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動物世界

那天早上外出，遇到樓下一位苗條的妙齡女郎正在訓練一只卷毛小狗，那只小狗看見我以后，居然跑過來好奇地嗅嗅我的褲腳，鼻頭皺褶堆疊，模樣像個小老頭，不見有多么可愛，但我還是假裝對它饒有興趣，一邊觀察女郎有何反應，但女郎對我毫不理睬，只是溫柔地膩聲呼喚小狗的名字：“咪咪，還不過來?”小狗聞聲立即乖覺地舍我而去，跑回它主人的裙下，俯首帖耳吱吱撒嬌，甚至討好地就地打個翻滾，不料沾了一身的黃土，女郎含瞋數落：“看你，回去又得洗澡了。”我聽得不禁好笑，然后和一個時尚的朋友描述一番，朋友嫌我少見多怪，說給小狗洗澡可不稀罕，那是寵物飼養，含糊不得，人家一定還要請裁縫為小狗定做馬甲和背心，夜間還要心肝寶貝地摟著睡覺。我想，如此對待寵物，該是很高的境界吧?

一時對寵物二字很是神往，什么貓呀狗呀等等的動物使我浮想聯翩，又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想當年我也算養過小動物，雖然不曾以寵物命名，不過應該劃歸寵物的初級階段。我在十歲左右時養鴿子，不是信鴿名鴿之類，屬于普通的家鴿。記得五毛錢買回一對，開始用麻線扎緊翅膀，但隔天就能掙開，然后飛回故主家中，只好扯掉翅膀的翎子，讓它們和雞一樣失去飛翔功能，暫時告別藍天一年時間，后來翎子齊刷刷出來，卻忘記了原來的棲身之地，不再飛走了，就搬進我給它們在房檐下用紙箱搭建的新居，開始循環往復地生兒育女。

也就是因為那些鴿子的緣故，引發過我對貓的滿腔仇視。那些年村子里幾乎每家都養貓，但彼此窮困，又不能給貓提供什么魚肉葷腥，它們除了自己捕捉老鼠以外，食肉的機會很少，偏偏是貓多了老鼠就少，而且老鼠的個頭也長不起來，于是許多善于投機取巧的貓難免會心懷不軌。我的那些鴿子雖然能夠翱翔藍天，但到了晚上無異于瞎子和傻子，只能龜縮茍且，終于被邪惡的眼睛盯上了。一天半夜我睡夢中聽見窗外撲棱作響，天明時發現鴿子丟了一只，窗臺下還有撕扯下來的羽毛。扒到墻頭看看，只見柴垛邊臥著鄰居的貍貓曬太陽，肚子滾圓好像懷了崽子，身旁是半片鴿子的殘翅?？珊匏哪歉睈芤?，恐怕連神仙都不及。它嘗過鴿子的美味后也不可能輕易罷休，近水樓臺的威脅則令我防不勝防，一時找不到亡羊補牢的好辦法，結果接連幾天鴿子失蹤。死亡的陰影籠罩著那些鴿子，惶惶不可終日。

當然我的頑皮也算出了名的，哪里能容忍貍貓來一再欺負?趕緊出去找一位本家大哥商量，大哥由釣魚的原理出發，幫我偷來三枚大號的縫衣針扳成彎鉤，又并作船錨的形狀，上面纏繞了一團瘦肉的誘餌，等到天黑用細麻繩拉著丟在墻頭上，果然那只貍貓上當了，它迫不及待地連肉帶鉤吞進嘴里，三咬兩咬，鉤子從不同角度刺穿了它的腮幫和嘴唇，它發出凄厲的慘叫，越是掙扎跳踉，越是不得解脫。躲在門后的我哈哈大笑，痛快極了。最終貍貓的嘴巴被破壞得四分五裂，而我的鴿子也在高亢的貓叫聲中魂飛魄散，第二天干脆拋棄了我，集體逃亡到以前地主老宅的檐下流離失所。那個地方高聳突兀，天敵望塵莫及，雖然遮風避雨的條件差些，但鴿子畢竟可以偏安偷生，令我好歹踏實了一點兒。

周圍養寵物很成功的，該是母親了。她曾經喂養了一只黑狗，沒取名字，比小妹的年齡都大兩歲，正好是小妹的玩伴。多少年來我的腦海一直閃現著那樣的一幕：板凳一樣的黑狗踮起前腳，托著呀呀學步的小妹后腰，滿院子來回轉圈，小妹和黑狗就像互相切磋笨拙的體育舞蹈，叫人看了忍俊不禁?？上Р痪梦译x家出去謀生，一走就是五六年，回來時候舉行結婚典禮，只見那條可憐的老狗已經老態龍鐘，渾身油光可鑒的黑毛百分之八十變成蒼白，而且滿嘴的牙齒殘缺不全。雖然禮炮齊鳴，看熱鬧的人聲鼎沸，它也充耳不聞，只管蜷臥在柴草堆上閉目養神，一派身居鬧市的隱士風范。

改天母親剁肉包餃子，黑狗從容不迫地過來和母親的一只貓在母親的案板前和平共處，獲得各自的賞賜，并不妒忌和糾紛。我興頭起來，還給它們拍了一張合影留念。那些年村里鼠害泛濫，大家都買了毒藥殺戮，效果并不理想，卻往往對狗貓牽連格殺勿論，唯獨我家的黑狗得以幸免，它即使偶然多管閑事咬死老鼠，也決不吞下肚子，而且不吃陌生人喂來的任何食物，所以得到高壽。過了幾年，小妹都初中畢業了，黑狗才走完全部的生命歷程，享年十五歲。狗命超過這樣年齡的，耳邊不大聽得到，起碼在我們村首屈一指。黑狗死后父母很悲傷，發誓以后不再養狗，尤其母親，好像揪去心肝，每次提起都淚水汪汪。能夠把寵物養到這般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自那以后，我確實也想物色一條狗來豢養，指望寂寥的時候尋找一些樂趣。剛結婚那年，我家暫居在一處偏僻的小院，當時把防范小偷作為借口，很快托父母從鄉下抱來一條滿月的小狗，也是黑色的毛皮，起初倒是虎頭虎腦憨態可掬的，被我用鐵索拴在門口，無情剝奪了它應有的自由，但它似乎無怨無悔，沒幾天就和我如膠似漆，只要我走過它身邊，它立即雀躍撒嬌，或者拿頭輕輕撞和摩挲我的腿腳，或者立起身子一個勁兒揮舞前爪，要么探過濕漉漉的鼻頭嗅觸我，繼而伸出溫熱的舌頭舔舐我的手掌。我感覺癢滋滋的，浮躁的心境獲得了片刻親切的慰藉。

那兩年我生計艱澀，老婆常住岳父那邊，而我又忙于東奔西跑，壓根兒抽不出閑暇照顧黑狗，所以我家經常幾天不見人影，它的日子可想而知。老實說跟著我受盡苦難，連起碼的飲食都不能保障，饑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甚至隨手扔去一個變質發霉的土豆，它都如獲至寶，津津有味地嚼碎吞下。即使這樣，可憐的它每次見我回去，依然打點精神搖頭晃腦，歡天喜地把我當作世上唯一的親人，恨不能掏出它的心肝來讓我看看，只差開口說出知冷知熱的貼心話了。我蹲在它跟前，無可奈何地撫摸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和肋骨，除了連連嘆氣，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一次我干脆狠下心來將它送給不遠的一戶人家，想為它求條活路，而且那家的主婦也比較善待它，誰知它硬是掙脫束縛，拚命逃回我家的門口，寧愿饑寒交迫，直到默默地咽氣了，臨死前還想竭力舔我的手掌。唉，我對不起它啊!

接下來好長時間不敢再有什么關于動物的閑情逸致，我先得努力填飽自己的肚子。等我三十多歲住進樓房，顛沛的日子似乎告一段落，境遇終歸在逐漸改觀，偶爾也能和朋友出入酒店吃喝，動輒一二百元的消費。一次酒后回家，路上碰見一個落魄的外地小子，他忽然拉住我說：“先生，看你這人心好，收養我這個伙伴吧?”我還在詫異之際，他已經從胸前的背心里捉出一個小東西，頂多五六寸大小，我細看才發現居然是條小狗，實在的袖珍小巧。那小狗兩耳直立，尾巴又尖又細，頗是具備狼狗的特征，面孔卻像狐貍一樣尖嘴猴腮，大眼睛怯生生地突突轉動，毛色也很有趣，黑底上面布滿錢幣一樣的土黃色圓斑。

我的內心蠢蠢欲動，一下子喜歡上眼前這個小家伙，脫口說：“我愿意收養它?！鄙焓秩ソ有」?，不料那小子縮回手去，說：“這么一條名犬，永遠長不大的。先生總不能白白拿去，顯得它毫無價值。”我明白了，原來他要進行交易，忙問多少錢，對方舉起一個巴掌說：“起碼五百元。”我遲疑著掏掏口袋，全部家當只有二百元，看來買賣就要泡湯了，那小子倒也通情達理，說：“你也誠心，二百就二百好了?！碑敿匆皇纸诲X一手交狗，我興沖沖將小狗帶回家，心想小狗那么古怪奇特，正適合把玩逗弄，這回肯定能養出個名堂。

當時也曾想給小狗取個名字，但考慮再三沒有一個適中的，只好暫且擱置，打算以后慢慢等候突發靈感，權且先和小狗建立感情基礎。抱起來親親嘴，撩起它的后腿給它的小腹撓癢癢，完了構筑一個暖乎乎的小巢讓它睡眠，什么食碟、水杯、充當廁所的紙盒，應有盡有，足夠排場了，可以說煞費苦心。然而總是差強人意，首先那小家伙挑食，難伺候得很，不僅頓頓要見葷腥，否則搖頭不吃，而且它的食物還得熱乎才行，稍有生冷就出毛病。有一天我回家晚了，它餓得團團轉圈，我不該偷懶，隨便從冰箱找個剩餃子扔去供它聊以果腹，哪知道第二天它就開始腹瀉，精神蔫乎下來，哆嗦著打擺子。我好不著急，又是灌藥又是請它到陽臺上曬太陽，最終還是在食物上做文章，買來一袋速溶的嬰兒奶粉，煮了一點喂它，它才慢慢恢復了活氣。慶幸之余我戰戰兢兢，往后再不敢對它的飲食敷衍了事。

雖然我難以得知小狗屬于哪個種群的名犬，卻發現它的確不乏書本中對所謂名犬的定論，那就是它真的太有個性，眼里除我之外，天王老子都不買賬，起居舉止一概我行我素。比如說它晚上從來不去光顧自己的小巢，而是喜歡躲進我的鞋子里邊睡覺，早上我要外出時經常得掏出它來，它還睡眼惺忪哼唧著抗議。這也罷了，關鍵是它對屬于它的廁所熟視無睹，偏偏習慣于往我老婆的鞋子內拉屎，叫人啼笑皆非。眾所周知，食肉類動物的排泄物奇臭無比，哪能不招致我老婆的厭憎?為了小狗的這一惡習，我不知摧眉折腰和老婆說了多少好話，每次她的鞋子弄臟我都會趕緊認真清除，又把肇事者拉過去軟硬兼施地呵斥敲打，可它只是屢教不改，挺不當回事似的，我也一籌莫展。

不管怎樣，小狗畢竟帶給我許多樂趣，和我玩耍捉迷藏的游戲，也像以前那個黑狗一樣和我親熱，如果我的腳趾朝它晃晃，它立即機敏地撲過來，假裝上當逮著骨頭，煞有介事地啃咬一番，但一點都不用力氣，生怕搞疼了我，好像清楚這樣故意犯傻我會開心。有一回家中來個客人串門，也曾翹起腳尖撩撥小狗，小狗猛撲上去按住撕咬，我以為它是嬉戲重演，不想客人齜牙咧嘴嚷嚷一聲：“痛死我了!”趕走小狗一看，他的襪子已經稀爛，腳背上被咬得橫七豎八全是血痕?？腿藲膺葸莸卣f：“小畜牲，動真格的!”嚇唬要打小狗，小狗毫不畏懼，虎視眈眈地與客人對峙，一副蚍蜉撼樹的尊容，汪汪大叫。事后我想狗么總要像個狗的樣子才是，不能泯滅了咬人和好斗的本能，如果見人就過去搖尾獻媚，還算體統?

所以我更加欣賞小狗。它雖然個頭不大，兇猛的氣概卻非同小可，有時候樓道傳來足音，它馬上扒著門縫汪汪不已，或者陌生人進來，它一定奮勇撲咬，那種奶聲奶氣的童音在整個屋子回蕩，殺氣騰騰的，竟能多少鼓舞一點我已經消磨殆盡的進取斗志。當然，斗志歸斗志，我終于沒能和小狗有個圓滿的緣分。過了幾個月，我必須出一趟遠門，計劃必須四五天時間，臨走苦苦叮嚀老婆替我喂養好小狗，老婆也一口答應，我卻暗暗忐忑，一路惦掛恍惚，等到返回家中，小狗果然不見了蹤影，老婆不無遺憾似的說：“你那小狗太機靈了，我開門倒垃圾時，一不留神它就溜出去跑丟了……”我匆忙出去漫無目標地尋找，哪里還有希望?暗自失落了好久后，才偶然得知老婆原來將小狗送人了，至于送給何人，至今都是個謎。

養狗的事兒無果而終，我一時不大甘心，剛巧在單位捉住一只誤入室內的綠皮鸚鵡，手指被它有力的彎嘴掐起幾處烏青，興致勃勃招來一個廢棄的籠子關好提回家里，心想這回大概可以折衷，有個籠子關押，鸚鵡總不能隨處胡亂排泄吧。成語不是說鸚鵡學舌么?弄好了，沒準它可以和我說話解悶。那家伙長相實在秀氣，翠羽如畫，線條優雅，似乎生來就有潔癖，時不時用嘴梳攏羽毛。大約因為被俘的沮喪，它倒是乖乖地沉默了幾天，但熟悉環境后馬上大聲歡叫，嗓門清脆鏗鏘，大約八十分貝，不是我期待的悅耳柔媚，相反和噪音沒啥區別，越來越有跡象表明它不像一個追求自由的逃亡分子，極有可能是它的舊主忍受不了它的大肆聒噪才遺棄了它。

那些天每當東方剛一泛白，鸚鵡就叫得無休無止的，驚擾了我老婆的清夢，我老婆睡眼惺忪圍著鳥籠巡視一番，不容商量地對我講：“你趕快把這個東西弄走，否則別怪我從窗戶扔掉!”她的憤怒也在情理之中。我家住在四樓，那個愛美的家伙被扔出去還不一命嗚呼?沒奈何，我提了籠子，不惜奔波五十華里，將鸚鵡送給鄉下的父母，美名其曰驅除二老的晚年寂寞。陰差陽錯，鸚鵡頓時否極泰來，父親養它極盡投入，白天掛出樹梢，晚間按時取回，喂的是帶殼的谷子，農家小院除了花香也算搭配了鳥語，可以說綠皮鸚鵡變廢為寶，歸宿委實無可挑剔。

經過連續的挫折，我也沒啥心腸再團弄動物，不料應驗了一句老話，叫做“無心插柳柳成蔭”。大約在來年開春季節，岳母突然打來電話召我過去，口氣很是急迫。我前往岳母家一看，哈哈，她居然收容了一只雛鷹，說是逛街時看見幾個小孩將它玩耍得奄奄一息，情急之下花了兩元錢贖買回來。岳母信佛，素日心存慈悲，深諳佛經里有關釋迦牟尼割肉飼鷹的典故，護生對她而言義不容辭，可是怎樣妥善安置挽救回來的雛鷹，令她十分棘手，跟我說：“一元錢一條的火腿腸它都不吃，怕是很快會死在我的手里。你替我養活它吧，無論如何不能有所閃失。”

我這才仔細打量雛鷹，感覺比禿鷲都難看許多，渾身上下只在雙翅邊緣有零星的白色乳毛，剩余地方裸露著嫩紅的肉皮，站都站不穩當，脖子軟得耷拉下去，如果不是尖利的長喙和帶刃的爪子證明它具備猛禽血統，那么簡直就是一只半大的烤雞?？礃幼与r鷹剛剛孵出蛋殼，又受到頑童的虐待，不是輕而易舉能夠保住性命的。岳母等于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不過看著岳母期待的眼神，我只好硬著頭皮擔當道義，將雛鷹兜起來帶回單位，慢慢琢磨它是食肉動物，而岳母所喂的火腿腸可能缺少應有的血腥。于是向不遠的飯館討來一片瘦肉，試著在它的眼前擺動啟蒙，這時它的天性瞬間復蘇，一口奪去吞下肚子，噎得幾乎摔跤。我大為寬慰，立刻信心倍增。

當然我不能以釋迦牟尼的榜樣，將自己手心手背的肉割來喂給雛鷹吃，但出血破費也還愿意，當即拿出十元錢委托單位的二旦順路買塊豬肉。二旦買回來時罵罵咧咧，說：“那個屠夫不近人情，先是嫌我買得少，又要肥瘦搭配，這不，光是肥膘?！狈时焓菦]法計較的，誰做生意也不可能先賣瘦肉后賣肥膘，或許喂鷹時候也可以肥瘦搭配，誰知雛鷹越發扯皮，對瘦肉一吞而盡，對肥膘瞧都不瞧，十元錢多半打了水漂，豬肉的干活好像不是長遠之計。沒有辦法，我只好拾掇起久已閑置的一條私藏氣槍，配備了幾盒鉛彈，雄赳赳到野外打鳥，這才解決了雛鷹的伙食來源。

但打鳥也是一言難盡。最先瞄上了麻雀，天空、樹梢、電線、屋檐以及雜草叢中，飛的落的可謂比比皆是，開始它們疏于防范，所以別看我的槍法蹩腳，勉強還能保證五粒鉛彈擊中一只麻雀的概率，每日供應雛鷹三只麻雀不成問題。那是它的基本需求，而且麻雀很迎合它的胃口，吞吃時候從麻雀頭部起啄，茹毛飲血，片刻就剩下一撮雜亂的翎子，然后精神煥發，引頸四顧，黃色的眼珠閃動著野性的陰森。如果麻雀不曾在槍彈下徹底斃命，那么就變成一場屠戮，雛鷹的利爪能夠閃電一般摳緊麻雀的身體，三下五除二生吞活剝掉，殘忍呵。

麻雀雖小卻并不愚蠢，與人類成千上萬年比鄰而居，早已吸取過血的歷史教訓，它們不可能一再地任憑宰割，當意識到威脅襲來，即刻啟動應急機制，沒過十幾天，就把我的行為特征通告了附近的群體。它們嚴加警惕，只要見我提了那條破槍轉悠，立即嘰喳報訊，聞風而動一哄四散，我只好擴大狩獵的范圍，然而見鬼似的，搜索麻雀的蹤影異常困難，收獲也每況愈下。面對嗷嗷待哺的雛鷹，我無奈改弦易轍，有時采取下三爛的手段，從麻雀窩中摸來羽翼未豐的小雀，充當雛鷹的點心，要么把槍口對準其它鳥類，甚至打回過一只黑瘦的蝙蝠。

漸漸地我的良心發現，打鳥產生了惶恐的負罪感。尤其有一次，窺見路邊大樹上跳動著一只艷麗的鳥兒，比麻雀稍大，也不懂躲避，被我一槍擊斷翅膀搖搖墜地，等我去拾取它時，它血流濺地，卻奮力掙扎，一邊呱呱大叫聲震四野，以至于口角啼出鮮血仍不罷休。我有些心驚肉跳，認出是只成年的啄木鳥。裹挾回去丟給雛鷹以后，啄木鳥帶傷與雛鷹殊死搏斗，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那種壯烈的場面使人不敢目睹，而且雛鷹都為之退縮，終于沒有下口去吃。其時我內心矛盾，不斷地懺悔，覺得為了一條性命，傷害的性命不計其數，阿彌陀佛，究竟是何苦呢?想起《聊齋志異》描述一個偷鴨的老頭最后長滿全身鴨毛的情節，莫非我也真的會遭報應?反正舉槍的手不由自主地臨場發軟，情緒也一蹶不振。

好在雛鷹健康成長，身上慢慢長滿褐色的羽毛，翅膀也逐漸硬了，并且終于學會飛翔，一步一個腳印，從飛上椅子，到飛上桌面，再飛上門頭，飛起來爪子還可抓攜食物。有人告訴我說，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老鷹，科學的稱謂該是獵隼，或者叫做雀隼，屬于麻雀的天敵。我想能夠馴化也還不錯，以后讓它自己出去捕食，然后飛落回我的肩頭，大約挺夠威風的。可是這一企圖有點幼稚，獵隼不像具有培養前途。雖然我千辛萬苦喂養它數月之久，可它絲毫沒有和我親近的意思，眼光孤傲而冷漠，絕不摻雜半分柔和，并且一貫目不斜視，好像在渴望屬于它的藍天。唉，也罷，總之我已經盡到責任，就聯系一位林業部門工作的同學，希望接下來由他們接收，誰知同學說獵隼還夠不上保護的級別，讓我自己放歸自然。

放歸又談何容易!獵隼還不能自食其力，有幾次我將它帶出野外看著它一飛沖天，可是傍晚又饑腸轆轆地飛了回來，提醒我需要善始善終。打鳥是行不通了，出于心理平衡，能不能捕殺有害的?真的出去消滅了兩只碩大的田鼠，剝皮開膛后約有好幾斤重，剁作小塊寄放到隔壁小賣部存放雪糕的冰箱里。因為怕人家拒絕，謊稱是兔子肉，每天取出一塊讓獵隼吃，可它還是太饞，吃得不大得勁，吊兒郎當扔來扔去，終于有一天飛出去再沒回來，就此從我眼前悄然消失了。以后我曾在天空看見一只獵隼追逐一伙麻雀，也不知是不是它。

再次養活動物，是在一晃兩年之后。起因是老婆從岳母家帶回十幾尾橘紅的金魚，說是不吵不叫，還可以品味觀賞，言外之意類比于我的養狗，好像更見高雅和高明。我扒著魚缸細看，只見金魚翩然游弋，雍容笨拙，來來往往還吐泡泡，雖是最低級的脊椎動物，也果然讓家中增色不少，不禁想象起電視畫面上絢爛的海底世界，神往過后還覺得比較單調，似乎少些什么。要不就是海草珊瑚吧?不太現實。正好到報社的一個朋友家閑坐，發現他家窗臺上也擺設了一個不小的魚缸，里邊不僅游魚穿梭，還有漂浮的藻類和兩只銀元般大小的烏龜，甲殼暗綠古樸，紋絡井然好像有機化學的分子式，小腦袋小爪子活靈活現，我頓時留戀羨慕，心想我家的魚缸里有只小烏龜，一定是錦上添花。

朋友善解人意，仿佛一眼看穿我的心機，馬上提出送一只小烏龜給我，告訴我這是巴西金錢龜，可以養活許多年。我有些臉紅害臊，作勢推辭半天，到底笑納了，有道是恭敬不如從命。如獲至寶似的捧著小烏龜回去，放入自家的魚缸里，看它和金魚彼此和睦地接觸，心中不免喜滋滋的，大張旗鼓列出計劃，頭一個步驟自然要喂食，將鮮嫩的瘦肉撕下豆粒大小，放進魚缸里，眾多金魚也想分一杯羹，紛紛簇擁著肉絲下沉，但小烏龜反應更加靈敏，倏地直撲目標，好像小雞啄米一樣，腦袋一個俯沖，就準確地銜住肉絲，全部據為己有，再伸縮脖子吞咽。它沒有牙齒，有時肉絲稍大，則揮舞兩只前爪幫助撕扯，和獵隼的手法異曲同工。

投肉的次數多了，小烏龜形成條件反射，每當我湊近魚缸，它立刻劃水上浮，小腦瓜魚躍鉆出水面，看去十分活潑。我故意吊它胃口，手指移來移去，它就左追右追，將水面犁開細碎的漣漪，宛然一葉舢板。等到進一步熟悉了，它竟能攀附我的手指，慢慢爬入我的掌心，然后溫順地仰頭把我端詳。在它淡綠的四肢、尾巴和脖子上，勻稱地纏束了精致的金色的條紋，包括眼圈都被細細的金線環繞，使它形同一件鬼斧神工的藝術作品，而它又擁有藝術作品永遠望塵莫及的生命，我也不應該有什么其它的奢求了，只是遐想二三十年后我自己白發蒼蒼時小烏龜該是什么模樣。

我的不幸在于得意忘形，切身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一次小烏龜又爬上我的手指，我舉著它向老婆賣弄，不防小烏龜帶出一汪水漬，爪下滑溜不已，冷不丁失足掉落在地上，縱使一米五六的高度，對它來說就是萬丈深淵，我慌忙拾起它來，它似乎死里逃生，仍舊能夠爬動，但放入水中不一會兒，情況開始不妙，只見它翻來覆去顯得難以安寧，忽而肚腹朝天亂蹬亂踏，游動也不成章法，不過它的眼睛還是看著我，戀戀不舍的……最后好像斷線的紙鳶無主地沉入水底，再也沒有上浮，幾尾金魚圍著它嘬摸它，大概舉行一個告別儀式。第二天我撈起它一看，它已經沒命了，嗚呼哀哉!

我心中空蕩蕩，無比可惜，總想再養一只烏龜。我暗暗打定主意，聽說省城有家花鳥魚蟲市場，尋思好歹前去買一個。還不曾付諸實施，忽然朋友曹俊邀請我到他家參觀熱帶魚，原來他新近添置了豪華的水族箱，有意炫耀一番。他的水族箱四壁都由加厚的玻璃構成，附帶加熱、注氧、照明等等設施一應俱全，箱內水草婆娑，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熱帶魚琳瑯滿目，徐徐徜徉爭奇斗艷，花樣繁復，足夠十多個品種，居然還有一條專門以其它魚類的排泄物為食的笨魚，號稱“清道夫”，叫人大開眼界。

我正在依次瀏覽，忽見水底的鵝卵石旁一動不動伏著一只烏龜，沒錯，也是帶有金色條紋的巴西金錢龜，不過比我那只夭折了的要大上一倍多，神態懶洋洋的，顯然不大合群，有點形影相吊，我感嘆它在這樣的環境，生不逢時，也受冷落了。隨后曹俊有事出去了，我和另一個朋友在他家又呆了一陣，誰知翌日一早他就打來電話，氣急敗壞詢問我們是否偷走他名貴的熱帶魚紅燈籠，我當然矢口否認，還埋怨他平白無故冤枉好人。他很懊惱地說：“那就奇怪了!昨天我的紅燈籠好端端還是三十條，為啥我回去時只剩下二十幾條?莫非插翅飛走了?”我說我哪里知道?

再過一天我倆又見面了，他換上滿臉歉疚說：“果然錯怪你了。想不到是這個罪魁禍首在作祟，現在紅燈籠被它吃得僅剩下可憐的五條，今天我又親眼看見它啃咬清道夫的尾巴!”我問他究竟是哪個罪魁禍首，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金錢龜，說：“就是它!我嫌它行兇作惡，打算將它送人。你要不要?”我沒料到這等好事，自然正中下懷，沒嘴地謝謝謝謝，接過烏龜趕緊辭行，生怕好朋友中途變卦。

回到我家時，烏龜的待遇一下子從根本上得以改善，我把它看作那只小烏龜的再生，放在地上對它嘮叨幾句話，希望和它交流交流，讓它明白往后盡可飛黃騰達。不過這只老兄未免羞怯，只是躲藏在硬殼內不置可否，等我離開替它尋找食物時，它卻伺機逃竄，倉皇爬到床下，我去捉它，它還咻咻地發出恐嚇，戒備之心昭然若揭，大約因為吃過舊主的苦頭，依舊心有余悸。我想來日方長吧，小心翼翼把它安頓進魚缸里，嘴邊投放了豐盛的肉塊，它似乎無動于衷，好像泥塑木雕縮頭縮尾，但我稍不留意，肉塊轉眼就不見了，而它呆呆保持著原有的狀態，動作快捷得令人瞠目。

到了第二天，我更領教了它的手段，只見魚缸的清水完全混濁，其中幾尾金魚尸骨無存，還有幾尾變成無尾無鰭的怪物，眼看都是烏龜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金魚的不幸遭遇，極大地牽動了我老婆的惻隱之心，相應地烏龜給她留下的印象十分惡劣，從那以后她再也沒去魚缸邊看上一眼。我想想也怨烏龜不得，試想假如將大灰狼和小羊羔關在一起，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體現的是自然界鐵的規律，這樣感覺替烏龜開脫一點。事后蹲在魚缸一旁，花費了好大功夫偷窺烏龜獵食，到底發現那位老兄自有一套路數。它很少主動出擊，而是耐心十足，以蜷曲不動來麻痹金魚，一旦金魚游到它的嘴邊，才閃電般伸頭咬上一口，看似守株待兔，實則幾乎沒有一次落空，等到一個個金魚失去游泳能力，它就上前細細享用，正如蒲松齡老先生感嘆的那樣：“禽獸之變詐幾何哉!”

沒幾天所有的金魚只剩下最后一尾個頭最小的，奇怪的是烏龜居然免于戕害，大約不想趕盡殺絕使自己太過寂寞，畢竟眼前有個彩色的伙伴勝過單調枯燥。一秋一冬它倆都在相依為命，烏龜不把金魚當作食物而攻擊，金魚也不把烏龜當作殘殺親人的兇手而驚懼逃逸，甚至經常到烏龜的嘴角停留，掏取一點肉末品嘗，也算煞是有趣了。說到底，那條金魚還是了結在我的手里。隨著天氣日趨溫暖，烏龜的機能逐漸復蘇起來，每日總得吃下幾塊瘦肉。我以為它飽食終日能夠容納其它金魚了，于是出去買回五六尾與那個單身的金魚作伴，誰知重新誘發了烏龜的野蠻，它不再辨別親疏，兩天時間將所有金魚吃了個精光，連同那個曾與它朝夕相處的小金魚也受到殃及，一朝葬身龜腹。沒奈何，烏龜在魚缸里徹頭徹尾作了孤家寡人。

喂養了年載光景，烏龜的謹小慎微有所克服，它慢慢地不再把我看作威脅，即使我守候在跟前，它也毫不避諱，能夠大大方方照常進食，吃飽了就舒展開身體，將鼻子探出水面呼吸。而我也不敢嘗試讓它爬手指的把戲，免得有個三長兩短后悔莫及。那年我因為事務纏身，有一段時間曾經連續外出，往往無暇顧及烏龜，每次讓它斷炊長達十天半月以上，本來擔心它的境況糟糕，哪知它安然無恙，也不見任何不良病態或者萎靡不振。它似乎非常容易打點，有魚吃魚，沒魚吃肉，沒肉時蟑螂昆蟲都能湊乎，萬一什么沒有，那就一直餓著。我不能不驚詫于它的堅韌，猶如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樣，相比之下人類可差得遠呢。

烏龜最大的動作，就是水淺時想從魚缸爬出來，硬殼碰得缸壁哐啷作響，我也體諒它常年禁錮在水中苦悶，有時候把它拿出來希望它自由溜達，權且活動活動筋骨，但它的行為怪癖，每次都匆匆鉆入某個陰暗的角落，蟄伏下來死不露面，屢屢讓我翻箱倒柜一通好找。終于惹得老婆心煩，一天早上說：“昨夜我夢見掉入深水中，你的烏龜變成龐然大物一樣，追趕著要吃我?，F在看著它，還有種恐懼感呢?！蔽覈樍艘惶?，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擔憂她的這個夢與烏龜不利，莫非她同樣會因此將烏龜悄悄拿去送人?偏是幾天后我又讓烏龜離開魚缸活動，下班回家卻里里外外好歹尋它不見，幾處它習慣藏身的床下、沙發下和電視機背后一概全無蹤跡。

那會兒我焦急不安，戚戚地看看老婆，試探說：“烏龜不見了……”她馬上搖頭說與她無關，但我越發起疑是她暗中做了手腳，兀自又不死心，忽然想到衛生間還沒有搜索，趕緊進去全力移開浴盆，乖乖!烏龜居然卡在下水道的入口。平時衛生間的門一直關閉，而且浴盆下的縫隙又窄又細，那家伙究竟怎樣擠將進去?本事不得小覷。反正失而復得，我高興都來不及，心中懸著的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終于落地。不久冬天又來了，烏龜再次處于冬眠狀態，但我在接著得到一只蝸牛，與烏龜對照，竟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

那一段日子，電視上關于蘆薈美容的廣告鋪天蓋地，老婆素來輕信宣傳，隨即從花房買了兩盆蘆薈，擺在暖氣旁邊，每隔一天就割去一片肥厚的葉子，擠榨汁液來涂臉。我為蘆薈澆水時，無意間發覺盆土中夾雜了一塊硬物，大小像半個指甲，細看也有田螺形狀的外殼，認出它是尋常的蝸牛。當下看不出是死是活，卻仍然將它拾撿到窗臺上一株小桔樹的盆中。樹下生滿密密麻麻的茸草，我的初衷不過是胡亂增添些盆景的內容，沒想到過了一夜，蝸牛移動了幾寸的距離，而且茸草上留下它的爬痕。原來它活著呢，不過是晝伏夜出而已。

于是留神去注意它，臨近晚上熄燈時分，小家伙果真姍姍有了動靜，先是從它的蝸居中蠕出一點幾近透明的軟體，再過老半晌，軟體微微發生變幻，不易察覺之間，突起一個粗笨的嘴巴，一副尖尖的犄角，犄角下邊是針尖般的眼睛，栩栩的一個微縮的牛形。不過那副犄角伸縮自如，電視天線似的不斷調整方向，往周圍小心地窺探，直至發現茸草的一瓣最嫩的細芽，它的身體就緩緩延長，然后用嘴巴團團裹住，需要將近半個小時左右，嫩芽不見了，蝸牛才背著硬殼繼續跋涉，不急不躁尋覓下一瓣嫩芽。我試著把一小塊黃瓜瓤丟棄在離它不遠處，它立刻嗅覺出來異常，身體一下子全部收縮回去，讓我的好心畫蛇添足。不過天明一看，那塊黃瓜瓤已經所剩過半，蝸牛則就近掘個小坑，將自己虛掩起來，如果不去分辨，它偽裝得幾乎和泥團沒什么兩樣。

一連幾天，我都在入睡前抽空覬覦蝸牛，看著它圍繞自己的小圈子，無聲無息心無旁騖，只為一點飲食而操勞，雖然追求得單純淡泊，卻也悠然自得從容不迫。有時候遇到我給盆內澆水，它還能爬上小桔樹的枝丫，緊緊攀附某片葉子，作為臨時的安居場所。有時候感覺吃得多了，它就心滿意足，吐出亮晶晶的粘液把殼口堵塞封鎖，然后持續十天二十天呆在安樂窩內不再出來，至于是蒙頭大睡還是韜光養晦，有誰能說個清楚?它的這種生活方式，怎么看都像我的那些終身務農的祖輩和父輩們，無論十年九旱還是風調雨順，都能平和地順應上天的安排，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所以每每望著蝸牛，我也會心如止水，忘掉了睚眥貪瞋和爭強好勝，忘掉了虛假偽善和喧囂紛雜，只顧得一個勁兒出神，好像我正跟隨著它，慢慢地慢慢地爬呀爬呀。

這么說來，我現在可以號稱同時飼養兩個寵物，一個是烏龜，另一個就是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