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苓不僅是南開的旗幟,也是中國近代教育領域一個頗為獨特的成功者,尤其他創獲的近代中國私立辦學的成功經驗,值得倍加珍視。而他的晚年經歷,說明教育與政治之間攸關損益的微妙聯系,也集中折射出當年政治對壘勢若水火已無中間地帶可言的嚴酷現實……
一
1946年,合組“西南聯大”的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各自返回平津復校,南開大學此時正式改為國立,盡管這所著名的私立大學早在抗戰開始不久即已事實上被納入了國立體制。這一年,張伯苓的實足年齡剛好是70歲,年屆古稀的他仍被任命為國立南開大學校長。以當時國立大學校長的在職年齡,張無疑已屬高齡,不過此前他發愿要再服務教育15年,壯心依然。為此他遠赴美國治療困擾自己多年的老年宿疾,清除身體上的障礙。因而這一年大部分時間他是在美國度過,直至第二年初春才回到天津。據說當時趕往車站歡迎張校長歸來的各界人士和民眾超過了3000人。這個時期,無論對南開還是對張伯苓個人,似乎都進入了發展的“巔峰”狀態:返津復校的南開大學盡管困難重重,但占地面積較先前有了成倍的擴展,為將來發展預留了廣大的空間;張伯苓更是雄心勃勃地設想,南開中學除已有的天津、重慶兩所外,還要在上海和東北某地再建兩所。看來,“大南開”的藍圖,化為現實已經指日可待。
張伯苓早年矢志辦學,為籌款“化緣”,與各時期軍政要人均建立起良好融洽的關系,但在北洋時期無論是黎元洪請他出任教育總長,還是奉系主政時讓他擔任天津市長,他均極力辭卻,不為所動。以他的學生們的觀察:“先生眼光遠大,知道一下海就身敗名裂,自身不保,南開學校亦隨之瓦解。”
“九·一八事變”發生,較早關注東三省命運的張伯苓更是感觸頗深,進而把挽救民族危難的希望寄托于南京國民政府。鑒于中日之間必有一戰,張伯苓于1936年在重慶購地籌建南渝中學(后稱重慶南開中學),蔣介石率先捐助大額開辦費用,使該校順利建成并開學,嗣后成為陪都時期的教育重鎮之一。“七七事變”爆發后,蔣介石決心抗戰,張伯苓應邀參加第一期廬山談話會,會上力排“低調言論”,主張抗戰到底。未幾,天津南開大學慘遭日軍炸毀,張伯苓的幾十年心血毀于一旦,其內心之憤怒和痛惜不難想見。蔣介石隨即接見張伯苓和北大、清華等校的校長,明確表示:“南開為中國而犧牲,有中國就有南開!”作為一個政府首腦,國難當頭的這番表態是足以感召和聚攏當時教育界的經典話語。本來對蔣氏即懷有感激之情的張伯苓,經此番遭難,更增強了政治上對蔣的親和力。第二年,他在蔣的邀約下加入了國民黨,其后又出任戰時成立的國民參政會副議長、主席團主席等職;1945年國民黨六全大會上被選為中央監察委員。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本來學校規模不大、學科遠未健全而聲譽良好的南開大學由政府當局決策,與北大、清華合組國立性質的聯合大學,先長沙后昆明,構成抗戰期間大后方高等教育的翹楚。
這樣,抗戰勝利后“凱旋”天津的張伯苓,其身份較之8年前就有了明顯不同,他不再只是作為社會賢達的南開校長,而是在此底色上疊加了某種政治色彩。這段時期天津新聞媒體在報道地方頭面人物的活動時常常有這樣的排序:“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天津市長杜建時……”,恐怕這并非只是因為杜乃南開畢業,與張有師生關系所致,而是凸顯了此時張伯苓的政治地位和身份。也正是得益于此,處在復校階段的南開大學就地區環境而言,就顯得比較有利甚至優越。張伯苓早期艱難辦學,從切身體驗中認識到政治與教育相互關系的密不可分,像蔡元培、胡適等教育界人士鐘情于“教育獨立”理念的言行,在張看來是不現實的。他鼓勵當年南開畢業后赴美國取得法學博士學位的學生歸國到南京政府監察院從政,而辭去國內大學的聘約,即是出于依靠政治強勢扶助教育(學校)的現實考慮。他之所以不惜在政治上“跑跑龍套”,未始不是出自同樣想法。當然,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向南開同仁和校友表示,要擺脫政治,專心教育,但事實上已難以做到。
二
不過,南開大學正式改為國立之后,不僅辦學經費仰仗于國庫,辦學規劃和決策也須得到教育部認可,其自主權較之私立時期大大削弱。雖說有得也有失,但對于張伯苓來說,還是顯得不很適應。1946年夏,張伯苓呈報《南開大學復員計劃》,擬將復員后的南開大學建成由5個學院、20多個系組成的具有相當規模的綜合大學。但是教育部的批復卻只同意設立文、理、工、商4個學院、16個學系,原計劃中預備籌建的醫學院和法律、新聞等系未獲批準。教育部顯然慮及現有師資、圖書館設備等辦學條件不足,從而壓縮了原計劃。可是以張伯苓一向自主辦學的風格,對教育部批復的感受無異于使南開雄心勃勃的發展規劃遭遇了挫折。此后,教育部長朱家驊親臨南開大學視察,張伯苓現場說法,提出了包括圖書館、教員和學生宿舍建筑費等在內的90多億元(當時幣值)的特撥經費要求,然而教育部隨后實際下撥的經費卻尚不及所請數額的一半。張伯苓不免大失所望,對朱家驊頗有意見。
曾經一度接替張伯苓代理南開大學校長的何廉教授在晚年所述回憶錄中認為:教育部對南開不肯特別行以方便,是由于教育界的派系因素在起作用,在“北大集團”壟斷高等教育主導權的情況下,南開很難得到應有的照顧,因為“在1948年,和那些最好的國立大學相比,南開可能是唯一的行政管理上仍然自主的高等院校”。何廉教授進一步指出:“南開作為一個大學和張伯苓作為一個大學校長,從未得到北大領導人的重視”,無論蔡元培還是胡適,都認為南開主要是技術性和職業性的學校,張伯苓“不欣賞自由教育,事實上在南開大學的課程表中看不出自由教育來,其定向是鼓勵職業的、實際的和技術性的學習”。何廉先生作為“現場當事人”之一,披露了民國高教界的某些內幕,涉及張伯苓與朱家驊“不睦”的深層背景,具有相當的可信性。的確,張伯苓屬于從底層涌現出來的實干型人才,其自身并不具備深厚的人文素養,在民族危機的現實急需和仿效美國實用教育模式的雙重作用下,他更傾力于相對功利化的教育,加之私立辦學經費有限,就愈加遠離“虛文”。事實上張伯苓輕視人文學科的取向也曾受到來自南開內部的批評,據邢公畹教授載述:“張伯苓校長早年辦大學,重理工而輕文史的情況很嚴重,有見地的又極受校長器重的化工系主任張子田教授,為此深感遺憾,乃至當面批評張校長,認為從一個辦教育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破壞學術界‘生態平衡’的短見。”
其實,何廉的說法還只是就一般背景而言,可聊作參考。考慮到1947年內戰方酣,經濟形勢急劇惡化的實際情形,教育部自身究竟有多少經費可用來滿足各高校嗷嗷待哺的迫切需求,實在也是個疑問。何況原本并不充裕的經費被脫韁野馬般暴漲的物價抵消之后的實際所得也就愈加少得可憐,而這又是教育主管當局所無可奈何的。張伯苓對朱家驊的抱怨即便確實也事出有因,而后者的操作難處也不應全然視而不見。問題在于,面對以北大為領頭羊的近代中國高教體系,張伯苓領導的南開選擇哪怕是部分地融入其中而換得相當的認同,還是依舊像私立時期那樣自外于這一體系,追求特色而“獨往獨來”?無論如何,張伯苓是眷戀自己獨打天下的往昔歲月的,這可以從他反復強調南開發展史的言論中得到證實,“南開經驗”的成功已使他建立起牢固的信念。所以,南開大學改為國立以后,他仍然夢想“十年之后恢復私立”。然而,現實里國立南開應如何度過“磨合期”而與現行教育行政體制實現良性互動,張伯苓卻顯得思想準備不足。而在教育部看來,南開大學要真正納入國家管理系統,就必須放棄行之多年的“家長式管理”,而這一觸及人事的敏感問題恰恰又與所謂“北大集團”對南開和張本人的認知及評價互為因果。隨著不久后張伯苓出任南京政府考試院院長,教育部終于等來了更迭南開人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