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奔到洗手間,關上門,讓這幾年的所有委屈、不滿、傷感、落寞、孤獨,都隨著眼淚涌出來……
很小的時候,在冬天的某個早晨醒來,迷戀熱乎乎的被窩而不愿意起來,媽媽就把煮好的粥端到床上來,我這才坐起來,呼嚕呼嚕喝完粥,喝得胃里暖烘烘的。
我喜歡用鉛筆在墻上涂鴉,其中有一幅,畫的是兩個大人,中間牽著一個小孩。我用圖畫表達對媽媽的愛,因為我認為,媽媽很偉大。
但是,自從我上了初中后,媽媽就變了。
天還沒亮,她便推開我臥室的門,大喊“起床背英語”,如果想賴一下床,她就會從你第一次英語考試的那個60分開始說起,沒完沒了。這時你再匆忙起床亡羊補牢誦讀英語已經(jīng)晚了,她的話匣子一旦被打開,就收也收不住。你已經(jīng)下了床,她還要罵你比昨天晚了幾分幾秒;你梳洗,她罵你磨磨蹭蹭;你大聲朗讀,她罵你早不知道用功;你嫌她煩把錄音機開得很大聲,她罵你花了她多少錢買錄音機買磁帶買電子辭典卻還如此不爭氣……
我已經(jīng)快忘了被媽媽寵愛的感覺,已不知她有多久沒有對我露出笑容了,每次與她面對面,她總是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教訓面孔,我只有垂首聆聽。
媽媽偶爾也有不嘮叨的時候,她會把電視聲音開得低低地看那些惡俗的清宮劇,讓我在房間做作業(yè)。不幸的是,我的房間有一扇窗面朝陽臺,她總是在電視劇插播廣告的時候悄無聲息地來到陽臺,窺視一會兒,看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果這時候我恰好抬頭,就會冷不丁地發(fā)現(xiàn)窗外有一張臉,我大吃一驚后就會怒氣沖沖,而她則滿不在乎,覺得當媽的看女兒,很正常。
我有一次把窗戶鎖了,把窗簾拉上,她在陽臺上看不見我,伸手拉窗戶沒拉開,就直接闖進房間來罵我,一直吵到爸爸回來。
在我小的時候,父母會領著我去公園散步,看春天的堤柳、夏天的荷花,秋天給我買桂花糕,冬天給我買糖葫蘆。那種溫馨已經(jīng)遙遠得像是電影里的一幕,上初中以來,我們一家人從未一起出去過。在他們的眼里,永遠只有成績、成績!
媽媽說,我的成績讓她站在我身邊都嫌丟臉。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萬念俱灰。 既然我如此差勁,就讓我離開吧。
我偷偷地做著告別前的準備,給喜歡的雜志投了許多稿,終于收到一封回信說我的作品被采用了。
收到樣刊的那天,我一個人去了小時候一家人常去散步的公園,那里還有垂柳、荷葉,但風景已經(jīng)不再熟悉。沿湖的好多紫薇花是后來種的吧?水泥大道原來好像是鵝卵石小路吧?
沿路依然有人賣零食,可是我卻只能摸著空空的口袋看著他們失望地離開。
我對發(fā)表文章的事守口如瓶,不動聲色地等著我的稿費飛到學校,好拿著屬于我自己的錢遠走高飛。
那一天終于熬到了。
恰好是星期天,我特地起了個大早,從冰箱里拿出紅棗、黃豆,淘了米,開始煮臘八粥。我不要流淚不要哀怨,我要留一個華美的印象給他們。
可必竟是不熟練,當我拿出一個大碗,打算把粥盛起來的時候,碗?yún)s撞在大理石櫥面上,“?!钡匾宦?,裂成了兩半。
打碎了東西總是要挨罵的,因為可以從打碎東西的笨手笨腳引申到學習中的粗心大意,我可不愿在家里的最后一天還挨頓罵,那是會影響我的旅途心情的。于是我把破碗小心地拎起來,輕輕開門,下樓,扔了出去。
父母起床后,發(fā)現(xiàn)早飯已經(jīng)煮好,有一點點奇怪,但都表現(xiàn)出很高興的樣子。媽媽在喝粥的時候,說:“你打碎了一個碗吧?”
我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她說:“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叮’地一聲,也沒在意。既然是你做的早餐,那么碗肯定也是你打破的了?!彼路鸷転樗耐评碚_而自得,卻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
媽媽在客運公司工作,周末總是不休息的。吃過早飯,她出門上班,我趴在窗口,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道拐角處。
我決定把家里打掃一遍再離開,以表示我對她這么多年來操持家務的答謝。
我仔細地擦了所有的柜子、窗戶,把地板擦得干干凈凈,給零亂的物品歸了類,把一些留著備用但總也用不上的東西扔了。
做完這些,我就要走了,永遠也不回來。
我去郵局取出了我的稿費,然后直奔汽車站。
買票前我有點猶豫,想了想,還是買了一張去句容的票。我知道那里有座道觀,也許會收留我。
上車之前我最后向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在跟它道永別。
可我忘了長途車站是媽媽的地盤,售票的、檢票的都認識我,檢票的阿姨在檢完票后,就打了個電話給媽媽。
媽媽難以置信。她甚至等了半小時,等到中飯時間才往家趕,她想當然地以為我仍然在看書,空蕩蕩的屋子令她慢慢清醒了過來。
那空前干凈整潔的家?guī)Ыo她的驚訝沖淡了憤怒,她很理智地打電話給通風報信的檢票員,問清了我坐的車次,又打了司機的手機。長途客車上的售票員舉著手機過來,找到我,問:“你是羅會計的女兒嗎?”
我奇怪地看著她,說:“嗯。”
她說:“你媽媽叫你玩夠了早點回家?!?/p>
原來我媽媽根本就沒想到“離家出走”這回事,她以為我學習煩了,厭了,想出去散散心。
這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事,都是后來媽媽告訴我的。
我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點點頭。
我一下子泄了氣,覺得走到哪里都在媽媽的掌控之中。
我只在道觀附近轉了轉,天色就已經(jīng)晚了。我什么風景也沒看進眼里,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打車去車站,趕上了回家的最后一班車。
快進家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出走時的勇氣,心里忐忑起來,不知道媽媽會怎樣教訓我。
可是這次媽媽什么也沒問,只是叫我快吃晚飯。
從這件事之后,我們之間話變得很少,盡管她仍然嘮叨,但卻改善了許多,臉色也不再那么“兇惡”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突然興致勃發(fā),像那次出走前一樣,又把屋子打掃了一遍。媽媽不會表揚人,只是用諷刺的語氣說:“喲,今天又勤快了一次。什么時候學習成績也像這樣讓我舒心就好了。”
很快就過年了,親朋聚會,相互間難免貌似謙虛地自我夸耀一番,然后把未到場的親戚,比如七大姑八大姨的一起貶一通。媽媽也是個八卦的女人,不能免俗。我忽然聽到她用輕蔑的口氣說:“三阿伯家的阿茂,成績好有什么用?米都不會淘,上次到我家來住幾天,竟然說要向我學淘米,真是笑死了,淘米還用學嗎?”于是幾個女人一起大笑,笑過了,媽媽把我星期天起來煮早飯給她吃的事“謙虛”了一通,立刻被女人們羨慕了一番。
看著媽媽笑得眉眼開花的樣子,我忽然心里一動:原來孩子的一點點成績,就足以讓父母驕傲和滿足了。這些夸耀,其實和虛榮無關。
我考上的高中不是市里最好的,但也不算壞。我潛心畫畫,高二時進了藝術班,學習比在實驗班輕松得多,美術靈感的迸發(fā)也促使我的感覺變得敏銳起來,我開始感覺到媽媽漸漸把我當作大人了,會對我說一些親戚們的事,也會對我說一些她和父親年輕時候的事。有一天,聊到了我的出走事件,她竟然至今都沒有覺察出我當時的 “動機”,只是問:“你怎么想到去句容玩的?”
我說那時我是想離家出走。她目瞪口呆。當我忍著無限心酸告訴她,她那句擊碎了我所有自尊的話的時候,她拼命抵賴,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無比堅決地肯定她說過,她卻信誓旦旦地一再否認。
原來,媽媽急了,就會口不擇言,許多話,不僅不是從心里出來的,甚至脫口而出了她都沒在意。
最后我怯怯地問她,那天我那么晚回來,她怎么沒生氣。
她說:“你一向那么乖,突然什么也不說就去了句容,我猜你一定是被學習給壓壞了,要出去散散心。再說那天我一回到家,看見家里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別提多激動了,真想你變回小時候,好抱著你親一口。”
我飛奔到洗手間,關上門,讓這幾年的所有委屈、不滿、傷感、落寞、孤獨,都隨著眼淚涌出來。
編輯★小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