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歲寫詩,寫了不少愛情詩篇。我28歲開始懷疑愛情。我30出頭寫了小說《不談愛情》,成為一個不談愛情主義者,一直到40出頭,我都是愛情的鐵桿否定派。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似乎我所未知的某個季節來到了,仿佛正在成熟的麥子懵懂于金秋的降臨,但是它會自然地敞開胸懷接受大自然的恩惠。我是不由自主地發生著變化,我感覺自己慢慢地進入了一種處靜而知微的狀態,可以眼看著愛情這樁美麗的事物,從生活的一團混沌中脫穎而出。
有一段帶著神秘色彩的記憶鐫刻在我的孩童時代。那時候我們家的大屋有一部分房間出租,其中一個小房間的租戶是一對婆婆爹爹,大家都含糊地稱他們為二爹和三婆。二爹三婆總是穿著深色袍子,總是顏色素凈,人也總是整潔體面。他們二人皆話少,深居簡出,形影不離,神態平靜到漠然,禮儀卻是十分的講究,進出廳堂總要側一側身子做謙讓的姿態,也必定要與我家外公外婆打躬作揖問候安好。凡天色有變,二爹總是斜背一把油布雨傘,手提兩雙沉重的木屐,木屐是高跟,鞋底有鐵釘,豬皮鞋面夏季每天都要涂上一層桐油,是套在鞋子外面穿的防雨鞋。這時候三婆的義務則是主動攙扶二爹,兩個人小心謹慎地一起跨出高高的門檻。三婆單獨處理的事務是倒藥渣。在入夜時分,三婆就會提出一只中藥罐子,將里頭的藥渣均勻地傾倒在路口,據說藥渣只有得到無數路人的踩踏,疾病才會盡快離身。他們一出現在我眼中就是那樣一種讓我們小孩子無法辨識年齡的老邁,他們緊閉的房門是我們貼著耳朵偷聽多久都沒有聲響的靜謐,由此便引出了我們小孩子經久不衰的神秘感。可是就在那么平常的一天,三婆去世了。待二爹打開房門,向大家宣布這一消息的時候,三婆已經壽衣穿得整整齊齊,妥妥帖帖躺在他們的床上,臉上蓋好了帕子,房間里頭燃著檀香。不料三婆的后事辦完沒隔幾天,二爹也無聲無息地躺倒了。便趕緊把街上的仵作王老幺喚來,王老幺一檢查,說是二爹咽氣業已多時。不過三婆生前也早已經把二爹的后事準備妥了,壽衣壽帽壽靴全套禮服與配飾,都精精致致一一停當。我外婆當時就淌出熱淚,哭道:“咳!這對人啊!下輩子一定還是夫妻!”
他們是否夫妻?現在想來我們還真不知道,因為他們生前死后并無文件證明或者親朋子女出現。其實我外婆當時所嘆“夫妻”,也就是嘆的愛情了。這對老人姓甚名誰何來何往我一概不知,他們幾乎是無故事的日常。這樣的記憶卻偏是經年長久、不可磨滅,一直等到了我懂得凝視它的一刻。現在我相信,這都是因為愛情的美麗,尤其是因為死亡所凝結的兩個人的永遠美麗。
現在我可以看見,無論是往昔歲月,還是眼前日子,愛情都肯定是在著的。隨時隨地,哪怕是麥當勞快餐店的某個角落,一對年輕戀人在那兒對坐,目光連在一起,互相用手指抹去對方嘴角的奶油,就此一刻足夠。一刻抑或永久,都是愛情的質地。
現在我已經明白,世界上有一個人,你只能與他才會發生某種對話和爭論,否則你將沉默到口臭也都還無情緒。雙方的痛癢,那些深藏在微妙之處或者皮毛之間的痛癢,如果彼此用眼神就能夠探索和抵達,這就是愛。互有嚴格針對性就是愛;互為唯一就是愛;互相正好補偏救弊就是愛。而當這些針對性、唯一和補偏救弊都樂意被兩個人擁護和保持,那就是愛。很遺憾從前我把愛情與太多的非愛情物質攪和在一起,從而導致了對愛情的苛刻要求,繼而導致了對愛情的粗暴否定。其實愛情沒有那么復雜。愛情就是愛情,它純粹到就是愛情本身而不是任何其他東西。愛情可以存在于任何形式,也可以不存在于任何形式。它總是一豆吹不滅的燭光,僅僅負責溫暖和照亮兩個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