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在暗戀自己的男生面前,重新抬起驕傲的下巴,我那樣殘忍地將母親還沒有愈合的傷疤,一下子揭開來,且在此后那么漫長的歲月里,都始終不肯將她原諒。
那一年的冬天,在我的記憶里特別的冷。
母親不愿在家里閑過一整個冬天,便四處地找活干,但縣城里并不需要像她這樣目不識丁的家庭主婦,所以,母親頂著冷風奔波了一個星期,依然沒有結果。
我那時在縣城里讀高中,知道母親是為了湊齊我和弟弟開春后要交的學費,才出來找事做,所以心底充滿愧疚,恨不能自己變成招工的老板,給母親安排一份最閑又最賺錢的工作。恰在此時,鄰桌叫馳的一個男生,在課間的時候,無意中提到,他叔叔的工廠正在招聘清潔工,我便默默地記在心底,然后在放學的時候將一張紙條偷偷地塞給他。我在紙條上問他,能否推薦母親去做清潔工,如果他能幫忙,且為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對他無限感激。
我知道馳一直都是暗戀著我的,正是因為這隱秘的一點,我才棄掉了少女的所有羞澀和自尊,用他對我的好感,換取他的幫助。一向小心翼翼地喜歡著我的馳,當然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母親知道后很是歡喜,很快便收拾了東西,搬進廠區的宿舍里,安心地做起這第一份工作。
因為馳,也因為怕別的同學看到,盡管離母親上班的地方很近,我卻很少過去看她,只在每個月回家過周末的時候,等所有人走光了,才飛奔到廠區,在她晦暗的宿舍里,邊看書邊耐心地等母親一起回家。每次母親回來,手里除了清潔的工具,總會捎帶著一些礦泉水瓶或者廢棄紙箱之類的東西。隨手撿拾路邊可以拿去換錢的垃圾,幾乎成了母親的一個習慣,此前我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但那時看來,卻覺得臉上火燒一樣疼痛,似乎,馳和他的叔叔,正站在一旁,不屑地注視著我和母親。母親只顧著將撿來的東西捆扎好,放到角落里,等父親來拉走,卻很少會注意到門口的我,難堪到瞥見她落到墻上的影子,都覺得是一種折磨。
所幸這些尷尬,除了母親的工友,并沒有我認識的人看到。否則,我想我寧愿母親丟掉這份工作,重新回到借錢為我籌集學費的困頓里去,也不想讓別人嘲弄的視線,將我和母親,重重地包裹,直至窒息。
兩個月后的一天,馳在放學后將我攔住。他的眼睛里,帶著一種我所陌生的淡漠和懷疑。這樣的眼神,讓我在看到的瞬間,就脫口問他:是不是,我母親出了什么事?馳將視線散亂地投到窗外,說:早知道你母親是這樣的人,我就不給叔叔推薦了,她惹了很多的麻煩。聽到這樣的話,我的眼淚唰地一下涌出來。一個是我愛的母親,一個是暗戀著我的男生,他們之間,本不應有任何的聯系,卻因為我一時的沖動,而被如此滑稽可笑地聯結在了一起。
我幾乎是粗暴地,將馳關于母親如何偷了廠區的煤炭又拒不承認的敘述打斷,我憤怒地朝他嚷:我母親不會做這樣的事,你不要因為她做的活臟,就將所有的壞事,都推到她的頭上,你并沒有親眼看到,你也不了解她,所以,請不要像你有錢的叔叔一樣,傳播流言蜚語!
然而,我還是記住了馳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或許,去問問你的母親,一切就會明了。我逃掉了下午的課,飛奔到母親所在的廠區。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母親面前時,她依然像往昔一樣,憐愛地撫撫我蓬亂的頭發,說:今天怎么有空來了?我躲開她的視線,緊咬著唇,低頭看著角落里的一大堆廢紙,終于哭出聲來:你知不知道外邊的風言風語!說你只想著賣廢品掙錢,不好好工作,說你偷廠區的炭,還不承認!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母親的臉,漲得通紅,她慌亂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顫抖著說:媽沒做,他們胡說。我再也忍不住,第一次朝母親怒吼:到底是誰胡說?他們已經在你住的地方翻出了證據,你還不承認,你讓我在同學面前,頭都抬不起來!
母親的肩,在陰影里劇烈地顫抖著,但最終,她還是平靜地,回復了一句話:風言風語,總會過去的,你只管好好讀書,其他事,不用你來管。你要不想讓媽做,我就辭了回家去。
母親果真在第二天,離開了廠區。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為真的愧疚,還是為了給我和自己挽留一點顏面而辭職的,但我卻因此,而長久地記恨于她,且再也不能原諒她在自己的女兒面前,都不肯說出真相的虛偽。我在此后自卑地走了許多年,斷掉了與馳所有的聯系,連提及他周圍熟識朋友的名字時,都會習慣性地想要逃避,似乎,一提起,那些不光彩的過往,就會潮水一樣沖擊過來,將我整個湮沒。
這樣直到幾年后的一天,我與姐姐閑聊,提起母親在廠區的那段過往,才知道,其實當年許多職工,都在晚上偷偷拿了袋子裝煤炭回家,保安也無計可施,為了向發火的廠長交差,便將平素他們嫉妒的撿垃圾換錢的母親揪了出來。那時,母親也的確偷拿了一袋煤炭,但并不是給自己用,而是因為那時的姐姐剛剛生了小孩,為了讓姐姐與孩子能有個溫暖的冬天,她寧肯背上偷盜的罪名。甚至,在辭職后,她還丟掉了自尊,去工廠鍋爐房找人,求他們讓她來挑燒過的焦炭。而她,就是這樣踩著自己的顏面,從小山似的焦炭堆里,扒出了姐姐與孩子一整個冬天的爐火……
她原本是這樣一個勇敢的母親,肯為了自己的孩子,拋棄所有的尊嚴。而她的女兒,卻為了在暗戀自己的男生面前,重新抬起驕傲的下巴,那樣殘忍地將她還沒有愈合的傷疤,一下子揭開來,且在此后那么漫長的歲月里,都始終不肯將她原諒。
然而時光啊,就這樣漫過了生活的海灘,露出了那些丑陋的石塊下,用自己的苦痛,一點一點磨出珍珠的扇貝。
編輯★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