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外兩篇）

吊 蘭

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看上家養的盆花時，是被一盆茂盛的綠色吊蘭所迷戀。那時候我很小，到一位遠方親戚家作客，她家的窗臺上擺著好多盆花花草草。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花都忘記了，唯有一盆嫩綠嫩綠的吊蘭印在我的記憶里，它舒展著長長的細葉，一簇一簇從高處懸下來，好像伸展開的孩子的手臂。

那么多年，我幾乎不再記起關于吊蘭的事。看慣了牡丹月季的璀璨，那些單純的綠色顯得淡薄而悠遠。直到有一天，到一個地方去辦事，在一個人的辦公室的書柜上，又看到了郁郁蔥蔥的吊蘭。他的花養得很好，從高高的柜頂到幾近地面，每一片葉子都那么挺闊，像綠色的瀑布從一邊的墻壁上瀉下來，幾乎可以聞得見水聲了。

于是決定從這一天開始養吊蘭。因為它自己帶著根，從長枝上折一棵小小的嫩芽放在土里便可以養植起來了。幾個月的功夫，它的植株開始生長出長長的花莖，莖的長度可以達到葉子的好幾倍，上面開著白色的小花，沒等花落，尖尖的小葉就生長出來了。過一段時間，另一枝分枝又會從這里生長開來，將整個吊蘭的植株一枝枝往長里接，直到遠處。

后來我的書桌上柜頂上衣架上，到處掛滿了這種“綠草”，她樸素得像兒時的朋友，沒有一丁點兒矯作，纖長的身姿像春姑娘踏著風款款而來，即使沒有姹紫嫣紅，春天的氣息依舊在每一個日子流淌。

再后來，我認識了許多種吊蘭，有的是綠色的，有的是紫色的，有的是圓葉的，有的是尖葉的，甚至有的是花葉的。但是我的眼里，唯有這種葉子修長如蘭草的綠色吊蘭，是我的鐘愛。

葉子的眼淚

今天總算把它們安葬了，那些被冬天凍死的花。

去年我不在這里住，只有星期日才回來為它們澆點水。進入冬天以后，又一直沒有將它們搬回來，盡管屋里已經送上了暖氣，它們還是呆在冷冰冰的陽臺上。終于在一個寒流襲來的晚上，它們一個個接受了死亡的洗禮，先是翠綠而僵硬，進而一片枯黃，等我回來的時候，它們整齊劃一地向我宣布：我們將永不開放，徹底消亡。

我知道救不了它們，便將它們一盆盆收起來放在墻根，等待著化土成泥。我一個個地回憶，去年花開的時候，它們燦爛的笑容：嬌艷的杜鵑，可愛的海棠，率性的石竹葵，還有典雅的水仙；一盆蒼勁的仙人掌，夏天的時候開了二十幾朵黃色的花；一大盆養了六七年仍然沒有打過苞的令箭荷花，隨我搬過三次家，如今也耷拉下了尖尖的刺兒；當然還有兩盆吊蘭，當我從高處把它們一一拿下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罪人。

幸好，在屋子里面，還有一些花是精神抖擻的，這讓我多少獲得良心上的安慰。君子蘭是很多年的“舊識”了，每年春節之后它都會捧出一大束花來烘托節日的喜悅，然而今年，它不但沒有花，就連開花的意念都沒有，我好幾次仔細扳開它的葉片查詢，卻始終沒有看見有一枝花莖要伸出來。我想，是它們在抗議我，這活著的是要為死去的討個公道。

其實這君子蘭是該“分娩”了，她的周圍生出了許多幼小的分株，有兩個長得快要和她一樣高了。買了花土，將它們一一移植開來，讓它們快快樂樂地開始新生活，我想，這也是對花兒們的一個償還吧。收拾完畢之后，看見母體下面的葉片有很多干枯、劃傷的痕跡，便用剪刀幫它們修剪了一下。為了保持葉形，我沿著葉邊剪成圓形，可是在剪過的地方竟濕漉漉地溢出許多水來，等把工具放置好，再過來觀看，花盆的周圍滴滿了一顆一顆綠色的水珠。忽然，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干了一件壞事：剝離了它的孩子，剪掉了它的關于夏天的記憶，所以她哭了。可是我所作的，原本是為了使它更好。

會飛的花

我們都是面向前方，或者面向天空，花兒也是這樣。但是仙客來的花朵卻不是，它的花蕊是向下的，像一個精巧的鈴鐺，可是它的花瓣卻又向上飛起來，像蝴蝶的翅膀，大而耀眼地展示著自己的奇特。

曾經因為干旱，仙客來脆生生的葉子都凋落了，只剩下一頭光禿禿的蒜根，但是經過我的精心照料，它終于又起死回生了。人們說，仙客來只在春天開花，可是我的仙客來卻一年四季都有花，有時濃些，有時淡些，每一天都可看到她的花姿。最令人欣喜的是紅色的花朵，它天生比那些粉色的花熱烈，旺季的時候，如火如荼的花高高低低地嬌艷著，就像一場盛大的舞會。

一日，翻看早年的習作，有一幅畫畫的就是這樣一株花。當時可能是從白描稿子里臨的，對它的顏色和性情不甚了解，所以現在看起來，那畫上的東西形似而神離。仙客來的葉子是圓形的，像桃子，上面有很多好看的脈絡，還有圍成一圈的灰色的斑紋，看起來很有趣味。它的花朵則被花莖高高地舉起，聚在葉冠的上空，形成一大片香氣馥郁的紅云。

這是一種美麗的花，一種能給人無限臆想的花。冬天就要過去了，在它紅色的簇擁下，天氣慢慢暖和起來。陽光充足的時候，與仙客來一起曬曬太陽，它溫潤的紅色便會傳到臉上，讓人油然而生種種美好的詩情：

撩起裙裾，告訴夏天：

——我來了。

田野的花，已盛開，

我的眼睛，

眷顧在晴朗的夜空。

我聽見雨，在敲鐘，

角樓的風鈴，

嘩然響動，我的濃情!

告訴夏天，還有一株仙客來，

駐留在汲水的井臺，

紅色的花瓣，呈欲飛的姿態。

左手咖啡右手茶

一

如果要布置房間，我想這會使我為難，但是如果空間足夠大，倒是一件好事。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房子，我需要兩間，一間色彩紛呈，空氣里彌散著奢華的交響；另一間墨濃竹瘦，似有高山流水傳動。

也許這樣有些奢侈。好的東西誰都想要，但是不一定負擔得起。這個負擔不僅僅是空間與錢物，更多的是意識與境界。對于這些看似分離的東西，相互襯托得很接近，就好像人走得越遠越想回家一樣，越是接近相互背離或是互補的事物，越是被相異的魅力所牽引。

對于房子，我希望有兩間，一間是彩色的，一間是黑白的；一間易于膨脹個性，一間易于收斂生息。任何事物都會有兩個面，我承認我是這樣。所以有時候我會嘲笑自己似是而非的樣子。但是既定的樣子既然不好改變，那就索性將它作為一種優勢吧，我想這本身不是一件壞事。

二

有一天，和一個朋友一起吃飯，順便一起咀嚼些所謂的雅事。我們談中國文化，佛學儒學禪學，工筆寫意篆刻，還說到音律詩賦。我們都不是行家，只是相互道出自己的一點所學所悟，但是心里卻是樂不可支。因為學問不是稱斤計兩，也不是輝煌的冠冕，它是骨子里的那么一點點氣息，讓人聞得到但摸不著。

那一天剛剛下完雪，路上翻騰著褐色的雪絮。這種情景很少見，天氣既不冷也不熱，所以被車輪反復擠軋攪拌之后的雪就變成了偌大的褐色棉絮，鼓鼓囊囊鋪滿每一條道路。

我說明天一定會結冰。

他說明天一定會融化成水。

對于明天的事情，誰都無法知道。我們現在預言的，只是對以往的總結。望著街頭迷幻的燈光，我又突如其來地說起建筑。我喜歡西方的建筑，哥特式的教堂，羅馬式的拱頂，還有精致的浮雕、柱頭等等，那些美妙的曲線使西方藝術顯得優雅而華麗。終于朋友盯著我左看右看，說要透析一下我到底屬于哪一種?會不會既穿著絲綢又踏著皮鞋?我笑著說如今這很自然，并指給他看門口的禮儀小姐。

臨走的時候，我交給他兩張手制的鏤刻書卡，上面是特中國味的牡丹。他交給我的是一本書——徐葆耕的《西方文學》。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即使在不特定的情景里，還是制造和延續了兩種不同的概念。所以我們彼此笑了笑，用這個表情進一步確定一種看似不同的相容。

三

喝咖啡與喝茶一樣，杯子越小排場越大。茶與咖啡里面都調著情，不同的是茶中的情沉在水底，意蘊幽深。咖啡中的情在攪拌的時候就冒出水面，很撩人心。

所以我們會選擇和什么樣的朋友去喝茶，和什么樣的朋友去喝咖啡。

也有一種時刻，徘徊在茶與咖啡之間。這樣的時刻，不只是對于人或事的選擇，還可能是對于一件棘手的事情的處置，是采取飲茶式的鎮定還是選擇喝咖啡式的激進，的確是一件難事。這種時候就像一只手套遇見兩只手，該暖左手還是右手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即使我有兩個面。但是你們和他們又在我的兩個面的前面樹立了鏡子，所以有時候我看到無數個自己，樣子怪異地簇擁在一起，就像咖啡豆被研磨或者茶葉被發酵時的樣子，似乎那一時刻的脫胎換骨就是為了在別人的杯盞里綻放性情。

再次走進茶室或是咖啡廳的時候，總是有些憐惜，仿佛那個地方多了些人的情味。不為未來的事，只為去往的人。

四

妍是我大學的同學，現在過得非常鮮美。

那個時候我們一起睡覺，一起在學校的操場上沒完沒了地兜圈子。現在她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們在豐尚咖啡閑談往事。長長的沙發上，我們一邊一個斜倚著，吃過沙拉和牛排之后，就只有桌上的兩杯咖啡。她說：

“現在俗了，我可以當著別人的面說臟話。”

服務生過來倒水，她說：

“就倒在咖啡杯里面吧，稀釋一下。”

后來又添了兩次水，她杯里的咖啡終于喝盡了。

再后來，我們說咖啡，說最好的星巴克咖啡，然后歸納：“所謂咖啡，都是咖啡，味，苦。”

妍說：“我把僅有的時間給了情人。”

我說：“我不知道誰該占有我多余的時間。”

妍說：“我太累了，現在你一定不理解我。”

我說：“我可以想象，但不真實。”

妍是我見到的最適合喝咖啡的人，因為她永遠點燃著激情。而我，只是在不經意的時候不經意地激動一下。

五

茶原來可以這樣喝，就是自己帶了茶去，付給茶館場地費和鐘點費即可。座位可以是沙發、木椅，還可以是像古代的炕，其實叫做榻榻米。我喜歡木椅，這樣看起來更專業一些。

盛茶的壺可以是紫砂，也可以是紫泥。記得當年我們有一位工藝課的老師是制壺高手，當年由于無知，對別人的才藝并不以為然，現在說起來，覺得沒有討得老師的一件作品真是吃虧。一邊喝茶，一邊與朋友談論當年的事情，才覺得很多很多知識是后來慢慢學到的，“社會大學”的知識真是浩瀚無比，我是海邊的一粒沙塵。

茶杯雖小，但可以一杯一杯慢慢地品，水是可以隨時加溫的熱水，永遠保持想要的溫度。這讓我想起一句諺語：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喝茶大體就是這樣，一種茶，品得多了香味自然留在鼻翼。

一壺鐵觀音已經泡了六七泡，朋友又換了茶，看著他嫻熟地沖泡斟飲，似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踏實心情，所謂朋友，就是這茶一般的意蘊。

六

人需要很多給養，有的像茶，有的像咖啡。就像我們需要白天和黑夜一樣，需要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情調，需要不同的感觸。我們往往為此而負累，又往往因此而興高采烈。

咖啡是舶來的，帶著來自遠方的迷幻。茶是長在家門口的，攜著春雨冬雪的靈性。咖啡可以使人迷醉，而茶卻使迷醉的心漸漸清新。我們都有兩個心房，為何不去將它們一一品嘗?

我們是雙面人，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捧著茶杯；一邊放縱自己，一邊滌蕩自己。甜的東西往往經不起回味，真正值得回味的東西泛著苦味，就像茶與咖啡。

一雙鞋子能走多久

十年前

那個夏天，我已是大三的學生，這些時候，除了夜以繼日地畫畫，匆匆忙忙地寫生，又多了一樣愛好，那就是趕著時間去看各種各樣的畫展。近處的我就踏步去看，但對于遠處的畫展，我就只好挺直腰桿，從平時的飯菜中克扣一點小錢，以備出去之后急用。

那時候我們穿衣服很想有個性，我也一樣。我們女生從不穿裹著腰的裙裝，都是以方便和務實為本，但我們的衣服決不露出半點俗氣。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早晨，陽光充足，我和幾個同學帶著昨晚買好的黃瓜和綠豆餅，以及用雪碧瓶子裝好的幾瓶白開水，踏上了開往首都的列車。

色彩是美麗的東西，對于人的裝扮而言，涂在衣服上比涂在臉上要絢麗得多。那時候，我們都有自己的標志，那種勁兒是說不出來的，只是想起來，會美得發笑。盡管我沒有錢去下館子，很多時候還無賴得想方設法逃票，但是，背包里的東西足以讓我徒步天涯。

十個小時后，我出了站臺，美麗的北京用一只眼盯著我，另一只眼卻在尋找她的情人。我知道，我盡管來了很多次，但我屬于那種一毛不拔的雞類，我只是匆匆地奔赴某某美術館，或是某某畫廊，然后頭也不回地就走，從來沒有為她或是為我自己停留過。那天也一樣，我們飽覽了許多珍貴的油畫，拿著許多好看的宣傳資料，坐過豪華的外掛電梯，之后，就該離開這個繁華得令我膽怯的都市。

“我們是不是也該洋一下?”

一個男同學指著門外不遠處的一家西餐廳嬉笑，大家一下子饞得走不動了。“你的鞋子真漂亮!”正當大家猶豫的時候，一位男士不知什么時候停在我面前，盯著我的腳說。

“哦?!”我很驚訝。就我這鞋子，說它獨特，那的確是世上獨一無二。那是開學的時候買的新鞋子，鞋底是一層層彩色的泡沫疊加的，鞋帶是偽裝的皮子，與鞋底之間用牢固的金屬環連著。我總是覺得那假惺惺的呆板的鞋帶配不上漂亮又輕便的鞋底。在一次偶然的翻箱倒柜中，我竟然覺得我做完裙子的那些美麗的布帶，正好與我的鞋底相配，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就解聘它的原配，組成了現在的鞋子。

那時候，我就是我，滿身都是自我主義，長發扎成莫名其妙的樣子，脖子上掛著用菱角做的項鏈，上面是一件只有老爺爺才喜歡穿的寬大無比的白色棉衫，只是，在它的邊沿我都做了改造，用丙烯描上五彩紛呈的花邊，后背和前胸，也繪了我喜愛的圖案。這樣一來，就再沒有人認得它的真面目。只有腿上短短的牛仔褲是原裝的，天藍天藍的，我很喜歡；腳下，就是那雙好看的鞋子，這時經他這么一說，我才注意到的。

“我可以給你拍一張照片嗎?”他一定等過了我的自省。他穿一件白色襯衫，挎著一個長鏡頭的相機，比我們的傻瓜高級多了，我想他拍出來的照片一定很好看。

“好啊!”還沒等我回答，幾個男生就肯定了。

“我是搞攝影的，你留下地址，我可以給你寄一份。”他似乎不要與我商量，就這樣決定，一邊在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咔咔”拍了兩張。

“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得寸進尺，這個人又在命令我。可是我像被人受雇一樣，鬼使神差地又按照他的話去做。

他找了一個地板很干凈的地方，把鞋子擺弄好，旁邊還放了幾本雜志，俯視著拍了幾張，看樣子他還想拍幾下，可能是沒有更合適的道具，所以才把鞋子還給我。然后，留了我的地址，說了聲謝謝，走進了展廳。

我莫名其妙，有些發懵，不知是委屈還是高興——

“人家早走了……”

“那人真霸道!”

“我們去吃漢堡嘍，像鞋子一樣的漢堡……”

大家一邊嬉笑，終于這樣決定。

十年之間

五月第二個星期日，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著幾枝康乃馨，他們的樣子讓我想起自己的媽媽，可是我離她很遠，我沒法送她滿載著祝福的鮮花。女兒還很小，也一樣不能送我什么。但是這一天的傍晚時分，我竟收到這樣一條短信：

“如果你沒有遺棄美好，不妨自己送自己一束鮮花吧，鮮花伴佳人，一定很美，母親節快樂!”讀著它，我激動得兩眼淚水汪汪，這精靈的妹妹，總是與我有太多的相同。

捧著一大束鮮花走在路上，人群投來的羨慕的眼光，讓我覺得自己真是辦了一件美麗的事情。回來給媽媽打了電話，還有小妹，還有親親地抱抱女兒，算我在這樣的節日里對她們的祝福和感激。夜來了，愉快還是意猶未盡，打開“163”溜進“同齡人”之中，沒看一眼，拉了一個排在最上面的“spirit”就說……

我把今晚發生的一切一股腦兒說完了，這才發現，對方一直就沒理會我。

“怎么回事?你留身停音?”

“不愿打斷你。”

此時，我想我的心情總算涼下來了。

“買的什么花?”

“白色康乃馨，全部，還有一些藍色的點綴，勿忘我。”

“哦，勿忘我，那是請求，還是呼喊?”

奇怪，這是一個什么人，我完全沒有了剛才的興奮，我不得不思考。

“回答。”

“為什么?”

“為你剛才說過的話，為此引起了我的思緒。”

“你很霸道。”

他沒有理會我，開始說自己的話，像我剛才那樣。

“我會時時有些快樂，一個不相干的女孩給的，她的樣子，讓我嗅到野花和春草的味道，尤其她的鞋子。我是個商人，我做鞋子的生意，我的啟蒙來自她的美麗的鞋子。”

“做事總是有動力的。”

“她脖子上掛著個奇特的東西，不好看，但惹眼。一件老鱉的棉衫，但在她身上卻張狂。”

“菱角加山桃核加彩色顏料。”我起哄一句。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無聊地看玻璃板下面的很久以前的一張照片。

“魔鬼?”

“?”

“你怎么和我說的一樣?”

“因為我有照片。”

“美術館門口。”

“一個穿白襯衫的人。”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他沒有聽到。我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

“以后，你要每天給我一條信息，無論怎樣。”

沒有想到，我腦海里的那個人竟然真的冒出來了，我從來沒敢奢望，但這竟然是真的。并且依然命令我。

我認真地給他信息，時間溜得飛快，每一天都很快樂。

七月的午后，炙熱使勁地從玻璃縫里擠進來，我依舊坐在椅子里整理自己的東西，電話響了，門衛說，有你的郵件。

會是誰啊?一邊下樓一邊想，好像沒有引發郵件的跡象。這些年來的那些朋友，沒有人給予我這樣親切的驚喜。面前的這個包裹，用白色的泡沫包裝袋裹著，很精致，一定是他——spirit，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雙精致的鞋子，如兩只精致的杯子靜靜地躺在果盤里。除了他，沒有人會送我這樣的禮品。這是一雙極為精巧的黑色鞋子，妖冶的高跟，鞋面兩條橫帶鑲滿了水鉆，無論怎樣翻轉，總會有光芒閃現。

下次遇見他的時候，我得向他道謝，我們總是習慣于用最短的時間，表述最豐富的話。

“謝你的鞋子。”

“喜歡嗎，有沒有穿上它?”

“還沒有。”我沒有說我是灰姑娘。

“我想象你的樣子，穿著它的時候……過幾天，我會路過你住的城市，我有半天的時間。”

我依舊每天寫一條信息，或是發一張賀卡給他，就像每天翻開我的工作記錄一樣，這是早已擬定的程序。

但是那天之后，我開始想象他走來的模樣，其實我還是什么也想不出來。我用了一天的時間挑選了一件和那雙鞋子般配的裙子。在他來的那一天下午，我生平第一次細細地裝扮自己，一改素面朝天的模樣，拿出那些躺在首飾盒里沉睡的項鏈戒指之類的飾物，讓它們在我的身上閃閃發光。

我終于裝扮好了自己，依照鞋子的風格，細細的高跟拖著酒紅色的連衣裙，鞋子上熠熠的銀光，在藍寶石的手鏈上纏繞，鏡子里的我，光艷如初夏的牡丹，此時我方才驚嘆自己的美麗，一如當年。

我不知道以怎樣的心情走進他的門，我只是清晰地記得，他的白色的襯衫，還有房間白色的床單，駝色的地毯很柔軟，一切看起來很輕松，我卻沒有清醒地記下每一個細節。酒柜上放著高腳的酒杯，里面盛著恰到好處的紅酒，旁邊盛著我，我們喝了那充滿誘惑的紅酒：我喝了那種液體，他喝了我……

十年后

我時常靜靜地蜷在沙發里想一些偶然的或是必然的事情，想他那時的樣子，有點發胖；想他現在，是不是依然……

因為始終我們不再相見。但是，從那以后，我們多了一個節日，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收到一束白色香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康乃馨，配以藍色勿忘我，或者金邊的百合……也是這一天，我會把自己親手繪制的賀卡、藏書票、書簽之類的創作寄給他。這是一個美麗的日子，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節日。

“讓我去看你。”

“有一種愛，適合于臆想，不適合于擁有。”說這話的時候，我有些虐待自己。

“為什么是這樣?”

“我儲存著一罐氧，只能打開一次，那就是在裝它的時候。”

“不打開幾乎與沒有等同。”

“但擁有和失去不同。”

我們喜歡這樣所問非所答地說話。

“太多年來的白色已不能承載我的心情，我要換成紅色。”

“我換成什么?”

“一雙布鞋，你親手做的。”

也許吧!

也許以后我要開始學習布藝，我希望，我做的鞋子會很舒適地穿在他的腳上，帶他舒暢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