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近一兩年的事,好像和別的一下子時興起來的事一樣。
街上多了賣麻籽的人,是黑臉膛的、臉上涂了土的顏色的人。當然的,那是從村子里來的人,他們把一個或者兩個或者更多的蛇皮袋子放在路邊的地上,他們就蹲在蛇皮袋子的后面,關照田地里的莊稼一樣關照著他們的蛇皮袋子,也等待一個好收成一樣等待過往的人們彎下腰來。
他們真的是希望那一粒粒的麻籽在城市的街頭上升騰起屬于他們的希望。
我喜歡嗑那些麻籽們。
我走在我尋常走的路上,嗑著那些麻籽們,那些麻籽們很瑣碎地就把我的思緒擠沒了。沒有了思緒的人是幸福的,麻籽讓我變成了沒有思緒的傻子。記得有人把嗑麻籽叫成嗑“麻煩”,她問我你嗑“麻煩”不?我說什么意思,什么是麻煩?她說就是麻籽。嗑麻籽真的是很“麻煩”,一顆一顆地嗑,而且是很小的一顆,很小的許多顆,但“麻煩”地嗑著,真的會去掉人的許多麻煩。
因了那些麻籽,我想起了那些麻地。那些麻地肯定在我的記憶里生長過,而且現在也肯定還生長著。在坡前梁后,在房前屋后,在灘地上,在樹林里,總有一片一片的植物,綠綠地,站直了身子生長著,而且是密密的,身子挨著身子,那就是麻地。麻們很堅決地生長在一個許多人叫做故鄉的地方,故鄉總是有意地生長出一片又一片的綠色,讓遠離綠色的人們產生一種叫做懷念的東西。
我的村子,曾經生長著許多麻地。因為那是個需要力量的年代,麻地會在春夏豐滿地綠以后,變成一種力量,那就是一根又一根的繩子。繩子把麻的力量扭麻花一樣扭在一起,于是力量就在繩子不斷纏繞的過程中,變得強大起來。這個過程是由村子里的繩匠父子完成的。
麻地顯得很高很大,也顯得很幽很深。這種深,不是可以看到底的那種深。高大的麻們葉子勾肩搭背,形成一個很完整的綠網,而在綠網的下面,卻是一個一個很幽深的洞,那洞在綠網的下面一直暗到一個什么地方去,于是那暗也就讓人對麻地有了懸念。
那懸念曾產生過許多桃色故事,桃色故事總是在暗中產生的,桃色故事本身也是暗色的,麻地的暗就和那桃色故事合在一起了。也還有一些故事,也是和暗和深有關的,說是那麻地里總會有狼竄出來,叼了小孩子們然后再竄回到麻地里去。關于狼的傳說,自然在很久以前就只能是傳說了。狼已經在很不確定的某一天變成一個概念了,或者變成一個代號了。而關于狼所代表的一種可以引起人害怕的東西卻是真切地存在著,比方鬼,比方妖怪,因為暗和深,人們的想象會安上夠不到邊的翅膀,把那種深和暗無限地延伸下去。
在白日里,陽光溫暖地照著的時候,麻地制造著影子,影子制造著想象,想象讓麻地神秘而且布滿了陰影。夜晚,大地就在影子中了,在巨大的夜的影子下,麻地的影子就更顯得不可捉摸。有風的時候,麻地沙沙沙沙地響著,那聲音很不具體,可以想象成任何的一種聲音。朝著麻地望去,就覺得是任何一種人們說不上來的東西在舞蹈,麻地是看不清楚的,模糊產生著不可知,不可知產生著恐懼。那也就是影子在舞蹈。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所有的農作物按著順序從田地里走到農家的時候,麻地也由綠變黃了,在葉子順著秋風一飄一飄地往下落的時候,麻稈子上結上了一嘟嚕一嘟嚕白綠白綠的麻籽。
麻被一把一把地割倒了,一堆一堆的麻們躺在地上,空曠的麻地沒有了影子,也沒有了神秘,只有秋日的陽光懶懶地在麻地里遛來遛去,好像是在尋找那些曾經存在過的東西。當然還有鳥們,當然還有孩子們,他們都不大相信他們的眼睛,他們在空空的麻地里站著,多少是有點失落的味道。秋季的夜晚照常會有風,但麻地沙沙作響的聲音沒有了。于是小孩子們關于麻地的夢也就開始進入冬眠。
而那些麻們,離開了生長了它們的麻地,拋下幾片留戀的或者說失落的葉子,被放進了一個叫做“臭麻坑”的水池子里。“臭麻坑”不大,就是六七米見方的樣子,有一米來深,麻們被一捆一捆地放到坑里去漚著,一直到把麻們都漚成了黑色。漚麻的時候,“臭麻坑”綠綠的,總會發出一種說不上是什么味道的臭味。在綠綠的水上面,總浮著一些藻類動物,一種是紅紅的,針尖大小,一群一群射來射去,動作很快。還有一種有鋼那么大,一翻一翻的,人們叫它“翻撇子”。
麻漚到一定程度,從坑里撈上來,曬干,就把上面的麻皮剝下來,這時,麻匠那里就開始準備大忙了。麻匠是祖傳手藝,一父一子,兩個人要把村里第二年要用的繩攢出來,就顯得很忙。
于是,白天黑夜里,總能聽到攢繩的工具吱吱扭扭響著的聲音。
而每到這時候,人們已經把麻地忘記了。
麻 炮
村口的幾棵老楊樹,把天空撐得老高老高。
幾絲云在天上飄著飄著,一不小心就滲到天的深處去了。
冷風把地上的爛紙吹了吹,吹了吹,一只狗就一直追一直追,引得一群公雞母雞們忘記了尋覓,伸長了脖子,呆呆地看著,呆呆地,就像立在那兒的一個一個的破樹樁子。
有一股一股的年味,彌漫在空氣里,香香的,飄遠了又飄回來,飄回來又飄遠了,村子就一直浸在年的味道里。
一群小孩子們追追打打的,你打我一下,我搡你一下,有哭的有笑的,哭的把淚擦在手上朝笑著的甩,笑著的反而就笑得更響了。
好像是“嘭”的一聲,在一個低低的什么地方,“嘭”的一聲,空氣就顫了一下。
好像是又一聲,這一次不是“嘭”了,好像是“啪”的一聲,高高地響了一聲,在天空的一個什么地方,“啪”的一聲就把空氣炸開了。
這一“嘭”一“啪”讓一切都停止了那么一小會兒。
首先是那一只狗,也許是追那爛紙追累了,也許是覺得是風在逗它玩,它就停下了,它就愣了一下,然后就朝著一個地方開始大叫,很生氣的樣子,像要朝著誰發威。公雞母雞們動了起來,在久久地呆望以后,它們突然就動起來了,它們也在突然間有了生氣。“咕——咕——咕——”是一只公雞的叫聲,“國——國——國——”是一只母雞的叫聲,隨著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叫過之后,“咕——咕——咕——”、“國——國——國——”、“蛋寡寡——蛋寡寡——”、“咕國——咕國——咕國——”好像是要壓過那狗的叫聲,它們就一齊叫起來,樂隊開始了演奏一樣。狗就靜了。
孩子們也靜了。
孩子們的目光一齊朝著響的地方望。他們齊齊的目光就把村子南邊的路口擠滿了。
“賣麻炮的來了!”是誰喊了一聲。
“真的是賣麻炮的來了!”是誰又喊了一聲。
腳前腳后的,一群孩子就開始朝一個方向跑去,就把剛才的哭聲和笑聲甩得遠遠的了。
年味也跟著小孩子們朝著一個方向跑去。
確實是賣麻炮的。
是一個戴了有兩個長長耳朵帽子的人。好像還是去年來賣麻炮的那個人,好像還是戴著去年戴的那個帽子。好像還跟去年一樣,“嘭”的一聲,然后是“啪”的一聲,那個人就讓那只狗停下來了,就讓一群雞們活了,就讓一群哭哭笑笑的小孩子們朝著一個方向跑開了。
發紅的和發灰的紙屑就從天上紛紛地掉下來,有那么一片兩片邊往下掉邊打著旋,很調皮的樣子。落到人的頭上,落到雞們狗們的頭上,還落到別的遠遠近近的什么地方。火藥的味道就也很調皮地混雜到年的味道里,讓年味顯得愈來愈濃了。
一堆麻炮就紅紅地放在村中央的一塊空地上,紅紅地就讓村中央的那塊空地熱鬧起來。
都是熟人了。一群孩子嬉皮笑臉地站在麻炮邊,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怕離得麻炮遠了,又怕離近了麻炮會在突然間響了炸到自己一樣。賣麻炮的人就一個一個地叫孩子們的名字,就說誰誰誰你去年買了好多,今年是不是還要買好多;就說誰誰誰是個小氣鬼,過年連麻炮都不買;就說誰誰誰別買小吃了,買了麻炮有多好,能把鬼呀啥的都炸跑……
孩子們就都喊:響一個,看看你的麻炮好不好;響一個,看看你的麻炮好不好。
還有的孩子們就喊:響一個,看看你的麻炮是不是“大劉秋”;響一個,看看你的麻炮是不是“大劉秋”。
“大劉秋”是村子里的一個故事。大劉是早些年村子里做麻炮的,大劉做的麻炮不好,村里人買了來放,點著了捻子,等著麻炮響,卻看到麻炮在地上一個勁地轉圈,轉著轉著,就朝上一挺,“秋”地一聲,算是響了。人們從那時就“大劉秋”、“大劉秋”地傳開了,就隨著年的味道一代一代地傳到了這個年末。那人就說:你買了回去放,看是不是“大劉秋”。
那孩子就說:你放了不是“大劉秋”,我就買。
那人就真的拿出一個好大好大的麻炮,剝開了麻炮下面的紅紙皮子,把捻子揪出來。找一塊硬硬的石頭,把麻炮放上去,慢慢地把點著的煙頭朝著麻炮的捻子伸去。
麻炮的捻子就“出出出出——”地響開了,孩子們就都遠遠地把耳朵捂起來。“嘭——”,麻炮高高地蹦到天空里去。
“叭——”,麻炮在高高的天空里響響地炸開。
那人就說:是不是“大劉秋”?
那人就說:是不是“大劉秋”?
那孩子就遠遠地跑開。那孩子就邊跑邊拍衣兜說:想買麻炮沒有錢,想買麻炮沒有錢。
孩子們就都笑。那人就氣得麻炮一樣想蹦起來的樣子。
也有大人們過來,大人們過來和賣麻炮的說著話,蹲下來看看麻炮,用手一個一個地捏捏。有的就掏出錢來買上十個二十個的,抱回去,他家的孩子也就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很牛氣地跟在大人的后面,連看都不看別的孩子們,一甩手一甩手地走回家去。也有的就過來說拿糧食換不換,不換就不買了。換就換幾個麻炮,反正響完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說換了,就扭著屁股回家取糧食去。
從那一刻開始,村子里的火藥味就更濃了。
年也就麻炮開道一樣,端著十字步子一步一步地近了。
村口的那幾棵楊樹呢,過多了年的樣子,還是那么靜靜地站著,還是那樣把鄉村的天空撐得很高很高。
天上的云呢,一不小心就又從天的深處鉆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