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父親

父親遽然走了，走得那么匆促。但是，隨著時空的延伸，父親的每一個細微的言談舉止和音容笑貌，在我的思緒中，始終像電影鏡頭一樣，那么清晰可見，猶如他老人家健在時一樣溫馨，一樣親切。

父親一向身體健康，很少生病，也從不去醫院，即使晚年也沒有患什么疾病。

2007年農歷七月十五下午，父親出院活動，不慎滑了一跤，從此便臥床不起，只覺得渾身軟癱、乏力。經醫院醫生檢查，沒查出什么，只是血壓有點兒偏低。5天的時間里，父親飯量逐漸減少，身體也漸漸枯瘦，不說話，靜靜地躺著，命懸一線。彌留之際，他用微弱的聲音喊著我的小名，一直到走的前幾秒，父親才睜開已經閉了好幾天的眼睛，看了看圍在他身旁的兒女們，瞅了瞅居住幾十年的老房子，然后慢慢閉上了。

房子的確老了，沒有人知道它的年限，單單墻上父親的獎狀也有六七十年了。然而，沒有人注意到老房子的老，人們只是注意到了家人的老和自己的老。

這天是2007年9月1日，農歷七月二十一的上午，父親飄然而去了，去得干干凈凈，輕輕松松，安安靜靜，像又一次睡著似的。

父親生于1913年農歷五月初十，一生坎坷，飽受磨難，但他歷坎坷不抱怨，遭磨難不喪志，到老都勇于追求，老有所為。

據《通志二十略》所載：柴氏系出姜姓，炎帝神農氏生于姜水，因姜為姓。其后周初姜尚子牙封于齊，是為姜太公，太公六代孫。姜太公其子為姜高。高孫以父為姓，稱高奚。奚十代孫名高柴，春秋時為孔子弟子。高柴孫以父名為姓，稱柴舉，至此開始出現柴姓。

漢代有棘蒲侯柴武，其裔孫柴守禮，有妹為五代周太祖郭威皇后，威無子，以守禮之子柴榮為嗣，即位為太宗。

我家祖籍宣寧，即今日河北宣化。

據《繁峙縣志》所載，明朝萬歷年間，三世祖柴登現，遷于繁峙縣城西5里，滹沱河北岸定居，起名為泊鳳村。光緒年間修縣時，因村南面對三峰并列的筆架山，定為繁峙十景之一——“筆峰拱秀”，遂將原泊鳳村改名為筆峰村。

我非常喜歡“生存記憶”這個詞，一切的記憶都是生存狀態的反映，都是人的生存狀態以及他(她)與他人的情感狀態的記錄。

父親常告訴我，一生中最崇拜、最尊敬的是他祖母，我的曾祖母，即老奶奶。我老奶奶是那種極傳統的農家婦女，在她的意識里，兒孫便是她的命。是的，有這么個好的老奶奶，兒孫們才有了幸福的過去和現在。父親弟兄姐妹13個，他排行老三，從小聰明過人，酷愛學習，博聞強記，具有乖孩子的那種勤奮，因此倍受溺愛。老奶奶苛求三兒子，我的祖父，必須供三孫子念書。十分爭氣的父親，沒有辜負祖母的期望，一直念完初中。那時，父親就顯現出同齡人少有的睿智，名氣在學校很響了。在校三年，每次期考名列第一。繁峙、代縣、五臺、崞縣四縣會考，會考學生千余名，他名列第八。從而突破了“文盲世家”之門，父親成為柴氏家庭中唯一的“秀才”，為此，受到了長輩們的夸獎，平輩們的尊敬，晚輩們的仰慕。

父親生活在祖母的溫情中，十五六歲還和祖母睡在一個被窩里，一直到17歲考入繁峙中學住校。中國人的家庭意識很濃厚，柴氏家庭意識又濃于一般人家。濃郁的家庭氛圍，彌漫了父親的童年。正如弗洛伊德講：童年的經歷將影響人的一生。父親是帶著一顆倍受祖母呵護的溫柔的心度過童年、少年、青年的，過上了中等人家的生活，至少感覺上是這樣。

1933年，父親初中畢業，經老師安邑五的舉薦，在繁中書記室從事文秘工作，抄寫文件，刻寫蠟版。

1937年，蘆溝橋“七·七”事變，日寇入侵繁峙。經過狂轟濫炸，燒殺虜掠，劫后的縣城慘不忍睹，斷垣殘壁，尸體橫陳，到處能聞到尸體腐爛的臭味兒。繁中被迫停辦，父親只好返鄉。

1940年，被時任繁峙高小校長、親妹夫的原建明接納，父親重新走上了講臺，任國文教師。

日寇的血腥鎮壓，非但沒有擊倒人們，反而激發了人們滾燙的抗日救亡之心，在地下黨員于壽康和時局的影響下，父親非常憎恨日寇，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上街游行示威，散發傳單，街頭演講。一次游行時，遭到日本鬼子和偽警察的阻擊，父親被木棒擊中頭部，血流滿面……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投降，1946年暮春繁峙解放。1947年到1948年，父親參加了土改運動，任村農會秘書。

1952年1月，父親報考了小學教師，以全縣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縣政府錄取，分配到太峪、橫澗完小任教，1973年6月退休。

父親享年95歲，在歲月的長河中不過一瞬，但他給后代留下了深深的緬懷。

父親在執教的25年中，為人師表，一直“以責任的心，做好份內的事”教書育人，兢兢業業，桃李滿天下。父親去世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不少他曾教過的學生悄悄地來到柴家悼念。送行那日下午點紙，幾個學生代表嚴肅地站在父親靈柩的遺像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個禮。“滴水之恩將涌泉相報”。

以韓恩俊（原忻州地區行署計委主任，75歲）為代表的健在的10名學生為他們的恩師獻了挽幛：“德高望重”！真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表達了他們對恩師深深的懷念！

土改中，我家分得土地16畝，土平房6間，但僅靠土里刨食難以維持全家6口人的生活。父親便利用農閑季節，趕毛驢到嶺后的岱岳販賣食鹽，起五更，睡半夜，三天往來一趟，馱鹽170斤，能賺5元多。

我們兄妹4人，都出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可以說是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土改以后，我們才走進了學校的門檻。“戶牘觀天地，讀書見今古。”父親是文化人，又執教多年，他知道，讀書的深層訴求是修煉，是豐富生命。他常告訴我們，知書識理，唯讀書才會懂得道理，才能改變咱們一輩子在土里刨食的命運。

父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語）。父親就是這樣做“祖宗”的。

20世紀60年代初，那時考大學，不像如今那么復雜，只要你愛什么專業，瞅準什么大學，報名、考試得了，回家等待入學通知書。

1960年，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里，我終于圓了大學夢。一個極普通的干部家庭子弟，因為高考，大學塑造了我的命運，大學也成就了我的命運。我們兄妹4個，3個為大學生，8個孫子孫女中，7個為大學生。

這里，我要插敘二弟一生中遇到的一件不幸之事。二弟三弟雖不同年齡，但從入小學起，就一直都是同年級勤奮好學，品學兼優的學生。可是1961年，初中升高中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但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不講公正、公平的年代里，又不足為怪。高中錄取新生開始了，縣教育局派人到村里征求大隊黨支部的意見，由于村干部嫉妒我們家，說什么，老子是國家干部，大兒子、閨女都上了大學，現在二兒子、三兒子又要升學，柴家的人盡吃公家飯了。于是，在錄取通知書上簽了四個字：“不準錄取。”就這樣，二弟被打入冷宮，拒之校門之外。

這時，父親沒有抱怨社會，沒有抱怨村干部，只擔心二兒子經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便對他說，老子說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當時，二弟并不理解老子說的意思。后來，他才弄明白了，“學”就是對于知識的學習和積累，知識越多越好；“道”就是要順乎自然，遵循客觀規律。二弟堅信“安安靜靜過日子，總會成功的”，終于挺了過來。

返鄉后，二弟憑著年輕力壯，積極參加隊里的勞動，不惜力氣，不挑肥，不揀瘦，隊長分配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干什么活都干得有板有眼。二弟人緣很好，他待人坦誠，交友真誠，所以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會有一群朋友。他常說：“人生貴相識，何必金與錢。”

時過境遷，20多年過去了，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私營企業像雨后春筍一樣在中華大地崛起，二弟被招聘進了一家私營建筑工程公司——繁峙恒源房地產開發公司，當了一名職員，負責機電安裝工作。

提到父親，我可以自豪地說：父親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小時候簡直覺得我父親太偉大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正確。在不同時期，父親對我有不同的要求。念三四年級時，父親教我背唐詩宋詞；五年級時，指導我給《中國少年報》投稿；六年級時，當我第一次閱讀了巴金的名著《家》受到啟迪，立志當一名作家，父親又及時給我指教，給我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道理。一招一式地指點我，并給我購了《魯迅談創作》等書籍，讓我學習。

家庭淵源和個人勤奮，加之父親付出的無盡心血，終于使我走進了文學的殿堂。

我是家里的長子，父親在我出生后給我起名玉廷，入小學時，又給我起學名“乃楨”。《書·費誓》：“峙乃楨干”，引申為支柱，根基，骨干。魯迅《墳·文化偏至論》：“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費為移，始足作社會楨干。”也引申支持，支撐。我的字為“干臣”。

父親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他一生與世無爭，與人無爭。他任教后，開始干部實行的是供給制，每人每月30斤小米；后來實行工資制，月工資22元，直到退休也僅50元。父親一輩子都是個小人物，一個小到不曾大于生產隊小隊長的小人物——完小校長。但一輩子教書育人，盡職盡責，德高望重，有口皆碑。

父親退休之后，退休不褪色，繼續發揮余熱，經過數年的潛心鉆研，十幾年間，獲“變速自行車”等5項國家專利，并多次獲得省、地、縣先進工作者獎，老有作為精神不朽獎。

父親一生長有一副好心眼，包容、寬厚、大度，他的言行風范，做人經驗，足可為后人師法。他常對我們說：“寬容別人，也就是寬容自己；讓人一步，天寬地闊。”父親與人相處，總是將心比心，因此他的思考又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上進行，這樣又使他立于不敗之地，并且深入人心。筆峰村的人們都對他口中念佛了。

父親常教育我們，既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更要珍惜自己的聲譽，聲譽比生命更重要。他說：“不要為了一文錢，毀掉了自己的聲譽。”諺云：“人活要臉，樹活要皮。”我個人以為，還是“死要面子”為安全，免得世代被人唾罵，躺在棺柩里也睡得舒服。

2007年9月6日，悲凄蒼涼的嗩吶聲從送行的那天中午一直吹到出殯的那天下午，低沉憂傷的哀樂把整個筆峰村都吹得流淚了。似乎是人生的悲涼和莊嚴全都交織在了哀樂聲中。

鼓手們用自己的演奏，將一個金光燦爛的理想世界奉獻給死者，讓親人們的哀思附隨著鼓樂，送別亡人到生命長河的彼岸，在音樂構筑的天堂里早日輪回。

9月7日中午12點，是最后一次“開光”，意思是讓活著的兒女們最后一次面晤逝者。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棺材蓋向右掀過一半，我們懷著悲傷的心情，探頭瞻仰父親的遺容。父親睡在亮堂堂的棺柩里，眼睛微微閉著，眼眸沒有一絲惶恐，表情平靜安逸，像是在平常的一個夢里。夢里的人自己沒有悲傷，悲傷的是圍擁著棺柩的兒女們，以活人慣有的姿態挽留死者，表達自己的情感。

安葬了父親，我心里孤寂，第一次覺得院子那么空曠，屋子那么靜謐。

過去，我每次回家探親，一個歷盡滄桑，一個躊躇滿志，父子倆侃侃而談，不感疲倦，捭縱橫闔，論今古世事，議文學創作，話語間樸實與忠厚一色，睿智共靈辯齊飛。如今，父親與世長辭，不免心里感到十分失落。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一直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閉上眼睛，父親就在眼前晃動，云煙往事，像電影鏡頭一樣清晰。

人活到一定歲數，兒女子孫就成了父母的一張臉，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之下，我們都十分爭氣，事業有成，有口皆碑。這不是父母的辛勞，不是父母的榮耀嗎？

我記憶猶新，父親的形象，父親的言談，時時刻刻鼓舞著我，激勵著我，鞭策著我，多么渴望與父親多呆些日月。可是，這已是夢幻了……

本來，我打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可是在家里呆不住了，家中的靜寂仿佛在角角落落里生長，長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樹林，使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人稱“百歲老人壽星”莫屬的父親，飄然西去了，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人生的短暫，人生之迅忽。在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該怎么去珍惜光陰，怎么勤奮，怎么努力呢？

父親入土為安，與早逝１７年的母親在“天堂里”相隨相伴了。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父母在里頭，天各一方……

俗話說“母親如河更似山”，我說“父愛并不亞于母愛”，我昔日的茁壯成長，學有所長，事業有成，就是父親嘔心瀝血的結晶。所以說，父親給我的愛，同樣像河流一樣綿延不斷，清甜綿柔更像山峰，高聳入云，挺拔有力，堅實可靠。

幾天來，閑暇無事，便寫下了這篇文章悼念父親，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直到自我滿意。

父親走了，遠離了這個浮躁和不朽的年代，過去的一切對父親來說已經成了歲月的書簽，而對我則只有濃濃的回憶。這篇文章，既是對父親坎坷一生的寫真，也是對父親生活的一些感悟。

悲哉，痛哉，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