腫瘤醫院記事（組詩）

站在十層的血液科看窗外

站在十層的血液科看窗外

破舊低矮的放射科

中間被拆成了大豁口

像老太太空洞洞的嘴巴

常有一些面部或頸部畫著紅線定位的患者

被那黑洞似的大豁口吞進吐出

那觸目的紅線

就像布告上某某名字上的紅叉叉

在眾多行人中

他們看上去更小頭埋得更低

他們不是天生的矮小

剛入院時他們走路也挺直

慢慢的血被腫瘤榨干了

錢都被交費處的窗口吞盡了

頭發被化療化光了

身體像瑟瑟的衰草

無論東西南北風都能讓他們匍匐

而他們中間更多的人只能從后門出去了

最后他們只帶走了腫瘤

把痛留給了親人

空出了病床留給新來的患者……

止痛

一邊陪護病床上化療的丈夫

一邊在讀一本詩集

一位實習醫生突然問我

“你還有如此雅興？”

她哪里知道

此時讀詩對我來說

既不是雅也沒有興

我只是在用詩歌為自己止痛

關于春天

滿腦子的血小板白細胞

像春天綻開的桃花與梨花

唐朝的春天好

上個世紀的春天也好

只是我的春天不好

充耳都是關于免疫力

血小板與白細胞降低的消息

我頻頻穿梭于病房和吊瓶之間

在我眼里梨花與桃花

就是春天的白細胞與血小板

紛紛落英讓春天漸漸枯萎

真擔心一直這樣落下去

春天還能春天多久……

干凈

高居十樓的血液科

確實很干凈

腫瘤都隱藏于血液里

甚至干凈到病房不分男女

這里沒有男人

也沒有女人

有的只是病人……

一只蟑螂

病房的光線暗下去時

一只蟑螂從床頭柜的豁口處

踉蹌而出

先是在濃濃的化療藥氣味中

探頭探腦

繼而與我對視

直至將我的目光拉直

我看見它兩扇微微張開的翅膀上

閃著古銅色的光澤

就在我出神時

它竄過大小不一的藥盒

隨著進出的白色護士鞋

消失在匆匆行色中

我吃驚于沒有了往常的厭惡

更沒有要滅它的念頭

我只是從它的身上

感覺到一種叫頑強的東西

這時窗口最后一絲光線

落在我的腳踝上

我彎下腰拍了拍腳上的塵埃

四月十二日。大風雪

這場大雪的驟降

比楊白勞年三十的那場雪更寒冷

人們哪里料到春寒會料峭至四月

出門的人已急匆匆丟棄了冬衣

這場風雪將春暖花開劈成冰刀飛濺

我曾多次寫過雪

寫它帶給我的愛情與飛翔

我也曾多么矯情的寫下

“雪是白色的被單使大地大病初愈”

今天面對蓋著白被單的親人時

所有的風花雪月比輕更輕

病房里一個個被腫瘤磨蝕的身軀

一場小小的感冒會在他們的體內

掀起一場更大的風暴

我已繃緊了神經

窗外的風雪越來越急……

正午

走廊終于安靜了下來

兩個護士摘掉了口罩

在值班的長椅上竊竊私語

病房的三只吊瓶默不作聲

白色的病床上睡了五個胖瘦不同的人

鼾聲此消彼漲長短不一

守著液體的我像一頭獨頭蒜

裹緊薄薄的外衣

用自己的辛辣給自己提神

窗外

陽光在樹葉上打了一個小小的盹

我已度過數百個這樣的正午

墜落

夕陽像一顆委屈的濁淚

映照著欲墜未墜的三十九號患者

八樓七號病房的窗口

被她作為人生的句號

墜落的速度直逼夕陽

這是一個四月的黃昏

滿地的落花沒能接住她的呼吸

她成了最枯萎的一朵

在與腫瘤的較量中

她成了最慘的敗將

甚至沒來得及將左腳的襪子穿上

我從紛紛的議論中逃離

卻逃不出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結束了痛苦的她

再也看不到哭成了淚人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