地看出了這兩對矛盾,也悟出了這兩對矛盾中蘊涵的一些道道,但是不能對著粘罕批判自己的列祖列宗,更不能把宋朝的經驗教訓傳給面前的敵人,使他們揚長避短永駐中原啊。
趙桓和粘罕倆人在沉默中吃菜,在沉默中喝酒,在沉默中沉思。歷史在沉默中沉思,歷史在凝固中沉思,歷史也在勝敗中沉思。
中原的國民以及那些以國民為父母的忠臣為啥以死抗金,保衛這片熱土上的家園呢?趙桓想,因為黃土下埋著他們的列祖列宗,這是他們生命的根;而肥沃的土地又養育了他們自己及家小的生命,還無私地支撐起他們世代的繁衍生息。廣袤的黃土地,黃土地中埋藏的生命之根和黃土地提供的衣食住行,這三者構成了大宋國民生死與共、相依為命的一個大“家”。家破,人就亡;家存,命猶存。他們能不為捍衛自己的生命和保衛自己的家,以死相拼嗎?而那些錦衣玉食的朝臣則不一樣,靠俸祿和賄賂,能過驕奢淫逸的生活,靠賣國賣民也能活得像神仙。為了自己、自己的小家或小團體的豐厚利益,他們何必要拼命?他們行事的第一標準是保命,管他賣國害民。
至于“王富民窮”這個矛盾的內涵,趙桓嫌骯臟,懶得去想。如果再想下去,他要口吐穢物了。
亡國奴和占領者共同以嚴肅和認真構建的歷史性沉默,具有可怕的壓抑,要命的窒息。生性豪爽,肚里掖不住半句話的粘罕實在受不了,他不管桌上壇中有酒否,高聲喊道:“上酒?!蔽萃獾氖瘫R上端來一壇印有“金波”二字、剛搬出酒窖的陳釀。這次趙桓要戲弄粘罕了,他用筷子指著酒壇上的“金”字問:“將軍這是什么?”粘罕笑了:“老弟你醉了,它是剛出窖的好酒,你看壇子上還帶著酒窖里的水珠!”趙桓搖搖頭連說:“不是,不是。”他站起來,砰地一聲撬開泥封的塞子,一分兩半,干脆地說:“咱們干掉他!”說完一揚脖就灌,然后把“金”字壇摔個粉碎。喃喃了一句:“我代表蒙古人!”就爬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趙桓要強拉著粘罕邁進一個新的輪回!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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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并沒多喝酒的粘罕,將粉碎的“金”字陶片一片一片地撿起來,拼對好,放到伏在酒桌、鼾聲如雷的趙桓頭前,意味深長地自語道:“你在你們太和嶺口國門前沉沉死睡,你老子在花崗石堆中坦然安睡,你爺爺在錦衣玉食中甜甜熟睡……你們面對白山中的虎嘯,黑水中的龍怒,子民的哀嚎,怎么一點都不急?”
粗通漢文化的粘罕奇怪納悶,趙家皇帝為啥面對兩大矛盾,即“以身殉國的國民與‘了事’的朝廷”、“豐富的條件和貧弱的國力”,而一點也不著急呢?只會“熟睡”、“安睡”、“甜睡”、“香睡”,甚至是“死睡”呢?其實粘罕想錯了,怎不急,整個大宋都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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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代州城急,太和嶺口急。他們尚武,用槍急,如楊家將。契丹建遼國后,為了迅速趕上中原,采用了“頭下城制度”,即鼓勵王爺、皇親到中原搶財、搶物、搶技術;搶人、搶家、搶州城。整城整城地搶,整州整州地搶。將中原州城搶到遼上京后,遼人按原樣設州置城,安頓被搶回的人。他們原來干啥還干啥,這些州城國家不征稅,是王爺皇親的邑城。就這樣,長城周邊被搶空了,中原內陸被搶虛了。面對這種狀況,太和嶺口急了,代州的楊家將急了,操槍還擊了。如遼兵在搶遂城時(今河北任丘),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主動請纓赴戰場的楊六郎動員全城軍民往城墻上灑水營造一座冰城,火燒不了,炮轟不爛,人上不去,并伺機殺敗了圍城的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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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視民如父母的忠臣急,他們尚文,用《疏》急。自真宗朝以來,特別是仁宗朝各種弊端凸現出來,急壞的朝臣向皇帝開出了許多良方。
咸平元年,真宗剛即位,揚州知州王禹就急著應詔上《疏》建言五事:一是謹邊方,通盟好;二是減冗兵,裁冗吏,以輕課山澤之利的稅;三是嚴格科舉,選官不濫;四是淘汰僧尼;五是親忠臣,遠小人(宦官)。五事的主旨就是醫朝廷的“官兵冗多、國用不足”之疾。
宣元九年,權三司度支判官又上《疏》藥方,仍是治“國用不足”之疾。他開出了“三冗三費”的診斷書,一冗有定官而無額限,時下州縣官是額限的5倍;二冗幾十萬廂軍(地方軍)白耗各地方膏粱;三冗僧道泛濫沒定數,各國約有受戒的50余萬人?!叭M”為:道場齋醮百司供費不足,京師猛建寺觀,添置官署資費不足,大臣罷黜仍享節度使待遇糜費國用。
慶歷九年九月,范仲淹、富弼、韓琦等人也發了狠急,說服仁宗推行了“慶歷新政”。他們開出的藥方全在《答手詔條陳十事》。整肅吏治,懲辦貪污;精兵簡政,裁汰冗官;改革科舉,選拔人才;扶植農桑,減輕徭役;發展軍屯,強固邊防?!皯c歷新政”用藥味味猛,貼貼狠,可是大大損害了朝官、京官、地方官的根本利益,引起了政壇的震動。為了“守好內”,平息官員中的動蕩,仁宗只好以貶謫范仲淹等人到西北邊防為結果,而使新政草草收場。
仁宗爺朝里急的人多了。如在寶祐元年,宰相文彥博、樞密使龐籍建議裁減老弱禁軍歸農,因養一位老兵,每年需錢萬貫。仁宗準奏,稍稍一動刀,僅陜西一堡就裁50歲以上的老兵3.5萬人,為國省下軍費245萬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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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江山的趙氏皇祖皇宗也急呀。最急是的趙頊皇爺,趙頊者,神宗是也。趙頊起用王安石,拉開“熙寧變法”的大幕,可謂是冒著極大風險,頂著覆頂的壓力展開的。太皇太后曹氏(仁宗皇后)、皇太后高氏(英宗皇后)、神宗皇后向氏,以她們為代表結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向“變法”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她們不僅圍攻王安石一派,還直接圍攻神宗本人。要剿滅變法的不僅有后族,還有朝廷中的“貴族”,如文彥博、司馬光等重臣疾呼改變祖宗舊制天理不容!王安石究竟要干什么,會引發政壇的劇烈震蕩?其實他并不是要毀趙氏江山,而是要把趙氏江山的蟻穴挖掉,使它強起來。王安石的切入點就是整軍、理財、富民、強國。在理財方面推行六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募役法、市易法和方田均稅法。整軍方面有四法:置將法、保甲法、保馬法、軍器法。這10法,法法都經得起歷史考驗。
趙頊年輕氣盛,腦子靈快,19歲登基,21歲時就和王安石一道“急”起來。但是趙頊為了“守好內”,也得兩度罷相王安石,兩度起用王安石。這起政治動蕩時斷時續,持續了三朝,直至發展到“黨人碑”事件,直至向太后以皇太后的身份獨自迎哲宗弟端王趙煦繼位,才慢慢波平水靜。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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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是個矛盾統一體,太和嶺口是個矛盾統一體,趙桓和粘罕又成了一個暫時的矛盾統一體,而今晚趙桓的肉體和思維又成了一個相互對立的矛盾統一體。趙桓的思維在一刻不停地活動著,而趙桓的肉體在酒精的麻醉下,一動不動地仍爬伏在酒桌上,頭邊還擺著由粘罕拼對起來印有“金”字的碎酒壇陶片。
又是月鉤東窗時,又是松葉碎風時,又是太仆寺風鈴叮當時。趙桓的思維快把北宋的168年歷史梳理完畢,下邊輪到品評他的老子趙佶啦。此時趙桓的肉體也活泛起來了,他在地上又轉起了圈圈。
提起老子趙佶,趙桓是充滿了無可奈何,充滿了無盡綿綿的悲哀。恨,恨不起來;怨,怨不起來,甚至提也提不起來。他只重重地畫了兩個等號:李后主=道君皇帝=昏聵公。趙桓畫出這兩個等號后,既不想哭,也不想叫,竟然想唱。趙桓處在那不可思議的環境,所以產生出不可思議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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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一聲道君皇帝老子昏德公:“崇寧”“紹述”搞成個甚?徽宗趙佶皇帝親政燒的第一把火就是“消除黨派、調和元祐紹圣之爭”,結果遭到所有大臣的反對,于是他決意“紹述”,即繼續變法,改元“崇寧”。崇寧的含意就是崇法“熙寧變法”。為了搞好變法,他起用了曾堅決擁護變法的蔡京,并拜蔡為相。蔡京這個在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奸臣,徹徹底底蒙著騙著趙佶,搞了個變味的“崇寧”。他出猛拳打擊所有黨派的領導人物,變法派、保守派一勺燴。在端禮門立“黨人碑”,將司馬光、文顏博、呂公著、呂大防、蘇軾、蘇轍、曾布等309個以“元祐奸黨”、“元符黨人”的罪名示眾。又將變法的領軍人物章、黃履、呂嘉問等10余人,以“黨人”、“為臣不忠”的罪名一并貶出朝廷。經過這一把“崇寧”之火,燒走了忠臣,燒出爐蔡京、童貫奸佞小集團。這就是趙佶第一把燒出的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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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一聲道君皇帝老子昏德公,為啥小百姓方臘振臂一呼全國應?趙桓十分清楚,方臘起義是由童貫、朱執掌的“造作局”、“應俸局”引發和促成的。崇寧年間蔡京為討趙佶好繪畫、好山石之癖好,從江南廣征“花石綱”,并慫恿趙佶在蘇杭二州設造作局和應俸局。童貫任造作局管領,朱任應俸局管領。在造作局內每日有數千名工匠為皇宮造作金玉、織繡、牙角、竹藤等精美工藝品;而在應俸局內,每天都要派出使者分赴東南各處的膏腴之地搜集奇木異花、怪石珍玩。只要應俸局使者看準的東西,若在民宅署府,就毀院拆府弄出來,若在峻山深海,就用炸山填海的辦法弄出來。精美的花石綱搜集到了,他人的家園也就毀了。運送“花石綱”水陸兩路并進。水路的船只首尾相連,綿延數里;陸路的車水馬龍,日夜奔騰。運送“花石綱”的速度如遞送軍情的八百里加急,保證奇木異花到京師后氣味不變。征集到的“花石綱”可海了,整整造了一座占地數十畝區分五位的五福宮。五福宮造成的代價是數萬戶的家破人亡,數萬人的流離失所,數萬人的身價性命。
方臘是睦州青溪縣(今浙江淳安)邦源洞“里正”大人家里的一位雇工,也是當地摩尼教的首領。所以他有深厚的群眾基礎,也有許多忠心耿耿的信徒。青溪縣是一個貧瘠封閉的山區,崇山峻嶺占了總面積的80%,但山里盛產竹、木、漆、絲。造作局和應俸局每年要從這里搜刮大量的土特產品,這里是“花石綱”的重災區。在這種情況下,方臘不造反,其他“臘”也會反。這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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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一聲道君皇帝老子昏德公,重用蔡京毀大宋。趙桓十分清楚,當趙佶和蔡京及其黨羽形成蔡式國家權力核心時,大宋的國運就以加速度的方式走向終結。蔡京(1047—1126),是興化軍仙游人(今福建),在政治上,他既是個投機家,又是個騙子,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在保守派風光的元祐時代,司馬光讓他在5日內廢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他依限完成;在變革派風光的紹圣時代,章奮力恢復新法,他搖身一變又成章集團的核心成員。他還是個標標準準的政客。蔡京在貶居杭州時,攀附了到杭州為趙佶搜書求畫的童貫,靠童貫他又搭上了常到宮中活動并頗受徽宗恩寵的道士許知常。順著這條線,他終于又入朝為了相。
蔡京是一團腐敗的酵母,他先引誘催化主子趙佶腐敗于聲色犬馬、花石綱和生辰綱。僅供趙佶一人日常靡侈的常設機構就多20余個,如:除蘇、杭的造作局、應俸局之外還有應俸司、御前生活所、營繕所等。
蔡京個人也“腐”,而且“腐”到極致。他有徽宗爺賞賜價值數百萬的豪宅,園內殿堂皇皇,珍木如云,假山玲瓏,溪水潺潺。如此這般蔡京還嫌不氣派,他要將宅西數百間民房擴征改建西園。誰敢惹一手遮天的蔡相爺啊,只能用編民謠發泄:“東園如云,西園如雨。”蔡相爺的錦食也“腐”,而且腐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喜食鵪鶉,家養鵪鶉數萬只,因他喝一碗美羹就得殺百余鶉。他每日要吃只饅頭,但饅頭是用蟹黃做的,是非常金貴的。一次他興致所來,留前來匯報政務的兩位講義司官員吃飯,單蟹黃饅頭一項就開支1300余貫。蔡京講究吃,所以他的廚房也十分講究,分工也特別細,剝蔥有專人,切蔥絲有專人。蔡京在蔡府建起了比御膳房還御膳房的膳房,他家的筵席頗受趙佶的贊賞。徽宗皇帝在短短數年間曾7次乘轎到蔡家飲酒作畫。
蔡京這塊腐敗醇母,啟發了全國大小官員的腐敗,層層向上級行賄,級級向京官送禮。每當蔡相爺生日,地方各級官府要傾其府庫置辦“生辰綱”,這就有了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里寫的《智劫生辰綱》一章。因此,蔡京榮登在北宋末由全國民眾推選出的“害國誤民六大賊”的榜首。這六賊排名依次為:蔡京、童貫、梁思成、李彥、朱、王黼。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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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還沒從五臺山露臉,就往奔涌躁動的太和嶺口群峰上抹了一把紅黃的顏色。讓雪水洗過的巖石山頂把緊緊封在下邊的地氣憋得起伏波動,似乎快要沖天爆噴,山腰中的針葉松林奮力地撕碎著蒙古高原殘留下的風霜顏色,凸現三月帶來的油綠色,而山坳中的硬石和彎道故意攪弄著奔瀉的消雪水,弄出震天的轟鳴。太和嶺口群山中的冷色和暖色,按捺和沖動,無聲和轟鳴,組成一幅立體的歷史劇變畫面。是北宋趙桓皇帝和大金粘罕開國功臣兩人心靈撞擊的真實寫照。
裝在車隊中的北宋刻漏滴下寅時的最后一滴時,看護它的金兵“當當”敲響既是開路又是報時的半人多高的銅鑼。粘罕像是被強弩射出來似的一躍,嗖地一聲從趙桓皇帝的御輦中射出來,一屁股坐在馭車的凳子上,一只腳踏在車轅上,一只腳踏在圓滾滾的轅馬屁股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從雁門關流進來混有肥草香味的空氣,頓時全身的熱血在血管中奔騰起來。他忽然又騰地一聲站在馭手的板凳上,激動地環視了一下這支搬運北宋國家機器的車隊,用目光迅速檢閱了一下押送這支軍隊的500余名威風凜凜的鐵騎,并乜視了一下坐著趙桓夫婦的死一般寂靜的御輦,從口中發出悶雷般的兩個字:“出發!”爾后又像剛才那樣坐在馭手位置,啪打了一個響鞭,500余名雄兵便呼喊著“回家”,打馬奔向各自的位置。“西京”大同就是他們的家!“回家”的呼喊像山響,震得整個車隊嘎吱吱地向前蠕動起來,馱著具有168年的北宋,向著他的開創人劃下的“天盡頭”太和嶺口一步一步地逼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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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呼喊在趙桓皇帝聽來,如同天崩地陷的轟鳴,震碎了他心中裝著的“內廷龍椅”和屁股下的趙氏江山,也震碎了他那顆由祖宗賦予的羸弱心,頓時兩行冰冷苦澀的淚水流到嘴角。他猛然抓住朱皇后那雙和他一樣冰冷的纖纖細手。倆人相向地癱軟在一塊。
冷靜下來的趙桓,又順著昨晚的思緒梳理著北宋所走過的路程。以蔡京為首的六賊把北宋后期的社會搞得腐敗而又腐敗,世風日下而又日下。其集中表現就是官貪政賄。如佞臣朱,以承辦花石綱為名“指取內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數十百千計”(《宋史·朱傳》)。大小官吏如《晉書·殷浩傳》中論述善言辭的殷浩答人問的一樣了。有人問殷浩:“將蒞官而夢棺,將得財而夢糞,何也?”殷浩回答說:“官本臭腐,故將得官而夢尸;錢本糞土,故將得錢而夢穢?!闭麄€北宗末官僚機構中充斥著貪官、贓官、庸官、糊涂官、酒肉官,構成了“循良者十無二三,貪殘昏謬者常居六七”為特征的龐大官員隊伍。
趙桓被其父強推上龍椅后,他也向“官貪、政賄”這對雙胞胎下了硬手。首先誅滅和流放了六賊,撤銷宮內外害民誤國的105個司、局、所,任用抗金主戰派李綱為相。但是他的這些舉動還是沒有收回渙散的軍心、民心,凝聚起離散的軍心、民心,還是在危急關頭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如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庚子日(初九),圍在京都城外的金兵向城東的宣化門發起了猛烈的進攻。京師的民眾一呼百應,也發出了“護國衛家”的吶喊,殺死了城東的朝廷命官統制官辛元宗,組織起了“保甲”,臨時代替官署控制局面。當時京都在冊守城軍士為10萬名,但堅守崗位和能應戰的僅3萬余人,而其余的七八萬人都蒸發似的逃生走了。
想到這里,趙桓皇帝突然問朱皇后道:“剛才金兵的回家體現了多大的凝聚力,而我們的‘護家’則沒有一點凝聚力和爆發力!”朱皇后愣愣地望著夫君趙桓,而趙桓還在繼續問:“金兵的回家之聲震得地動山搖,震得北宋似大廈忽喇喇傾覆,而宋軍的‘護家’之聲,雖也震得地動山搖,但卻把自己的大廈拉倒了,這是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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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金兵入關由興奮的即興創造,還是勾注山民有喊山的習慣相染,金兵進山總有喊幾聲的毛病。過去出太和嶺口后呼喊擄掠,當帶著滿馱的擄掠品出太和嶺口時,又興奮地喊著回到蒙古草原。今日他們的戰利品是北宋江山,馬背上馱的是北宋的國家機器,故而前邊開路的金兵,一進入勾注山的南口太和嶺口,就把馬鞭甩得炸響。一邊聽著鞭聲的回響,一邊喊著“太和——”,頓時金兵坐下那些最善于爬山的馬在山溝中飛奔,而車隊也迅速地向山里流動。前邊的鞭聲、馬蹄聲把金兵的狂喊“太和——”聲烘托得嗡嗡作響。頓時刺激得后邊金兵進入亢奮狀態,也奮力吼起“回家”來。500余名金兵的喊山聲,500余匹鐵騎的馬蹄聲,500余桿的馬鞭聲,把“太和——回家”遙相呼應的聲音,攆得上梁下溝,相互疊加。傻乎乎的勾注群峰也了解趙桓皇帝及群臣的心里感受,也跟著亢奮的金兵起了回聲。頓時,“太和——回家”的聲音,從溝里爬上山頂,又從山頂滾回溝中,從此梁越過彼梁,又從彼梁返回此梁。而勾注山那些幽谷歡快地把“太和——回家”的呼應聲高興地接進深深的幽谷,并喊醒更深的幽谷接應,而更深的幽谷不僅把金兵的呼應送到雁門關外,而且還送到呼應聲的原發地。此情、此景,此時、此地,趙桓皇帝如同勾注山一樣,躁動不安,很快進入歇斯底里狀態。他只覺得勾注山陰冷的陰氣鉆進他的骨髓,攪得骨架快要分解;勾注山黑黝黝的扼頂霸氣,一股勁往胸腔里裝,憋得喘不過氣來。“太和——回家”的回聲似兩個躲也躲不開的魔影要勾他的魂,攝他的魄。趙桓皇帝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煎熬,猛然奮起要往車外跳。幾乎是在同時,朱皇后揪住了他。粘罕也撩起棉圍擋住了他。當然粘罕并未發現他的內心,而是送進一壇代州產的名酒“金波”酒和一大快烤鹿肉。粘罕說:“山里冷,喝一碗酒,抵抵寒氣!”趙桓皇帝突然奪過酒壇,一揚脖子就往里灌,等灌足了,滿嘴噴著酒氣喝令粘罕:“滾!滾??!”粘罕猛然遭此突兀,不但沒生氣,反而贊揚道:“這才像個皇帝,可惜你們趙家的皇帝個個都像一個和氣的老奶奶!”
“和氣的老奶奶!”又是一個“和”字。這個“和”字如同“太和嶺口”的“和”,和成了老奶奶,和成了只會裱糊身上巨痛的裱糊匠,和成了割地貢絹的“了事”佬!
作為一個皇帝追逐“太和”的社會治理目標是對的,而且是絕對正確的,但老奶奶式的和是不行的。趙桓皇帝此時清醒地意識到,而且對內要忍著劇痛流點血割去那些不和的東西,對外要用鐵的手腕把那影響的舉動打下去,死死地按住,這才能“太和”啊。
濃烈的醇厚的代州金波酒很快就把趙桓歇斯底里的神經控制住了,使他的思緒借著持續發放能量的酒勁,步入了歷史性沉思的軌道。
太祖、太宗為了追求剛建國的大宋國內的“和”,汲取了后唐五代的教訓,藩鎮割據,武將們紛紛皇袍加身。兩位祖爺制定了一系列新制,結果是建國168年沒出現藩鎮割據,沒有一個武將有能力造反,沒有一位地方軍閥有能力自己皇袍加身。但是,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反結果:削弱武將兵權,文職統領了兵,輕武重文,渙散了部隊。國家沒有一支鋼鐵之師,就等于剁去了一雙控制外來“不和”浪頭的巨手。在這樣的條件下,雖然中央和地方和了,但國家無論貢多少土地和財物也換不來與遼、金的和,與西夏的和,最終國家大廈傾覆!
趙桓皇帝的思緒隨著北宋歷史的順延繼續深入著。當國家發展到一定階段,內部也出現了許多不和。仁宗爺為了求得內部“和”,首先追逐了掌控國家政局的官僚系統的“和”,有腐不懲,有軟不治,有昏官、庸官不撤,有贓官、糊涂官不換。而是廣開了封蔭、封官、科舉、賣官之渠道,造就了一支“干事不干事一樣拿俸,貪腐和不貪腐一樣重用,罪大罪小的官員一樣流放地方拿俸吃空”的癱、軟、散的干部隊伍。其結果是官場“和”了,反結果是百姓民眾苦了,苦到造不造反都是死的程度。
神、哲二宗也是學著祖宗的樣子,拼命地追逐著“太和”的目標。他們看見了大宋國身上的沉疴,也深深感到大宋國身上巨瘤會引來不堪設想的后果,他們也曾起用王安石等人割去這些巨瘤,剜掉這些爛肉,但是宦官族的利益要放血了,后族的利益要失血了,他們奮力抗爭,聯合抗爭,內部不和了。他們慌了手腳,下令停止了手術,并為了安慰宦官和后族,貶放了那些為大宋治病的良醫。結果是皇帝的內廷和了,反結果是大宋國的病越來越重,直至病入膏肓。
唉!這就是少數人不流血,大眾流血;貪官不流血,國家流血;皇帝怕自己流血,江山要流血。少數人和,廣大民眾不和,貪官和了國不和。雁門關改稱太和嶺口,北宋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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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桓皇帝忽然大笑起來,他不顧朱皇后的阻攔,又捧起金波酒壇猛灌起來。他心里說道:到太和嶺口才算活了個明白。什么以皇兒、王爺、太子、皇帝的身份,在京師地片所消耗的生命歷程,那都是在瞎走,那都是在瞎活!他又笑起來,突然粘罕撩起攆簾拽著他的手說:“瘋鬼快下來,跟我拜太和嶺口的牛頭山神廟,這廟可靈了,廟里的山神可保佑我們順利回到五國城,可保佑大金國運昌盛,可保佑你我平安一生!”
趙桓皇帝第一次也像粘罕常常乜斜著血紅的眼睛,第一次流射出藐視的眼光,也是第一次嘲問道:“山神真那么靈嗎?太和嶺口的北斗山神廟,比玉清神霄宮的爺爺還靈?好的,趙爺陪你去一遭?!闭f著掙脫粘罕的手跳下御輦。但是酒精軟化了趙桓的身骨,他跌倒了,粘罕只好架著他去北斗廟。
牛頭山神廟座落在勾注群山中的主山牛頭山之半山腰,因該廟在州北,又供北斗神,故他人也叫北斗廟。代州官員卻認為北斗山神“靈應”,故每“靈應”一次就報朝廷一次。元豐元年8月10日,神宗趙頊爺爺接到知代州劉舜卿奏報,5月天大旱祈禱此廟而時獲雨5寸。應封爵號的奏報后,馬上批復,賜山神為“順應侯”(原文見勾注北斗廟存《代州牛頭山神》宋碑)。但順應侯廟盡管是大宋皇帝所賜,很文雅,還是沒在老百姓中傳開。這不,連大金國的粘罕還在叫山神廟。
進出太和嶺口過雁門關走的是行車官道,到山神廟是從官道上分出的一條行羊腸小道。粘罕架著趙桓,倆人并行在這羊腸小道上。兩邊的荊條可不讓了,劃爛趙桓的衣服,劃得他半邊臉血痕交錯,火辣辣的。趙桓火了罵道:“什么狗屁山神,住這么個狗屁地方,折騰死老子了?!壁w桓心里的火氣澆上肚子里濃濃的酒精,燒得更旺了。他就用腳亂踢亂跺荊條,而彈性很大的荊當他的腳一離開,以更猛、更有力的方式抽到他臉上、臂上。趙桓要氣得罵臟話了,粘罕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趙桓皇帝的火氣緣自粘罕對山神爺的虔誠,更緣自他列祖列宗對道家諸神的尊崇,甚至于還緣自他本人對妖人術士郭京的相信,以至于把江山托付給郭京。
是的,大宋國上至中央龍庭的皇帝,下至地方的九品縣吏,無不對道家諸位神靈頂禮膜拜?!盀樯赌兀俊蓖蝗悔w桓笑瞇瞇地扭過頭問架著他的粘罕。粘罕一愣,茫然問道:“什么?瘋子!”趙桓笑了:“你不懂!神都是狗屁,為啥?你不懂!”粘罕聽了惡狠狠地罵道:“瘋子!”然后又虔誠地獨自禱告道:“山神爺爺別生氣,我拖的是個瘋子,是個亡國的皇帝,是他在罵您老,我沒罵!”
趙桓皇帝以一個亡國之君的視覺觀察一個戰勝國的心靈寄托,終于找到了一個焦點,也找到了一個答案。這個焦點就是為啥大宋國的執政者卻在極力地虔誠地尊神信神,從這個焦點蹦出來的答案就是:大小官吏們尋找精神寄托,求神靈保佑自己官運亨通,一生平安(犯事之后也不出事?。?;尋找長生不老良方,享受屁股下的榮華富貴,享受人間無盡的極樂。為啥要做官?大宋國的官吏沒一個是真心為國謀強,為民謀富,而是為掌握更多的權力。上至皇帝,下至縣衙沒品的皂吏,都能把手中的權力催化膨脹,都能把自己的私欲極力膨脹。為了滿足自己不斷膨脹的私欲,他們會把手中的權力用盡、用活,運用到極致。老子皇帝趙佶用花石綱造成占地十畝的“五福宮”,蔡京一頓飯要耗費數百人一年的費用??笜尦约Z的兵,平時吃喝嫖賭抽,一上戰場各自逃生。
這樣的官,這樣的兵,活著為了自己,奔波為了自己,運作為了自己,操勞為了自己,他們生和死都是圍繞著自己的苦和甘這個著力點轉,他們從來沒有管過國家,從來沒有顧過百姓。百姓會管這樣的官和朝廷嗎?百姓不管,找誰管?只好找那些本來子虛烏有、自己心中造出來的各路神爺保自己的權力,保自己的財路,保自己的舒坦,保自己的錦食人生!這不,大宋國的影子,已悄悄折射在粘罕身上,大金國的身上!
最腐敗的皇帝,也最崇信神靈,趙桓皇帝從他的列祖列宗數開了。
真宗爺趙恒萌信道教,他曾用黃金5000兩鑄了圣祖天尊大帝(軒轅),他又用白銀10000兩鑄兩尊侍俸天尊大帝的侍俸像,一尊是玉皇大帝,一尊是趙恒自己的道冠道服像。但他的治國杰作是“澶淵之盟”,好啦,一下子成了一個沐猴而冠的歷史小丑。
皇帝老子趙佶想長生,更信道教,把道士林靈素請入朝中,天天聽林道士的胡說八道。林道士常講,天有九霄,最高霄叫神霄,神霄中的神主叫玉清王者。玉清王者是上帝的長子,號“長生大帝君”。趙佶就是長生大帝君下凡,那蔡京則是從神霄下凡的仙官,他在神霄的官號為右元仙伯,職能是侍衛“長生大帝君”。趙佶和蔡京,一個是長生大帝君,一個是長生大帝君的侍衛。趙佶信林道士就是信自己,所以他耗巨資修建玉清神霄宮,鑄神霄九鼎;他依科舉例設道學,道士考試后做道官,吃國家俸祿??山Y果呢,民不護國,國不保君,做了一個亡國的“昏聵公!”
更可笑的是趙桓我自己,趙桓想到自己在國難當頭把京師交給郭京守衛的荒唐之舉一下子又笑了。那是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五日,妖道術士郭京講,金兵攻城愈來愈猛,他可用“六甲”道術,請10萬天兵天將下凡殺退攻城的金兵,趙桓然之。郭京來到京城固若金湯的定化門城樓上,搖頭晃腦做了一番法術,下令守城士兵大開宣化城門,放天兵天將出城殺金兵。結果是宋兵自己打開了金兵攻不開的城門。郭京趁機溜出危城逃之夭夭。想到這里,趙桓自嘲道,得個大金國賜予的“重昏公”的封號當之無愧!
趙桓想得太入迷也太入道了,所以忘記了他和粘罕是什么時候到的山神廟,又是什么時候拜的山神爺,只是到了一口白皮棺材面前他才醒悟過來。粘罕告他,這是真寶和尚的靈位。趙桓知道真寶和尚,他曾在京城召見過,真寶曾立誓為保大宋國而決一死戰。真寶,代州人,為五臺山僧人。當靖康年金兵進代州時,他在國難當頭,率其徒眾習武事,大抗金兵。在與金兵惡戰中真寶被俘,金帥好其忠勇百端誘降,真寶坦然講道:“佛法中有口回罪,我已口許大宋皇帝以身殉國,豈可貳吾言?”當粘罕把真寶就義前的話向趙桓皇帝復述了一遍時,趙桓頓時雙腿一軟撲嗵一聲跪在真寶靈前,并哭喊道:“朕明白了,真寶師爺你的道,才是真正的道,滕茂實之道,王安石之道,范仲淹之道,才是真正的護國之道!你們的道就是民為本,國為本,個人利益、個人生命不是本!朕明白了,已晚矣。請受朕一拜!”趙桓皇帝深深地把額頭伏在勾注山的土地上。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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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解的開路金兵爬過了上雁門的九里十八盤,到了清風颼颼、寒氣如秋的雁門關頂。他們吸一口帶有草原氣味的空氣,準備下九里十八盤向西京進發了,頓時又吼起來“太和——出關”,后邊還在爬九里十八盤的金兵聽到前邊的喊聲,頓時精神一振,也喊出了“回家嘍——”的狂呼。當粘罕所乘的太上皇御輦和趙桓皇帝所乘的兩輛玉輦都到雁門關頂時,突然從西京飛來的金使向粘罕報,走南京(燕京)一路的趙佶一行,已到西京,命他們今日必須趕到西京。粘罕聽報后不禁又發出了勝利在望的開懷大笑。粘罕在征服“雄關漫道真如鐵”的心理驅使下,產生了拉著俘虜皇帝要回視一下踏在腳下的大宋國的天然屏障的念頭。
趙桓皇帝也確實想看看曾經是大宋國的國界,故而欣然跳下車。他和粘罕并肩站著,極目南望勾注山。勾注群山黑中泛綠的綿綿山脊,猶如翻騰起舞的數百條蒼龍,爭相起舞;如削的挺拔山峰使勁地露著崢嶸,流水飛瀑空谷回鳴,虎豹豺狼穿躍其間。而那聞名遐邇的雁門關則是兩山對峙,其開如門。面對這茫茫群山,面對這巍巍雁門雄關,粘罕是豪氣滿懷,指點江山,而趙桓皇帝是底氣盡泄,滿懷悲哀慚愧不已。在代州的幾日,趙桓皇帝在粘罕的引談下,談了大宋在代州留下的實物載體,捋清了大宋國從建國、發展到滅亡的歷史脈絡,在心路上重走了大宋國168年的歷程?,F在看的是太宗爺劃下的鋼鐵屏障太和嶺,前天親身經受了哲宗爺搞的“界河”、“柳榆”,昨天又到哲宗爺劃下的分水嶺赴了全羊酒宴。他又在這歷史實物面前思索了“重文輕武”、“官貪政賄”、“機構冗雜”、“奸佞當道”等毒瘤的生成和發展。所以趙桓才在錚錚作響的鋼鐵邊疆面前底氣不足,愧對大好河山,慚愧趙氏骨軟。
突然雁門關、勾注山山北春天的狂風驟起,泛著白色堿鹽的黃土頓時乘風飛揚。一瞬間,關北黃塵滾滾,遮天蔽日。這就是雁門關內外皴破琉璃瓦的春風。觸景生情,南朝(梁)詩人江淹《別離》不禁涌上趙桓的心頭,他面對黃塵大聲吟道:“遠與君別者,乃至雁門關。黃云蔽千里,游子何時還……”
“什么,什么,你還想還?”粘罕將軍吃驚地問道。
趙桓張口猛吸一口充滿鹽堿苦澀味的黃土,搖了搖頭。
北宋,在勾注山雁門關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