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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鄉(xiāng)舊事

2008-01-01 00:00:00
黃河 2008年4期

晉中平遙一帶地薄人稠,百余年來尤以商人頻出為勝,那富可敵國的錢莊掌柜、票號東家自不必說,單是一般的富戶,在城中也以百十計。人們以經商為傳統(tǒng),大小買賣都做得,久而久之,連鄉(xiāng)村也浸潤了這樣的風氣,臨近年關,那黃土道上結伴而歸的多是些奔波在外的買賣人。

眼下是四七年的歲首,舊歷年的年根處。王家坪村前一條蜿蜒的山道上,財主侯俊才家的長工王布應牽著一頭黑騾子志得意滿地往家趕。天陰著,仿佛要落雪,因是除夕,那山道上寂寥無聲。村子靜臥在巒頂處,依依炊煙漫過樹梢,臨近村口,連雞叫聲都聽得愈發(fā)真切起來。離家近半年,布應一時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寧夏,事情說來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挑了些核桃和紅棗,褡褳里裝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區(qū),那邊交通不便,地瘠人疲,女人們炕頭的活計也就不似盆地這邊的人細致了。褡褳里一沓小孩子的布盔、花團錦簇的老虎鞋、絲線繡的鴛鴦戲水鞋墊,剛翻過縣界便賣了個空。尋了個煤窯,在礦上馱了幾日炭,布應本打算回了,那礦主見他好苦力,人又實誠,便派了個差給他。

是當?shù)匾粋€富戶,跑買賣客死在銀川,寄埋了,兒女們想把父親的尸骨運回來,在鄉(xiāng)里四處找尋合用的車把式。布應本是個不辭勞苦的人,又會趕車,當下便應了。此后風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趕路,到了臘月底,終于連人帶棺送了回來。

那黑騾子緞子般的皮膚,嚼口也好,布應心中說不出的喜歡。這牲口是他跑寧夏的腳錢,雇主還送了他幾匹布,“過年了,給婆姨孩子縫兩件新衣服穿?!蹦侨苏f完便撲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給他磕了三個頭。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來,就算進了村,又沿著紅石階爬了一程,進得家門,婆姨女兒俱各歡喜,卸了牲口挑子,布應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女人不住地垂淚,“打今起別往外跑了,兵荒馬亂的,我和閨女在家擔驚受怕死,這年月,有口吃的餓不死咱仨就行?!痹掚m這么說,臉上卻掛著抑制不住的喜色,從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年貨,裝了兩碗柿餅、花生并一斤羊肉,拽個竹籃盛了,秋云打發(fā)女兒小英道:“給窯坡下你叔家送去?!?/p>

布應兄妹三個,父母兩年前相繼病亡了,兄弟布良不是親生,從南邊胭脂溝里撿來的一個孩子,打小便仁義,性子卻剛烈得很,早先日本人在各村征糧,布良提口柴刀偷襲過一名日本兵,如果不是惦記著妹妹翠蓮,險些就投了八路。到如今,一家三口守著兩孔破窯住著,日子過得毫無長進。

布應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寬馀,總設法接濟布良,當下見女人也這般行事,心里倍覺寬慰。秋云又從褡褳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進竹籃,吩咐女兒道:“趕年是趕不上了,告訴你嬸,過幾日染了,正月里也讓大人孩子見見新。”

小英提著竹籃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瑣瑣屑屑地落了一層細雪,不知不覺間,遠山處已是一片蒼茫。布應捏了煙管走出房門,放眼四周,但見那錯落有致的窯院門前都貼了猩紅的對聯(lián),于飛雪中煞是醒目,遠遠地,村南邊響起一陣凌亂的鞭炮聲,那道堡是本村富戶們聚居處,過年的氣象遠非北邊這些貧寒人家可比。布應忽而想起妹妹翠蓮,給本村的大財主王世溫填房已兩年多,近來的光景也不知過得怎樣?

掌燈時分,雪下大了,山村內外模糊一片,桔黃的燈光從農戶們窗子里飄出來,透著一股難得的祥和與溫馨。餃子出鍋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糧多糧缺總是要吃一頓凈白面的,過了初一就以雜面餃子為主了。布應拈了炷香,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餃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布良突然拎著個竹籃進了門。

“哥,咋年盡處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布良問道。

“回屋炕上嘮,有沁源家給的燒酒?!币娏说艿埽紤粫r覺得親切。兩人挑簾進屋,盤腿上炕坐定。酒已燙好,抿了幾杯,布應將出行經過簡略復述了一遍,至緊要處,唏噓不已,聽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淚漣漣。

“哥,窮日子快到頭了,后山上九團往各村派了工作隊,要鬧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聽說了一些,怕還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圓幾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財主們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跑了,閻錫山的十九路軍暫時還駐在那邊,我看,早晚也被八路軍給收拾了。”布良說著從竹籃里拎出一方鹵豬頭來,“世溫家送的,年前緊著要給長工們發(fā)份例,狗日的想收買人心哩。”

有關土改的風言,沿途確也有所耳聞,其時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布應行事一向謹慎,如今時局末穩(wěn),免不了想規(guī)勸弟弟幾句,忽而又念及妹妹翠蓮,便又問道:“咱妹子在那邊可好?”

“要生養(yǎng)了,瞅架勢是六月里的孩子?!逼乓淘诳幌麓钤挼?。

布良于是不再言語,捏著錫壺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氣氛突然有些沉悶,襯著昏黃的油燈,人人臉上都帶出幾分尷尬來。

往昔的歲月是含了幾許辛酸的,在布良眼里,窮大約還不算是一種苦,王家坪百十來戶,闊綽的能有幾家,只有妹妹翠蓮,在他心中舉足輕重。兄妹倆年齡相仿,打小便能合得來,及至成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布良更確信翠蓮即是自己的天意,倆人出入相隨形影不離,情投意合得插不進一絲風去。到后來,這樣一層關系也漸漸得到了家人的默許,似乎已是鐵板一塊。

然而好夢不長,那一年春,本村大戶王世溫的老婆死了,媒人一張巧嘴說得兩位老人動了攀附之心,大哥布應在旁怎樣規(guī)勸也不行,幾包煙膏子就把兩個唾涎漣漣的老人收買了。翠蓮出門那日,臉陰得讓人揪心,布應生怕她會有什么不測。而滿眼憂傷的布良,則蹲在窯頂向南眺望了一整夜,連死的心都有了。

“哥,我心里難活啊!”布良盡了壺中酒,隱忍的悲情從眼里流出來,竟有些哽咽,“都兩年了,在世溫家做活就為的每天能瞧見她,這一陣見她懷了人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我心里真受不了?!?/p>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過不是一個日頭頂?shù)轿??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往牛角尖里鉆,讓你嫂子笑話?!辈紤熢沟孛橐谎鄣艿?,暗暗地為他憂慮。

此時屋外的雪漸漸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驚起幾聲懶洋洋的狗吠。窯院對面的山坡上綠光閃爍,是狼的影子,那凄厲的長嘯有些不合時宜,聽起來總有些難言的悲苦。

兄弟倆隨后岔開話頭,又敘了些村中舊事,至風住人寂,方才作罷。布應送弟弟出門,恐他酒醉領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沒喝多?!?/p>

“有些話,當著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說,翠蓮那邊,別再惦記了,咱爹咱媽留的那兩孔舊窯,趕開春我給你拾掇拾掇,消消停停過日子。命里不歸自己的,再爭也沒用?!?/p>

“哥,翠蓮命苦,嫁一個半截子老漢,能好受得了?”

“人家過得比你強,別瞎揣摸?!?/p>

“這日子我過得沒心思,家里的那個,羊角瘋說來就來,臉上磕得左一塊疤右一塊疤。孩子瞧見她娘犯病,嚇得直哭,我一個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顛倒的。”

布應不再作聲,喉頭像被噎住了似的,布良低嘆一聲,飛快地抹一把臉,轉身進了院子。酸棗圪針扎的籬笆墻里,黑漆漆的不見一絲光亮。“哥,回吧?!辈剂紱_他擺擺手,隨后門吱呀一聲,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布應一個人。

夜愈發(fā)地靜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農戶院里,偶爾亮起一盞油燈,是小兒在夜啼。布應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而遠山處,薄霧彌漫,抬頭依舊蒼茫一片。

畢竟宅地是最能區(qū)分貴賤的,王家坪南邊地勢平整,集中了本村的十余家富戶,北邊則是緩坡,窮苦人家大多散居于此。南北隔著一道溝,溝底溝腰也有十幾孔土窯,則多為生計潦倒的破落戶。

初一初二天一直陰著,到了初三,終于放晴。午后,女兒小英嚷著要去看姑姑,布應拗不過,心想一并也給東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裝,攜著女兒出了門。

石階下一條窄巷,筆直通往南堡,南堡有堡門,早先一入夜那堡門便合上了,將南北兩個世界隔開。自從日本人進駐王家坪之后便把堡門拆了,如今那券拱一直洞開著,兩旁的石獅子看起來有形無力,威武之勢已不復從前。

堡門下的方石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衣裳襤褸,合著眼睛在太陽底下打盹,布應走近端詳了半日,才認出是住在溝底的金狗父子倆。

“金狗,大冷天蹴在外頭做甚?”布應捅了捅他。

那人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巴巴的嘴里擠出兩個不成體統(tǒng)的字:“餓??!”

“窯里沒糧了?”

這邊一個勁地點頭。

沉吟片刻,布應一把拉他起來,“走,到我屋里,大過年的,好歹也填個飽?!?/p>

父子倆順從地跟了布應,果然是兩副空身子,腳步都有些打晃。小英在旁不滿地咕嚕著嘴,卻也不敢違抗,父親諸如此類的行止在她記憶中已不算新鮮。

“你家婆姨咋不見,冷窯里能呆得???”路上,布應問道,“要不,溝沿上喚一聲,一塊進家坐吧?”

“布應哥,快別?!苯鸸芬簧焓謹r了,“屋里再沒褲子穿了,孩他媽出不得門。”

倆人于是無話,心底都涌出些別樣的滋味。論常理,王家坪窮人居多,缺吃短穿的也不在少數(shù),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曬太陽的卻難得一見。這金狗原是個不諳生計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懶坐,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見了都愛搭不理的。

“往后也學得勤快點,能上手的活計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別白跟一場。”到得家中,熱了剩飯,那父子倆風卷殘云般吃了,布應遞了一袋煙給金狗道。

“布應哥,”金狗連打了幾聲飽嗝,“熬過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軍要鬧土改,分財主們的物產哩!”

“咋改還說不定,閻錫山的狗子軍踞在城里,八路軍也有忌憚。”

金狗于是不再作聲,心里仿佛在回味,煙抽得“嘶啦嘶啦”響。布應從甕里舀了幾升雜面,又吩咐秋云翻了幾件舊衣裳出來,一并交給金狗:“拿回家給你媳婦,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個人樣來,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糧的。”

那金狗千恩萬謝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臟兮兮的腳印,秋云收拾了碗筷,沒好氣地怨道:“閑得發(fā)瘋,招惹這路懶人到家里做甚?”布應無話講,心里卻對婆姨適才的話深為贊許,不由得得意地干笑了兩聲。

晉中一帶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頗講究風水。南堡王世溫的宅院建在村子的制高點上,門前砌著兩尺多高的臺階。頭進院是倉房,堆放著糧食、柴炭等物,有時還兼著長工和下人們的居處,穿過陰暗的過道,二進院又明顯比頭進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門樓以外,左右?guī)康奈蓓敹酁閱纹率?,隱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廳里這一日賓朋滿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溫都要邀一幫親朋在家小聚,其后你來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霄節(jié)前后,這半個正月走馬燈一般從眼前晃過,渾沌而又豐足,真正是一年當中最快意的時候。

然而今年卻冷清了許多,賓客人數(shù)比往常少了整整兩個席面,本村的幾家富戶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則一個都沒來。世溫等人心不在焉地夾了幾筷子菜,便紛紛燃起了煙袋。

“上黨那邊,聽說把財主們吊起來打,窮人們分了地不說,還鬧著分產,叫什么‘挖浮財’?!毕g有人膽顫心驚地說。

“打日本那陣子,咱可是給八路軍支過前的,錢糧沒少出?!庇腥舜钤?,語氣中分明含了些怨忿,是本村的侯俊才。

世溫默不作聲地吧嗒著煙袋,對于眼前事,他并不深以為然。八路軍反的是漢奸惡霸,這兩樣,哪個罪名都加不到自己頭上,村里年年推善舉,修墻補路、興學布施之類,他無一例外地都攤了大份。論名望,環(huán)邊鄰村有口碑,遠非那些蠅營狗茍的小財主們可比,當初日本人在時,對他尚有所顧忌,不愿傷及,如今自家人的天下,八路軍能不念舊好么?

然而隱隱地,也有一絲憂慮縈繞于胸。畢竟富居一方,日常行止難免帶出些霸氣來,譬如娶北堡王家的黃花大閨女填了房;兒子子豪疏于管教,偷販過幾回洋煙膏子;四二年他違過抗日軍政府的命令,將婦救主任石英媳婦痛斥過一頓,其時八路軍向各村攤派軍鞋,自己家里內人新亡,這粗笨活計豈能派到他的頭上?凡此種種,看起來可大可小,實質上又都不值一番細究。世溫沉思良久,終于覺得自己平日里并無能拎得起的惡行,而王家坪的村民們也非刁蠻之徒,至于分地分產,大不了勻出去一些,又有甚難?那些棄井離鄉(xiāng)的財主們,耳根子軟,草木皆兵,他心里已有幾分瞧不起他們。

桌邊的人在一番激越的聒躁之后也終于靜了下來,屋外明麗的光線透過窗欞,散落在每個人臉上,那如臨大敵的樣子,竟有些惶。世溫磕滅了煙袋鍋,知道這一屋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論理,咱村不過王、侯兩個大姓,往遠了說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家跟哪家不沾親帶故些,我就不信誰肯把誰整死?”他忽然有些激動,“至于算賬分田,咱地契握著,那白紙黑字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到了哪朝哪代都得承認。八路軍講理,我看未必是跟咱這些人過不去,人家反的是漢奸惡霸,腚溝里沒屎犯不著心急火燎的?!?/p>

人們不再言聲,各自暗暗地回味。世溫吩咐廚下撤了席,上了一排磚茶水。廳堂外的院子里,使喚老媽子偷偷撿了兩塊肉火燒掖進口袋,世溫瞧見,鄙夷地剜了一眼,“窮相?!彼睦锇蛋盗R道。

于是席散了,南堡的東家們心事重重地走出院子,個個肅繃著臉。王世溫將賓客送至大門口,忽見布應領著女兒走到自家門前。

“過年好!”布應沖眼前的人一一拱手行禮,至世溫身前,也如是拜了,往常他稱他東家,自從妹子嫁到這邊,便難為起來,只得白講話了。

隨后進了院子,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世溫將布應讓進中廳,那小英卻一個勁地嚷著要見姑姑。里屋翠蓮喚了一聲,父女倆便掀簾進了,世溫欲隨又止,心想這兄妹倆久不照面,難免會有些私話,于是強打個哈欠,回西內屋歇了。

東內屋里一排土炕,鋪著簇新的紅線毯,炕邊立著一支被閣柜,黑漆嵌蚌,栩栩如生。嘮了些家常話,翠蓮從二屜柜里摸出兩只桔子遞給小英,孩子見了這稀罕物,喜得合不攏嘴,蹦蹦跳跳地拿到大門外炫耀去了。

“妹子,外頭風言要算財主們的賬,你屋里當家的有甚動靜沒有?”布應小心翼翼地問道。

“方才還議論這事。”翠蓮茫然道,“我看世溫他心里有數(shù),也不甚慌,咱村的有錢人倒有嚇跑了的?!?/p>

“三十夜里聽你二哥講,八路軍的工作隊一出正月就要下駐各村了,我反復思量,怕你到時受牽累?!?/p>

“哥,我窮富不怕,啥日子都過得慣?!?/p>

布應不再搭話,低低地嘆一聲。翠蓮突然掉頭問道:“二哥過得怎樣?”

“他魔魔怔怔的?!辈紤^也不抬,倦倦地燃起一鍋煙。

翠蓮卻傷感起來,盡量地掩著聲,拼命遏住眼底的淚水,許久,終于調勻了氣息,緩聲道:“哥嫂們過得好就行,我這里不用擔心,平日里吃穿強你們一大截,即便有什么運動來了,一個女人家,也牽連不到太多?!?/p>

話于是就這樣盡了,之后長長的一段沉寂。噓寒問暖之外,布應本有一番囑咐在胸,此刻卻突然沒了興致。從翠蓮泰然處之的神情中他已能感知到她的成長,一如除夕夜里布良留給他的印象一樣。布應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無法涉足弟妹們的生活,他們再不是過去言聽計從的小孩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間,他們已學會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運,有些事,他們真的是知道該怎樣處置了。

然而內心總有一絲不安,這紛亂的時局,動蕩的人心,會不會釀成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而是吉是兇,終歸只有天知道。屋外北風不止,天高云凈,布應凝神窗外,心緒再度茫然。

二月二,龍?zhí)ь^。八路軍往各村派了工作隊,王家坪有了農會。

農會選了石英當主任,從王家祠堂到北堡口的窯院不過一箭地,出了會場,石英往家竟走了兩袋煙的功夫。

其時春意綿綿,陽坡處蕩起陣陣暖風,溝底一汪泉塘,解了凍,嘩嘩的水聲吸引了大群山雀。石英本已走至家門口,那水聲忽然誘他想起一件事來,不由踅身下了坡,在池塘邊左右張望了幾回。

岸邊的草叢里掛著一塊破舊的花布,他終于看見了它,禁不住涕淚縱橫。那布上一塊一塊黑色的斑跡,是兒子的血,地上零落著幾塊細小的白骨,正被幾只黑喜鵲啄來啄去。石英蹲在地上,緩緩地捂了頭,終于掩臉慟哭起來。

或許溝畔上的人家都聽見了他的哭聲,人們兀自為他感嘆;或許大正午時分,各家各戶都忙于飯食,沒人在意這沉痛的悲嚎。然而石英唯一的兒子夭在正月,本村的人卻沒有不知曉的,那嬰孩已有三個月大了,是石家唯一的根苗,他的四個姐姐分別叫招弟、拉弟、牽弟、引弟,到他這里,終于如愿以償?shù)亟辛恕坝懈薄?/p>

本地風俗,未滿十三歲的小孩夭亡了不能入土,都說有野鬼附身,須扔在露天地里,讓惡狗山鷹之類撕扯完方能凈了魂靈,否則來世也不得安寧。正月十八那日,石英娘舉了根枯樹枝拖著死嬰滿村子里游,哭一回,捶打一回,“做孽的東西呀,你就饒了俺孩吧!”“窮家寡業(yè)的,俺經受不住折騰啊!”這老太婆最終被他兒架走了,那哭聲卻弄悲了整個王家坪。

祖上三代雇農,到石英這里,已是第四代。家境貧寒得在方圓十幾里都有了名,說起王家坪的石家,都知道這寒門獨戶的外姓人在王、侯兩姓間生存不易。而一線單傳至今,本以為有了條接續(xù)的根苗,卻不料老天不照應,生生給撅斷了。石英心中說不出是悲憤還是難過,然而不管怎樣,窮,終歸是一大過。

他此刻已是極其地厭惡這日子了,進而更加地怨恨起世道公心。他回顧自己這半生,默默無聞地苦做,以期換得較為豐足一些的生活,誰知卻越過越頹唐,到最后,連兒子也不愿留在這苦寒之家,撒手人寰。石英從溝底爬上來,忽而有股要把天揪下來的沖動,這情緒漸漸地演化為一種仇恨,而究竟仇恨誰,他隱隱約約地已有幾分明白。

布良和金狗也都入了農會,隨了工作隊在王家坪大會小會地宣傳政策,積極性不亞于主任石英。都說閻錫山的土皇帝坐不穩(wěn)了,蔣介石在南京害了疝氣,鄰村桑峪的農會主任有一次來王家坪談經驗,講的更頭頭是道,說這兩個人連上遍布各地的財主們,是壓在中國人頭上的三座大山,削平了窮人才有好日子過。

“咱一年到頭死受,到開春還得兌饑荒,人家坐地收租,腌了的也比咱吃用過的多。”有一次開動員會,布良憤憤然道。

“可地終歸是人家的嘛,咱莊戶人靠力氣吃飯,財主們一年不賃田,窮人還不都成了餓死鬼?”底下有人搭腔,隨后一片靜寂,顯然這聲音有些分量,頗能代表幾分民意。

“快別說這感恩戴德的話?!苯鸸窂蔫蛔由弦卉S而起,“革命是甚?土改是甚?誰生下來不是一個膀子扛個腦殼,他南堡的人能比咱多條雞巴?憑甚老子們過得就不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掉頭問石英道,“聽說蔣介石是閻錫山的小舅子,狗日的在南京也是個財主。”

底下一片哄笑,氣氛隨之活躍了許多,人們交頭接耳,互換著各自的看法。石英清了清嗓子,將上頭的劃分細則逐條交待了一番,臨末,又接著金狗的話頭講了通“剝削”,這番道理是從工作隊的同志那里學來的,記得不夠牢,難免辭不達意,即便如此,聽者倒有一半領會了的。

本村幾個跟財主們走得近的,中途悄悄地退了,余下的人,有的高談闊論,有的默默沉思。布應靠著墻根,凝視著炕上神采奕奕的布良,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像自己這樣的農戶將來終于能有塊地了,不用再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去奔命;憂的是,他覺得平白分財主們的田產又多少理虧些,說人家是剝削了也好,霸占了也好,一概視之終歸不太公允,有些地主,像自己的東家侯俊才,那是幾輩子靠省吃儉用,開荒拓田才熬出來的,分他的地,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嗎?

他不由地再度擔心起布良和翠蓮來,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無論哪邊得勢,家人都避免不了受牽連,而日子一旦被掀騰起來,歸于平靜便難了。布應越想心里越亂,索性就琢磨起了別的,窗外一彎弦月掛在山頂,冷冷凄凄。

會場內持續(xù)著熱烈的討論,仿佛越窮的人想法也就越激進,真的是一代一代窮急了,好日子擺在眼前,有些等不得。那踟躇的,則多半懷著與布應類似的心情,因為顧忌著時局,不愿輕舉妄動,或者多多少少與南堡的大戶們有些瓜葛,唇亡齒寒,弄不好怕累及自身。到后來,眾人都乏了,夜也有了一深,石英做了一番總結后,便打發(fā)眾人散了。

布應停在大門口,想再叮嚀布良幾句,卻被石英媳婦告知積極分子要留下來繼續(xù)開會,布應便只得獨自回了,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妥,至家后竟失眠了一整夜。

諸如此類的光陰又過去了一大截,那日子像一缸窖存的酒,醞釀著某種深刻的變化。農會的人依舊忙忙碌碌,白天挨家挨戶做動員、量土地,夜里不知疲倦地訂計劃、寫標語。工作隊的同志其間也來指導過幾次,囑咐他們要加快步伐,同時也應警惕“左”的思想。具體到斗爭對象,毛主席在延安有指示,叫做“富農放哨、中農睡覺”。

南堡的富戶們又有幾個跑了,有農戶反映,王世溫的兒子從城里悄悄回來了一趟,勸他爹早點移身到城里,這財主卻一再地拒絕了,說是舍不下那院子。布良聽罷,冷笑兩聲,說出一個讓眾人瞠目的秘密,“那正屋地底下埋著整箱整箱的銀元寶哩!”

這一信息理所當然地令民情激奮起來,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議論紛紛,終于傳到世溫耳朵里,他報之以不屑:“什么土改?二流子運動嘛。”此話也同樣被耳尖的人帶走,然而卻故意忽略了說話人的神情,那話音里分明是含了幾分苦澀與畏懼的。

如火如荼的土改運動終于在四月間開始了,各地風起云涌,斗地主的浪潮席卷了大半個晉中盆地。貧苦的農戶們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地用腳步丈量著分得的田地,多數(shù)人竟不敢信以為真,覺得事情好得近乎玩笑一般。

自然也有悲的,那失了勢、破了產的財主們已如雹打的瓜秧一樣一蹶不振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超出他們的想象,比之當初最壞的打算還要勝過幾籌,他們幾乎絕望了。

清明節(jié)后兩日,侯俊才敲開布應家的院門。

布應一家剛吃過早飯,見東家愁著張臉,兩口子倒有幾分不安,攪了碗紅糖水遞上,那俊才一仰脖喝了,顫聲道:“昨夜翻騰到天亮,我想清楚了,南堡那片果園子,你早些算回去吧?!?/p>

“東家,您這是咋講?”布應心中詫異,他知道那三畝果園一直是東家的心愛之物,里邊雜栽著杏、桃、李子等樹,一入夏,果實累累,可是全村人艷羨的一處地方。

“留著是塊心病,到最后還不知歸了誰。劃給別人我不放心,那園子一直是你伺弄的,給了你我也心安些?!笨〔砰L出一口氣道。

“東家,我要不得,這些年,我干活,你出工錢,咱倆誰都不欠誰的。我平白拿你的產業(yè)做甚?”

“布應兄弟,別再推托了,這形勢,我看了個準,到最后,怕連間屋子我都落不下。你快應了,我寫個契據(jù),遲些就由不得咱做主了?!?/p>

布應仍舊不依,沒有虛情,他真的從未覬覦過那園子。有好幾次,石英鼓動他加入貧農團,他都推托了。對于本村的土改,他一直抱有成見,那不加甄別的做法流于簡單,甚至粗暴。他無力阻止眾人,就連弟弟布良,也死活規(guī)勸不下來。某一日,陰雨連綿之時,他望著院子對面沉寂的山巒,心底竟油然而升一股不祥的預感。

此刻,俊才見他一再推諉便急了,不由分說地從炕上撲通跳下來,捉了布應雙手道:“那園子跟我的命差不多,你要不依,我可給你跪下了?!痹挳?,就要屈身,慌得布應連忙用力攙了,嘴上只好答應下來。

侯俊才終于安靜了些,寫好契據(jù),又自言自語了一番,像個委屈的孩子。布應又捧了一回煙,日頭爬過一竿子高時,俊才方遲緩地走了,也不告辭,口里反復叨著些話,聽著像是在罵人,又像是在喟嘆。那身形漸漸融到遠處的樹陰里,布應站在坡上,暗暗地為他叫了幾遍屈。

分完了田,接下來就是罰沒家產,仿佛事先都已醞釀好了,要捉他個措手不及。那南堡的財主們多數(shù)沒料到運動會進展得如此之快,狼狽地被拎到會場上,見了黑壓壓的人群,先就焉了。

四月天,日頭已有幾分毒辣,石英在臺上念了一回控狀,大意無非是地主們過去如何剝削貧雇農,自己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而長工和佃戶則受凍挨餓?!坝械墓娃r,家里窮得連個孩子都帶不活?!笔忧榈?,“咱窮,為甚窮?咱的好日子都被這幫狗地主給占了,狗日的欠了咱幾輩子的銀錢血汗,現(xiàn)在該是算總賬的時候了?!?/p>

臺下一陣騷動,人群中有人喊:“刨了王世溫家的房,把元寶挖出來大伙分了狗日的?!?/p>

世溫被反剪了手晾在臺上,循聲望去,認出是本家侄子,不由喊了一聲:“四旦,講話要有根據(jù),叔哪處慢待了你,這樣糟踐人?”話音未落,便被身旁荷槍的民兵砸了一槍托,頓時躬下了身子。

接著開始訴苦,布良先沖到了臺上,將王世溫強娶他妹子的事復述了一番,他眼里有恨,講著講著便怒了,終于沖到世溫跟前,一把拎起他來:“狗日的,你今天咋慫了?”

那世溫畏縮著身子,閉了眼,仿佛不敢正視他,布良心中倏忽有一股甜絲絲的快感,麻酥酥地醉人心魄。他幾分得意地朝臺下望了一眼,情緒高漲的人們則迫不及待地向他喊:“打他、打他,打狗日的日弄黃花閨女!”

布良終于揮手給了世溫兩個耳刮子,那動作極具美感,脆亮的聲音連臺下最后一排的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世溫不堪一擊地倒了,嘴角邊溢出血沫,臺下的群眾見了紅,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繼而是一番空前的呼喊:“再打、再打,交不出元寶來盡管打!”那喊聲震徹云霄,驚得槐樹上一窩喜鵲撲棱棱飛了。

有小孩兒被嚇岔了音,大人們邊遮了眼邊領著從會場上走開。人群中有的表情凝重,被這場面深深震撼,呆若木雞,而那掩臉而泣的,則多半是財主們的親眷,欲罷不能,留在會場上提心吊膽地關注著每一時刻的變化。終于,一個戰(zhàn)栗的身影從人群中退了出來,那深埋著的臉頰一經離去便再也沒有掉轉過來。

布良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他未曾料到的一種驚恐,他原以為她會欣喜地贊賞他的行為,并以此當作自己新生活的起點,然而這一切并沒有如期而至,翠蓮挺了顆大肚子,一直捂著臉漸漸從他的視野里消失,布良詫異地站了老半天,腦子里一片空白,隨后便是長長的失望。

他搞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對他莽撞的舉止有所嗔怨,還是根本就嫌惡這一場翻天覆地的運動?或許,她已不屬于自己這邊,長期優(yōu)裕的生活已改變了她,變得寡情薄義。她會在乎臺上這個老男人的安危嗎?布良反復思忖,終不得解。此時,王世溫已緩緩睜開眼,正向他投來憤怒的一瞥,布良胸中一熱,再度竄上去,不加思索地狠狠踹了那人兩腳,世溫痛苦地呻吟了兩聲便滾到了臺下。

“燕兒飛起來,燕兒飛起來,”臺下的人高聲呼喊著,有人拽了根草繩,麻利地將世溫朝后綁了,繩頭一撂,穿過了槐樹杈,只一拉,那世溫便像只燕子一樣凌吊在半空中。

余下的財主們也沒能逃過噩運,在臺上被推來搡去的早失了往日的尊嚴??簥^的群眾時而沖到近前朝他們狠狠唾上兩口,半大的小子則撿了土塊遠遠地擲過去,看誰砸得準。不明白從哪里來的仇恨,那臺上膽小些的,蜷縮在人堆里竟不知所措地哭了。

“八路軍是叫這么鬧的么?打日本的時候是在誰家里救助的傷員?干部們從山上下來,又是在誰家里吃的派飯?全村一百來戶,哪家抗勤服的最多?咱一本賬一本賬地算,看我王世溫是不是個該斗的?”那世溫硬掙著抬起頭,大聲嚷著,臉上幾處新傷,凝著一道一道血疤。

“三代地主,你吃喝從哪兒來?剝削了幾輩子,窮人血汗里泡大的,你有個甚理?”石英拍了桌子,語氣更加激動起來。

“少跟他嗦,把藏匿的元寶交出來,咱這輩子還沒見過那東西,也讓咱窮人們開開眼?!苯鸸芬矎呐_下躥了上來,指了世溫大聲嚷道,下面頓時附和成一片。

“哪來的元寶?四二年日本人炸了我城里的鋪子,咱個人又鬧著個煙癮,支援抗戰(zhàn)、賑災捐款,就是有幾個銀錢,這些年也早變賣光了。哪個造我的謠,哪個壞了良心哩!”

“狗日的不老實,拖下來打,看他說不說!”農戶們急了。

“各位本家弟兄、老的少的們,我王世溫平日里得罪過大伙的,看在親戚鄰里的份上,先記下這筆賬,咱王家坪幾十年里鐵板一塊,可別讓少數(shù)壞人挑撥了?!彼麤]敢提“外姓人”三個字,卻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石英。這邊話音未落,石英就一腳踢開了桌子,“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人們果然沒理會世溫的話,一個勁追問元寶的事,此時會場上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樣多了,到把王世溫從樹上解下來,亂棍捶打了一番后,散去的倒有大半,那農會的骨干分子,布良、金狗等人則斗紅了眼,下手時已不再有所顧忌。

就這樣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打一陣,問一陣,世溫最初還能辯白幾句,往后,便昏迷了,農會的人問不出什么結果來,掃興地罷了手,隨后燃起柴禾,將沒收來的地契一把火燒了。臺上的地主們俯首帖耳地等那一堆紙燒完,有痛不欲生,號啕起來的,是布應的東家侯俊才。

這一幫灰頭土臉的人最后被臨時遣散,成串地從會場上蹣跚而去,農會的人把了南堡的堡門,在巷子里也安排了巡邏員,防止他們逃竄。王世溫和兩個被認為罪大惡極的地主,被關到了溝底的一眼黑窯里,那窯原先是個羊圈,用木樁支著個柵欄,雖在四月,卻寒氣襲人。

眼看著,就要有人命關天的大事發(fā)生了。

王家坪的財主王世溫閉眼那日是個陰天,早起,布應相跟了婆姨去照看翠蓮,妹子的產期快到了,而這斗地主的運動卻有始無終,那宅院里只剩了翠蓮一個人,好幾次,布應要接妹子回來,婦女隊的人卻不依,她們指望從翠蓮嘴里問出那幾箱銀元寶的下落。“一個枕頭上睡著,私房話也攢夠一屋子了?!笔⑾眿D如是應對他。

布應對那銀元寶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又聽說這話頭是從布良那里傳出來的,他便幾次三番地往布良窯里跑,想弄個確切。這許多天來,布應對弟弟的舉動一直心存憂懼,他心頭的不祥之感也一天勝似一天了。

布良時常不著家,作為運動中涌現(xiàn)出的積極分子,他忙昏了頭,清點地主們的財產,解決農戶之間的土地糾紛,去各村宣傳土改經驗,仿佛成了農會里的二把手。布應終日難見他一面,有時街上見了金狗,便囑他些話,譬如手段不可太狠,也要給地主們留條生路等等。他指望金狗能把這些話帶給布良,繼而體諒自己胸中的焦慮,他感覺到,他對這場風暴的態(tài)度已由當初的淡漠漸變?yōu)橐环N深深的忌憚了。

溝底升上幾個人來,抬著副擔架,那擔架上凌亂地擺放著一個人,襯衣襯褲均被黑血污盡了,半邊臉腫著。如果不仔細辨認,布應兩口子快要認不出王世溫的相貌。

“這人咋地啦?”他驚問道。

“死了。”石英走在前頭,輕描淡寫地甩出兩個字,對這尸身沒有任何的憐憫。

“昨夜咱手重了些,兩鋤把下去就敲趴下了,也怪狗日的氣焰高,總不交待?!焙筮叺娜搜a充了幾句,依舊是平??谖牵坪踹€帶著些怨氣。

布應愣在那里,許久說不出話來,那一行人漸行漸遠,入了南堡的堡門,像是往世溫家去了,過往行人遇見,都好奇地往過湊?!八懒藛??”“到死也不松口?”“那院里埋的銀錢怕是沒下落了?!贝蠹易h論紛紛,對那擔架上的尸身并沒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仿佛是個想當然的結局。有那心軟些的,則遠遠地避開了。

秋云在旁捅了捅他:“快別愣著了,這一陣子,哪村沒幾個冤死鬼?”

布應如夢方醒,老大一塊疙瘩凝在胸口,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濃痰。天空此時愈加陰霾,一團烏云從東邊壓過來,映得那山巒輪廓分明。大約就在王布應仰天喟嘆之時,雨,下得急了。

院門前聚了好些圍觀的群眾,高大的梧桐樹從墻頭伸出一截枯枝來,花苞落得滿街都是。院內過道廳里王世溫的尸身橫在地上,石英略帶憐憫地瞅了一眼,吩咐翠蓮道:“收拾了吧,隔壁院有副白皮棺材,等會兒給你抬來,算是農會里出的?!?/p>

翠蓮佇在雨地里,一言不發(fā)地端詳著死者的面容,世溫的帽盔從頭上歪了下來,她俯身幫他正了正。忽而肚腹有些難受,疼得就要領不住身子,布應從門前搶步上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可要想開喲?!?/p>

“哥,我沒甚要緊,就是有些怕。”

“不用怕,有哥在哩,這事情牽連不到你?!?/p>

“這院子我呆不下,想回哥家里,嫂子能應不?”

“咋不能應?這番來就是要接你過去?!鼻镌粕锨巴炝舜渖彽母觳?,緩緩地穿過中廳,那婦女隊的人見了,也不好阻攔,便任由她們去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有鎬刨過的痕跡,顯然已經歷過一番搜檢。屋脊上排列有致的獸頭被敲碎了兩個,琉璃勾滴也均勻地被砸爛了幾處,顯露出一種惡毒的意味。走進屋子,空蕩蕩地能聽見腳步的回聲,所有家什都被沒收了。布應想起正月里在世溫家作客的場景,其情狀已不復再現(xiàn),不由長嘆了一聲。

農會的人抬來一口白皮棺材,扔在了當院。布應于是喚了幾個鄰居,將世溫草草地殮了,封棺時,雨突然下得大起來,夾著細碎的冰碴。眾人都說今春的天氣反常,往年此時,倒沒見過這么瘋魔的雨。

第二日,雨依舊不歇,在溝洼處揀了塊荒地,布應將那具棺埋了。往墓坑里揮土時,他一時有些恍惚,覺得那地底下的人有朝一日還會醒轉過來?!斑€我的命,還我的產哪!”他仿佛聽到了世溫的聲音,清晰可辨。這樣一種幻覺纏繞著他,再次喚起他心頭的預感,不祥得令他生畏。匆匆地丟起個土包,布應慌亂地從溝底爬上來。

一堆一堆的人聚在南堡口,談論著什么。堡門前的石獅子上,侯俊才的丈人跺足捶胸地吼著:“你個狠心的,一蹬腿走了,留下我閨女,可讓她靠誰活?”這老漢七十多歲,拄著根拐杖,嚎得已不顧臉面了。

“你東家昨夜上吊了?!眹^的人見了布應,紛紛把這一消息傳給他,布應聽了,駭?shù)冒胩煺f不出話。

俊才的家就在堡門口,也是座深宅,因為是兇死,沒幾個人敢進里頭??〔诺男【俗油狭怂愠鰜恚菋D人哭得背過氣去,半天緩不過勁。院子當間,站著個小孩,是俊才七歲的兒子,他瞧著他爹懸在半空的身子,愣怔了,一動不動。

幾個膽大的婦女沖了進去,扛著那小孩跑了出來,小孩起先還撲騰腿,出了院門,瞧見一大群圍觀的人,終于如夢方醒地大哭起來。觀者沒有不動容的,有人責怪那死者,扔下一家老小也忍心,也有人說俊才氣量窄,舍不得把產業(yè)分給窮人,看得比命還值錢。還有的,一句話講出來,眾人都沉默了——這處院子,作價分了,將來還有誰肯要呢?

布應站在門口,一直沒言語,也不敢進去,這一次,他真的有些害怕,那死者沮喪的面容總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無論怎樣排解,都揮之不去。他努力想使自己的心緒變得豁達一些,然而一旦想起俊才低頭給他寫地契的情景,他便總感覺俊才的死與自己有著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這樣一種若有若無的根據(jù),最終弄得他無所適從,蹴在院門前,心神不寧地抽起了煙袋。

身后就是那片果園,杏樹、桃樹已掛了果,如在往日,布應會領了小英到那園子里玩耍,俊才的小兒子有時也會跟進來,指了那毛茸茸的青杏要他摘。

運動已漸趨結束,分完了地,分完了財產,把富農和地主們趕出了原先的宅院,布良終于得了空。他隔三岔五地往大哥家里跑,見了翠蓮,又回回都失意而歸,妹子已沒有了從前的光彩,一場驚嚇過后,她見了農會的人就害怕,幾乎已成了個病癥。

大哥一家對他也沒好氣,劃成分時雖說沒被歸到中農里,卻把那頭黑騾子給牽走了,嫂子嘴上常帶出一些話來,說白有了個當干部的弟弟,竟沾不上一點兒光。布良聽見,只得默默受了,這場運動于他而言,可謂得不償失。

他盼著翠蓮能早點好起來,他不奢望她委身于他,他只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原先他覺得世溫家不啻是一片苦海,誰知從這苦海里跳出來,翠蓮卻變得更不快活了。有些時候,他真的想不明白,那狗財主家就那么值得留戀嗎?

“事情做過了頭,就連我也有看法?!贝蟾缗紶枙郧脗葥魞删洹?/p>

似乎沒什么可爭辯的,布良把那不順耳的話都咽了,自己心里也老大一團疙瘩,他從此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難得出一回門,和那羊角瘋的婆姨廝守著再不好高騖遠。

因為分浮財,村里逐漸有了一些騷動,村民們指責農會干部有舞弊現(xiàn)象,多拿多占,干部們則辯解說人多了難得公允,到最后,貧農們的聲勢強大起來,王家坪斗完了地主斗干部,石英的位子被褫奪了。

陰歷四月二十八,又是一個纏綿的雨天,早起,空中滾過一串雷,布應給俊才婆姨送了一袋山藥,又幫她整葺了一下屋頂。自從被掃地出門后,這娘倆就窩在村口的這座破廟里,同諸多壞分子一樣,靠給貧下中農推磨、打雜過活。

做完了活計,布應跟俊才婆姨辭過,頂著細雨正往家返,忽見秋云慌里慌張地從道上迎過來。

“英他爹,翠蓮要生哩?!?/p>

“接生婆子請了沒有?你倒是找我做甚?”

“喚了二丑他娘,就在屋里,是個難產的胎,怕活不下?!?/p>

布應心中一悸,想了想道:“活不下就活不下,他王世溫命里沒這個兒,咱也沒法子,由他去吧?!?/p>

“他爹,”秋云苦皺起臉,眼中驀地充了淚,“孩子出了多半截,胎衣一直下不來,翠蓮的血止不住,二丑娘說怕是血崩,讓咱找醫(yī)生哩?!?/p>

布應腦子里“嗡”地一下,嗓子像是啞了,半天努不出聲來。血崩,怎么會呢?翠蓮惹著誰了嗎?村里的婦女們吵架,最兇狠的罵詞也不過是“生孩子血崩死”。這惡毒的咒語怎么就會應驗在自家妹子身上?

“醫(yī)生!”他又飛快地想到了這一關鍵詞,然而他立刻絕望了,王家坪原先有兩個醫(yī)生,一個在土改前就跑掉了,另外一個被劃成富農,揪斗的時候聾了一只耳朵,也于十幾天前逃得不知去向,偌大個村子,真的就尋不出個能抓藥開方的。

秋云停在雨地里,急得快要哭出來。布應無計可施地在原地轉來轉去,溫漉漉的紅石階上終于一個細小的身影跑下來,伴隨著清脆的哭聲,他看見小英驚恐地朝自己飛奔過來,布良低著頭徘徊在她身后。

“爹、爹……”他聽見那聲音由遠及近,“姑姑快要死了,一條褥子也沒止住血?!毙∮⑴苤苤艘货?,躺在地上疼得爬不起來。布應顧不得孩子,抹了把臉飛快地往家跑去。

院子里聚了好些婦女,都是左右的鄰居,見布應進來,頃刻掩住聲息,直刷刷地望著他。門前堆了一條血褥子,二丑娘捏了煙袋坐在門檻上,面無表情地瞅著天,她是個見慣生死的人,任何花樣的悲歡離合都激不起她的興趣。

翠蓮白殼殼地躺在炕上,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那個死嬰被她攬在懷中,她臉上還凝固著初時的喜悅,那安逸的神態(tài)仿佛熟睡一般。

布應站在地上,就要撲上去把妹子喚醒,然而他發(fā)覺自己腿軟得已邁不開步子,他于是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終于匍伏到地上。胸中本有莫大的悲傷,想要嚎出來,嗓子卻無論如何發(fā)不出聲了,布應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紅白藍綠什么也看不清。再往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翠蓮的棺木是在兩天后入土的,南邊胭脂溝的那塊墳地本已有了主家,布應花了兩塊銀洋買過來。仔細地刨好穴,兄弟倆小心翼翼地將那棺材盛進去,其時春意闌珊,那山坡處野花遍地,布良摘了幾朵丟到墓坑里,這個傷心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怎么說話了,他近來的一反常態(tài)仿佛是在懺悔什么。

布應無暇顧及弟弟此時的想法,他更關切的是他的安危。有消息說九團隨太岳部隊南下了,是戰(zhàn)略上的撤退,而逃到城里的地主們則組織了一股武裝力量,叫奮斗團,隨時都會反撲回村里。

農會的人怕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陰歷五月初八,端午節(jié)后三天,王家坪村前的土道上馳來一彪人馬。

在老爺廟放哨的兒童團員最先發(fā)現(xiàn)了那股塵煙,急急忙忙報告給了武委會,村里立刻炸開了鍋。奮斗團回來了,要跟咱窮人算賬哩,分了財主們東西的還得吐出來。農戶們奔走相告,老老少少挎包袱攆牲口,慌作一團。

往南跨過胭脂溝,就進了深山,過去躲日本人就是走這條路,如今時局雖有所不同,一旦逃亡,卻依舊是當年的陣形。只不過從前隊伍中的某些人今天反過來成了追兵,這路線,他們再熟悉不過。

奮斗團領頭的是王世溫的兒子王子豪,在南堡口下了馬,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先回自家院里看了一眼,其他人也分別回去硏了一下。仇恨埋在心底,從各自家中出來,這些人個個都血紅著眼。

“窮圪節(jié)反了天了!”王子豪咬牙切齒地走到溝畔上,有人跟他講他爹就埋在這溝底下,是自家的長工王布應收的尸。

“今兒看我怎么算這筆血賬?!彼尠岩恢旰鷹钕仁至痰埂?/p>

于是倒算開始了,凡是留在村里的農戶都被召集到南堡口,王子豪手中握著黑名單,念一個往外揪一個,這些人腰里都掖著槍,農戶們反抗不得,有個后生被拽得急了,梗著脖子罵了幾句,立馬挨了槍子,釅白的腦漿流了一地。

布良等人被揪到了前排,他們沒有走脫,是在半路上被人攔回來的,一同被截獲的還有金狗和石英的娘,均被五花大綁地摁在了地上,那石英娘已經六十多了,一個勁地哀求著:“少東家,不讓活就給俺個痛快吧!”

“咱一命還一命,你兒子整我爹,也是一棍子一棍子把人敲死的,我便宜了你,還算是王家的后人嗎?”王子豪冷冷地回應道,隨即上了馬,吩咐人把石英娘系在了馬尾巴上,甩了一鞭子,那馬飛快地竄出去,頓時就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

沿著村中的石板街來回跑了幾趟,那叫聲越來越細弱,終至于無。到最后,馬尾巴上便只見一團白發(fā)在飄,街面上留下斑斑血跡,東一條胳膊,西一條腿。王子豪打馬回到堡門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道:“讓你們瞧瞧,老子要眨一下眼不是人做的?!?/p>

他殺紅了眼,從地上一把拎起了金狗,不由分說便揮拳摜過去。金狗趔趄著倒在了地上,王子豪返身從馬背上抽出一柄半尺長的匕首,也不遲緩,直刷刷地攮進了金狗的胸口。金狗大張著嘴,眼珠子快要瞪出來,王子豪又把那匕首用力一扳,緩緩地劃開了金狗的胸腔。

他把那顆心挑了出來,熱乎乎地還在微微顫動。似乎余怒未消,王子豪又把那顆心給切開了。

被召集來的人紛紛轉過身去,驚恐之狀猶如一群大難臨頭的綿羊,那不在名單之列的有人悄悄離開了場子。金狗身前,幾只逡巡的黃狗湊了過來,聞了聞飄著熱氣的肚膛,一陣狂吠,最終也撒腿竄了。

“少東家,饒了咱的人吧,一個村住著,往遠了說都是一家,咱以后再不敢了。”有那被綁者的親屬顧不得顏面,撲到王子豪腳下,扯著嗓子哀求起來。

“這陣子說成個甚也遲了,當初你們斗財主,也沒見留情過,問問我領回來的這些個叔伯大爺,看能輕饒了不?”

“往后還得在一搭兒住,咱王家坪的人,入了土都廝挨著。把眼前的仇放一放,看我埋了你爹的份上,抬抬手吧?!闭f話的是布應,他話一出口便感覺自己整個地松懈了精神,那祈求的神情在以往的經歷中是從來沒有的。

“布應叔,”王子豪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他,“我賣你個情面,余下的這幾個痛快打發(fā)了。王家坪欺我太甚,咱死了也不回這地方來。”

布應沖到近前還想爭勸幾句,卻被奮斗團的人一把搡開,王子豪揮了揮手,那幫持槍的將布良等人從地上揪起來。一共四個,膝蓋窩被槍托一砸,便彎了下去。其中一人忽而掙扎起來,咆哮著大罵不止,終于被一槍托砸昏過去,順勢就給了一梭子,那人貼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布良仰頭凝視著天空,依舊是那樣一副悵然的神態(tài)。忽然他哭了:“哥,家里幫我照應著?!边@樣一句簡短的話,布應聽了卻再不能沉默,他沖出人群,張開雙臂,呼喊著想把布良從地上拖起來,就在他快要觸到弟弟身體的時候,槍響了。

他愣在那里,看著一大股鮮血從弟弟頭上冒出來,稠得要凝結了似的。布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蜷在地上,猶如拉滿的一張弓,又如醉酒的人尋不見回家的路,野地里歇了。他想扶他起來,告訴他家就在不遠處,當他俯身要推他的時候,一股血腥味撲了上來。

就在那一刻,布應心底驀地靜了,那些紛紛攘攘的人事縈繞在腦際,變得毫無意味。遠的金狗,近的布良,這兩具熟悉的身體只那么一會兒功夫便遁了聲息,生亦或死,原來竟是這樣輕飄飄的。

一陣馬蹄聲從耳邊掠過,繼之以飛揚的塵土,奮斗團的人奔坡下了,來也匆匆,去也惶惶,他們擔心后山的游擊隊殺過來。布應站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聽憑微風拂干了眼角,恍惚中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逃亡的人黃昏時分從胭脂溝撤下來,村子里哀號聲不絕。石英抱了他老娘的尸塊,幾次暈厥在巷道上。那一夜,對面山上的狼仿佛也多了起來,嗚嗚咽咽地吼到天亮。

隨后的那幾日,村子外面陸陸續(xù)續(xù)地添了幾座新墳,白色、黃色的紙幡立在土冢上,有種清明節(jié)剛過的氣象。王家坪以外的村子也如是,奮斗團來勢洶洶,掃蕩了大半個平遙縣。

金狗媳婦瘋了,這個從前沉默寡言的女人經常披頭散發(fā)地游蕩在南堡口,見了穿緞子衣服的人便撲上去,扯開胸襟,用母豹子般的聲音吼道:“你挖呀,你挖呀,有顆紅澄澄的心在里邊哩!”

除此之外,農會的工作照常進行,只是人們的積極性已大不如前。原先分了地主產業(yè)的貧雇農因為擔心成分改變,不敢專心生產,每日只是勉強應付著地里的活。“到秋收打夠口糧就行了。”大家彼此見面都這樣寒暄,村子內外于是就多了些游手好閑的農民。

不覺到了四八年春季,閻錫山的政權垮了。改了番號的九團從南面殺了回來,平遙城落在解放軍手里。有消息說王子豪一干人被抓了,就地正了法。石英得知便趕往城里,他要切王子豪的頭回來,在此之前,他已經把世溫家的祖墳刨了,世溫的尸首也被從溝底那個墓坑里拖出來,曝在日光下讓一大堆蛆給轟了。

布應不知從何時起養(yǎng)了一對兔子,那兔圈修得夠美,是用整磚砌的,半人多高居然還有門有窗,村里人都說他給邪魔鎮(zhèn)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這畜類竟然還有一對人名,叫化良和化蓮。到秋后,母兔生了一窩小兔出來,只有一只最后成活,布應煞有介事地想了三天,給那小兔起了個名字,叫太平。

而滿目瘡痍的王家坪,也果真是再經不起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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