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唱挽歌唱戰歌

在寫當代生活的小說中，農村仍占著相當大的分量。我是一個幾乎與農村沒有絲毫接觸的城市人，說是“幾乎”，因為我還有農村的親戚，偶爾會到親戚家去做做客，了解到一些農村的生活狀況，但農事我是一點不知道的了。盡管如此，我自認為還很了解農村，這就得益于當代寫農村的小說了，我對當代農村的了解幾乎都是從小說中獲得的。由此我也感到，中國作家其實具有很強的鄉土情結。這是當代文學一股很重要的活水，它從遙遠的源頭流過來，雖然失卻了往昔的壯闊和氣勢，但至今仍不枯竭，這就已經讓人們感到無比的欣慰了。毫無疑問，在現代化和都市化的大潮面前，鄉村雖然還占據著廣袤的地域，卻是越來越變得微不足道了。幸虧還有這么多具有鄉土情結的作家，以文學的方式頑強地傳達著來自鄉村的聲音和色彩，才使得我們的當代精神不至于被所謂的GDP、所謂的勞動致富等精神腐蝕劑漂白。但我讀多了反映當代農村的小說后又生出一層不滿足。因為在這些小說中有太多相似的人物和相似的情節，也有太多相似的主題和情感表達。帶著這種不滿足，我讀到《憨憨的棉田》時就有了格外的驚喜，它讓我認識了一位地道的農民，也讓我對鄉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憨憨是一位地道的農民，他熱愛土地，熱愛農作物，熱愛農業勞動。在城市的誘惑、金錢的誘惑面前他卻可以做到無動于衷，他倔強，認死理，但他不是落后，不是愚蠢，相反他追求科學，善于思考。憨憨這一農民形象在當代鄉村小說中還沒有見到過，他不是底層文學中常見的那種苦難的承受者，令人同情憐憫的弱勢者；也不是在那些鄉村烏托邦式敘述中的帶有理想色彩的新型農民。他是獨特的“這一個”。那么憨憨獨特性的價值又在哪里呢?憨憨的價值就在于以他對農業生產的執著來闡釋了土地的意義。很多人都懂得，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就是血與肉的生死存亡的關系，沒有土地也就沒有了農民，它作為一種文學主題，在以往寫農民的作品中也屢見不鮮。不過，今天我們對這種關系就有些淡漠了，我們寧肯關心農民生活的疾苦，也不愿關心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但最近我讀到一些作品，看到作家們開始從土地來探討農民問題和現代化的問題。例如趙本夫的《無土時代》就將土地問題上升到一個生態文明和人類文明的哲學高度。在現代化進程中，對農村的傷害首先就體現在對土地的侵吞和剝奪上，許多小說都表現了急劇擴張的城市化對農村土地的侵吞所造成的惡果，農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憨憨的棉田》也寫到了侵吞農村土地的社會問題，憨憨最后的悲劇不就是直接由侵吞土地而造成的嗎?但小說的重點并不在這里，重點在寫憨憨夫妻倆在耕作十幾畝薄地中的辛勤和收獲。他們收獲的不僅是物質財富，更收獲了精神財富。這種精神財富就體現在他們從土地上獲得一種幸福感，一種成就感。也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仿佛都融入到土地之中。因此，憨憨不愿意出讓他的土地，并不是他真的太傻太憨，而是他的生命已經和土地連在了一起，出讓土地就等于出讓生命。應該說，憨憨的精神和心態代表了傳統社會中農民的普遍精神和心態。從這個角度說，憨憨是“憨”的，因為社會變了，城市化氣勢洶洶地逼過來了，絕大多數的農民適應時代，其生活方式和精神心理都已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所以同樣是農民，他們卻絲毫不能理解憨憨的作為，比如，在他們眼里，用農藥化肥就是天經地義的；在他們眼里，地里有蟋蟀鳴叫、鳥兒筑窠也變得不可思議。憨憨不過是按老辦法來種地，卻遭到人們的嘲笑，但他并不退縮。憨憨身上有一股反現代性的勇氣，而支撐著這股勇氣的就是傳統農業文明的精神。憨憨這個形象寄托了作者的情懷。顯然，作者對于傳統農業文明是充滿著緬懷情緒的。一開始的筆墨就蘸著淡淡的詩意，她寫種棗樹，寫棗樹的生命力，寫過去泥土夯實的院子要比水泥地好，它不傷種子的生命，“小的時候，那青藍的天空，星星像銀針，鋪滿天空，一顆顆透心的亮。”這一句句都是在緬懷往昔的農業文明。作者帶著這樣一種情懷把憨憨引薦到讀者的面前。

緬懷往昔很容易就把小說唱成一支挽歌。而且事實上，挽歌已經成為了當代鄉土小說的基調之一。農業文明的衰落，也許就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從憨憨在鄉村的孤立無援也足以證明這一點。事實上，在當前的鄉村社會，農民基本上已經在觀念形態上向城市巨人繳械投降了，因此，作家們書寫鄉村現實時，不得不唱起挽歌來。但恰恰在這一點上，《憨憨的棉田》再一次選擇了獨特性的表現。作者接下來徑直講述了憨憨承包十幾畝薄地的過程，從開始地里的棉花都不結朵，到不用農藥化肥也獲得高產，再到將十幾畝地變為一個鳥語花香的和諧的生態環境。在這段描述中，絲毫沒有挽歌的影子，分明是一首鏗鏘的戰歌。憨憨有滋有味地在土地上種植著各種農作物，他讓大自然失去了的生命活力逐漸又恢復起來。憨憨的行為在告訴人們，農業文明并不會衰落，它不過是被人們草率地遺棄了。《憨憨的棉田》像不少的鄉村小說一樣，是站在鄉村精神的立場來反思城鄉矛盾的，但小說所取的特別角度和作者的積極心態又給我們帶來新的啟迪。

在戰歌式的敘述中給予生產勞動最高的禮贊，這也是小說的一大特點。我們曾大力宣傳勞動創造世界。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勞動創造了文明，也創造了科學技術。后來，我們特別強調科學技術是新的生產力，特別看重科學技術以幾何級般的速度所創造的財富。這種強調和看重是為了糾正意識形態的某些缺失，是為了更好地推得新的政治路線。于是，社會經濟大發展了，思想也大解放了。但回過頭一看，就發現在這個過程中，有些顛撲不破的真理其實已經被我們大大解放的思想顛覆掉了。勞動就是被顛覆掉的一個真理。如今，誰還真正看得起勞動——這里是專指典型意義上的、與人類誕生相伴的體力勞動。人們蔑夷勞動，逃避勞動，五十多年前，當一個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成立后，整個社會都在熱烈地唱著“勞動最光榮”的歌曲，今天，我們恐怕再也聽不到這支歌曲的旋律了，因為，勞動仿佛成為了這個社會最低賤的證明，被當成一種懲罰的手段。這篇小說贊美著勞動，贊美勞動的偉大，而且所贊美的是最原始的、歷史最悠久的農業生產勞動。

這一切都取決于作者的立場和態度。我發現作者是真的熱愛農業勞動，熱愛在土地上辛勤勞作的農民。她無形中把自己也變成了一位農民，以農民的口吻去講述勞動的樂趣。這就決定了小說的敘述特點。它就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農得意地向人們介紹種地的訣竅。它涉及到很多專業性的問題。這個專業就是農業生產，閱讀小說就讓我感到，農業同樣是一門學問。而我也佩服作者對這門學問的了解，她講述農業講述得很專業，也許她真的就在地里勞作過，所以她講起來就不是隔靴搔癢，不是浮皮了事。小說像談專業一樣地談憨憨的農業生產，于是帶來一種特殊的閱讀效果，這讓我們感覺到，農業生產也是需要專業知識的，因此一個老農給我們講農業生產，不亞于一名宇航員給我們講航天飛船。所以，讀這篇小說有時候會讓你覺得不是在讀一篇小說，它是一位農民津津有味地給你講種地的樂趣，向你傳授生產的訣竅，也是在你面前坦誠地傾訴他內心的愿望和遭遇的不公。于是作者就剔除了小說能夠擁有的全部華麗裝飾，質樸、直白，毫不拐彎抹角地將其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或許要批評說這篇小說寫得太沒有技巧了，但沒有技巧是否正是一種技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