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家都談大學,真的是“眾聲喧嘩”,校長、教授、學生、家長、文化記者、教育學家、政府官員等,各有各的教育理念,各有各心目中“理想的大學”。作為一名大學教授,我想從“文化的觀點”(不是“經濟的觀點”或“政治的觀點”)來談論作為一種組織形式的大學。
美國密歇根大學原校長詹姆斯·杜德斯達在其所撰的《21世紀的大學》中稱:“大學作為我們的文明中的一個社會機構保持了其輝煌而持久的地位。在一千多年中,大學不僅僅是知識的堅守人與傳承者,曾經改變了它所在的社會,甚至成為變革中的巨大力量。”過去如此,將來也不例外——為了達成此偉大的目標,“我們需要在大學的內部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和更大的努力”。可是,“更深層次的反思”,我們做得到嗎?大學有自身的利益,其繼承傳統與生產知識,并非絕無私心。或陷入煩瑣的日常事務,或跳不出體制圍城,我們能認真審視已成“龐然大物”的大學嗎?有民間辛辣的譏諷,有官員機智的辯解,也有不著邊際的表揚或謾罵。總的趨勢是:大學的公信力在下降,所謂的“師道尊嚴”,也正迅速淪喪。
作為人文學者,我希望以建設者的姿態、批判性的眼光,談論中國大學迫在眉睫的5個問題。
調整“大躍進”心態
辦大學和辦企業不一樣,不可能立竿見影。人們常說“百年樹人”,辦學要有長遠的眼光。
最近十幾年,中國的大學教育熱火朝天,從上到下都在搞“大躍進”。好處是,大家都有干勁,想把大學辦好;不好的呢,是大家都“迫不及待”。公眾對大學傾注了過多的感情,這種相當情緒化的“關愛”,使得大學疲于應付,很難平靜地思考涉及未來發展的重大問題。
教育行政機關和以媒體為代表的社會輿論,給大學帶來了雙重的壓力。錢已經給了,怎么還沒得諾貝爾獎?北大、清華怎么還不是世界一流呢?整天逼,逼急了,就會搞花架子;逼急了,學校就得造假,這樣做,不踏實,不從容,效果不好。辦大學,需要膽識,更需要汗水,老老實實地辦,別老想著創造奇跡,具體到教學和科研,現在是,浮躁之氣彌漫整個中國的大學校園。各種考核、評獎、爭項目、奪排名,目不暇接,以致師生們沒有了認真讀書思考的時間。心境浮躁,對于從事專深的學術研究非常不利。
因此,我一直呼吁:給教師和學生們留點兒讀書的時間,給大學留點成長的空間,這比拼命地揠苗助長、胡亂“掌聲鼓勵”要好。五四運動中,蔡元培就曾引“殺君馬者道旁兒”作為辭職時的理由。以目前中國大學的水平,很難承受政府及公眾對其迅速變成“世界一流”的期待與厚愛,還不如把腳步放緩,把路走正,那樣的話,中國大學或許還能走出自己獨特的風采。
反省過分“世俗化”傾向
行政力量的過度干預,以及大學中人的曲意逢迎,導致今日中國一些大學混同于官場。風氣陡變的結果是,大學校園再也不是清凈之地,更談不上“圣潔”二字。過于世俗化的,除了辦學理念,還有教師、學生的精神面貌。大學中人,本應追求獨立人格以及自由表達的權利,但在商業以及行政的雙重壓力下,這種“聲音”已逐漸減弱了。
這就說到人們常常議論的大學是否需要“圍墻”,在我看來,圍墻分有形的與無形的兩種。有形的圍墻,歐美著名大學或根本沒有,或不很明顯;可人家的校園都很幽靜。而今日中國大學校園之“熱鬧”,讓人嘆為觀止。我們的校園,有高大完整的圍墻,但根本擋不住商業大潮以及世俗口號鋪天蓋地地襲來,以致你想“躲進小樓成一統”都很難做到。大學與社會的“零距離接觸”,以及高校的過分世俗化,使得圍墻里頭的教師與學生,都很難再以一顆平靜的心,踏踏實實地做學問。
當今中國的大學“太實際了”,沒有超越職業訓練的想象力。校長如此,教師如此,學生也不例外。“大樓”不能取代“大師”,這是目前大家談得比較多的;我想補充的是,“學問”不等于“精神”,辦大學,必須有超越技術層面的考慮。學校辦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論文、專利、獲獎等,還得看這所大學教師及學生的精神狀態。好大學培養出來的學生,有明顯的精神印記。記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這樣開篇的:“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請允許我套用:大學以精神為最上。有精神,則自成氣象,自有人才。
警惕“標準化”迷思
大凡辦教育的,都會承認,大學辦得好不好,關鍵在于有沒有個性。世界上不存在一個“標準的大學”。在流行“與國際接軌”口號的今日中國,辦大學需要向西方學習,這已經是共識,可還必須記得:第一,大學要接地氣;第二,大學要千姿百態。在我看來,對于一所大學來說,找準屬于自己的位置與路向,比什么都重要。
為何大學辦得越來越沒特色?在我看來,很大程度上是被各種標準化的評估體系給逼出來的。從評個人到評群體,從評學問到評道德,無所不有。
我在《學術不是評出來的》中曾說:“我承認‘重獎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評審之舉能長學問。對于人文學者來說,獨立思考的權利、淡定讀書的心境以及從容研究的時間,是最為重要的。”我還提到這么一則逸事,著名哲學史家湯用彤得知其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獲大獎,竟很不領情,說:“多少年來都是我給學生打分數,我的書要誰來評獎!”當代中國,還有這樣極為自信、自尊、自重的學者嗎?今天,我想追問的是,即便還有湯先生這樣自信、自尊、自重的學者,他所在的大學會高興嗎?會不會動員他顧全大局,幫學校在評委面前說幾句好話——起碼不說壞話和怪話?
不是說中國的大學是獨立王國,無須監督,也不能評估,而是目前沒完沒了的“評估”,以及越來越細的“指標”,使得各大學都緊盯著教育部的相關規定辦學,不敢越雷池半步。其結果必定是,大學之間面貌迅速趨同。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種“標準化建設”,其背后的理念是“大一統教育模式”。以如此整齊劃一的評估標準,去裁斷五花八門的有著各種不同歷史傳統的大學,焉能不截長補短?
所謂“大學傳統”,都是在長期實踐中逐漸形成的,往往利弊參半。如今為了總結提升,必須“去蕪存精”,且“上綱上線”。抹去了真正有價值的需要認真體貼的特性,拿得上臺面的,往往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宏論”。我有點擔心,各大學關于“辦學特色”的總結,很可能越說越離譜。原因是:第一,誰都希望政治正確且立意高遠,這么一來,很容易“大而化之”;第二,集體討論,力保萬無一失,結果是磨平了所有的棱角;第三,各大學相互借鑒,挖空心思做文章,反而喪失了自家的特點。
閱讀網上廣泛流傳的“中國著名大學校訓大全”,你不能不感慨:中國人的詞匯以及想象力,實在太貧乏了。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話。記得吳組緗先生曾說過,寧愿被人說成是“司機”而不是“人”,因為,前者雖不準確,但還努力在抓特點,后者則幾乎是不動腦筋。如此妙解,值得欣賞。
理解并尊重“學科文化”
作為一種組織文化,大學內部的復雜性,很可能超越我們原先的想象。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并非“一團和氣”,很可能同樣“問題成堆”。有政治立場的不同,有經濟利益的糾葛,有長幼有序的代溝,還有性別的、宗教的、地位的差異,但最頑固、最隱晦也最堂而皇之的,是“學科文化”在作怪。
不同學科與專業之間存在著隔閡,這是知識生產制度化的必然產物。所謂“大學管理”,某種意義上,就是在大學內部進行有效的協調與整合。如何準確描述、理解、善待這種“學科文化”,對于今日中國的大學管理者來說,是十分嚴峻的挑戰。
在我看來,專業化趨勢不可逆轉,所謂“跨學科”以及“學科交叉”,效果是很有限的;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學科邊界”只會加強,不會消失。這么一來,大學校園里,會不可避免地出現如下局面:不同的知識結構、多元的價值取向、迥異的生活趣味、松散的集合方式。
隨著大學改革的深入,中國的大學逐漸從單科性質的學院向綜合大學過渡,甚至出現了不少“巨型大學”,而對于校長們來說,如何協調不同學科的利益、處理好主導學科與輔助學科的關系,既實現卓有成效的管理,又不傷害原有的學科肌理,是個難題。不僅僅是所謂的“一碗水端平”,不過分看重并偏袒自己所從事的學科,還得盡可能理解不同學科的思路,尊重其趣味與選擇。
面對如此紛紜復雜的局面,如何駕馭全局,協調不同的學科利益,這是大學管理中碰到的新問題。而目前中國的大學校長遴選,傾向于找“頂尖學者”。我認為,一流學者不該去當校長。為什么?可惜了!而且,當校長的,除了學術眼光,還需要管理才能。校長的主要任務是當伯樂,而不是自己爭著去做千里馬。一流學者大都意志堅強,認準方向后,不聽勸阻,鍥而不舍,一直走下去,才能取得如此成就。作為學者,這是優點;作為校長,則未必。過于強烈的學術背景,有時候會阻礙他們以平常心看待其他學科,弄不好還剛愎自用。
總攬大學全局的校長,需要的恰好是“通才”而非“專家”。看看蔡元培校長興致盎然地談論文學、史學、哲學、美術、音樂、政治、倫理、教育等,而且全都具備“高等常識”,你不能不佩服。這樣的大學校長,方才配談“兼容并包”。學識淵博而且興趣廣泛,才能有學術上的前瞻性與判斷力,所謂“識鑒”,所謂“氣度”,均以此為基礎。
重建“校園文化”
所謂“校園文化”,本該包括學生社團、文體活動、師生關系、院系傳統等。這里著重講“大學城”里的“校園文化”。
我們今天談論“校園文化”,必須面對一個尷尬的事實,那就是:各地政府花大價錢一次性建成的大學城,硬件都很好,但缺乏歷史感和文化氛圍。更要命的是,此舉使得本就日漸疏遠的師生關系,進一步惡化了。因為,目前各地所建的大學城,一般都不設教師住宅區,于是,教師上完課馬上走人,要不就趕不上學校的班車了。傍晚時分,你在大學城走走,全是“朝氣蓬勃”的臉孔,一點兒也沒有梅貽琦所說的“大魚帶小魚”的感覺。這樣的“校園文化”,很不理想。
這個問題很嚴重,且帶有普遍性,學界對此多有反省。我的建議是:第一,各大學之間,相互開放課程并承認學分,允許學生根據自己的學術興趣,在緊鄰的不同大學間自由選課(這本來就是設計大學城的初衷,但因教學管理以及“自尊心”等問題,很難真正落實);第二,盡可能多地邀請各地著名學者,到大學城舉辦高水平的學術講座,以彌補無法“親炙大師”的缺陷;第三,要求教師根據自己的專業特長及趣味,盡可能參加學生的社團活動(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北大教授大都這么做);第四,盡快完善校園網絡建設,教會學生如何有效地利用互聯網資源,而不是因噎廢食,為防止學生沉湎網絡而禁止帶電腦進校園。
回到最初引用的杜德斯達所撰《21世紀的大學》,書中有這么一句話:“我們必須堅信,大學教育更深層次的目標雖歷經千年卻從未改變,從未消失,因為它的意義至關重要。大學擴展并發掘了人類的潛力,使人類的智慧與文化代代相傳,并創造出了影響未來的知識。”我們的任務是:堅守大學理念,但又努力促使其適應時代的變化,在過去與未來、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張力中,盡可能兼顧知識生產、社會效應以及精神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