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文化館舉辦的營業性舞會上,光臨了兩位不速之客:一位腆著肚皮,鼓著腮幫子,另一位皮膚皺皺巴巴,身材干干癟癟。他倆踏進舞廳時,樂聲正酣,一對對紅男綠女翩然起舞。兩位老干部眼花繚亂,不由地瞇起眼睛。當他倆看著青年們歡快地跳著迪斯科舞達到高潮時,立刻皺起眉頭,走到主持人跟前,威嚴地板起面孔站了片刻,干癟老頭兒先說:“小同志呀,這叫跳舞嗎?搖頭晃腦,揮胳膊扭屁股的像個啥呀?”
“這是迪斯科舞,很文明,舞伴間連手臂都不碰。”主持人解釋。
“文明個球!看,那些男女都像醉鬼。”鼓腮幫子的人訓斥道。
“老伯,您要是常跳迪斯科舞,腆起的肚皮能收縮。”一個青年從旁邊插嘴。
“扯你個蛋!”鼓腮幫子的老頭兒罵開了。
“老氣橫秋。”那個青年聳聳肩頭,乜斜了一眼兩位老頭兒,扭頭站著。
“小伙子呀,你把我們當成什么人啦,革命幾十年的老干部能跳這玩意嗎?”干癟老頭責怪。
“報紙上登過老紅軍跳迪斯科舞的消息,何況你們……”旁邊又一個青年說。
“誰叫你多嘴多舌,站一邊去。”干癟老頭兒打斷他的話,瞪起眼,喘著粗氣。那位青年嗤之以鼻地離去。
“把你們的領導找來。”鼓腮幫子的老頭兒逼近主持人。
“兩個館長都在樓上呢,自個兒去找吧。”主持人拋開兩個老頭兒,走進舞池。
他倆尷尬地站了片刻,鼓腮幫子的老頭兒扯了一下干癟老頭兒的衣袖:“走,找他們的頭兒說去,這簡直是……”
二
在二樓辦公室里,館長敖麗、副館長照巴圖并肩坐在臺燈下,清點著今晚售出的舞票收入。
門“呼”地被推開,進來一胖一瘦兩個老頭兒,氣喘吁吁,滿面怨氣。
“啊,老領導來啦,請坐。”照巴圖忙站起來,恭敬地打招呼。敖麗也放下手里的活兒,一邊讓座一邊端茶。
“舉辦營業性舞會大有賺頭吧?”干癟老頭兒笑瞇瞇地問。
“只能補貼經費缺口。”敖麗說。
照巴圖給兩位退休領導敬煙時,心里不由地納悶兒。
鼓腮幫子的老頭兒別有用心地打量著這一對男女館長,好像抓到了什么不道德的行徑,滿面狐疑。
“舞場秩序怎么樣,舞風好嗎?”干癟老頭兒冷笑著問的同時,兩眼也搜尋著什么疑點。
“秩序井然,舞風正派,活躍。”敖麗說。
“哼,跳得都是什么舞……”鼓腮幫子老頭兒想發作,但突然打住,話鋒一轉,說,“我們隨便來看看,你們熱火朝天的改革狀況很吸引人嘛。”
“歡迎光臨指導!”敖麗嘴上這么說,心中估計兩位退休老領導是來挑刺,問罪的。
“希望老領導提出寶貴意見。”照巴圖虔誠地說著,心里卻有些慌亂。
“還是談談你們改革的深度和進程吧。”干癟老頭兒單刀直入地說。
敖麗從抽屜里拿出兩份打印文件遞給他倆,“這是文化館把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的方案,主管領導批準實施的。”
“按照旗體改委的定機構、定職能、定編制的文件精神,我們對現有的職工普遍考核,施行招聘制、合同制、優化組合。富余人員去辦經濟實體……”照巴圖解釋罷忽然發現兩位老領導的臉色有怒氣,便停住話,不安地撓頭。
“體制改革后,那些不學無術,游手好閑者混不下去了,火燒眉毛似的上竄下跳;有上告的,找門子的,背后謾罵的,當面吵鬧的,發牢騷哭鼻子的。”敖麗看出照巴圖沒有勇氣說下去了,便接著他的話理直氣壯地說。
兩位老領導很不耐煩地聽著,隨手翻看著改革方案,時而交換眼色,哼哈應答。
末了,干癟老頭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要注意安定團結呀,這樣吧,我們把方案拿回去研究研究。”把打印件揣進兜里。
“改革固然重要!方法是否對頭?”鼓腮幫子老頭兒站起來往外走。
“心急吃不了牛蹄筋,不怕噎住,你們……”干癟老頭兒臨出門拋下半句話。
屋里,安靜下來,敖麗舒了一口氣。照巴圖卻心事重重地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倆是來挑刺的,文化館的裁減人員中,有他們的親屬,麻煩事還在后頭呢。”
“兩位老頭兒的這番話歸納起來就是對改革抱有這樣態度。”敖麗寫下“!+?=……”符號遞給照巴圖看。
“口頭上喊改革,實際問題太多,要不了了之。”照巴圖說出自己對符號的理解。
“這兩位老革命由帶頭人變為扯后腿者,真令人難以理解。”敖麗嘆息。
“這兩位老黃牛帶頭頂咱們,可不是好兆頭,咱們是不是避一下鋒芒,也留下省略號。”照巴圖提醒道。
“你呀,想喝噴香的奶茶,又怕燙嘴。”敖麗揶揄地笑他。
“咱們點燃的改革之火,很難旺起來,我有預感,將要來一陣暴風雨。”照巴圖心情沉重地說。
“改革之火要是被陰雨熄滅了,重新點燃嘛,可不能打退堂鼓呀。”敖麗鼓勁道。
“我佩服你頂風冒雨的勇敢勁兒,但是我……”照巴圖咽下話尾。
“別說但是,想干一番事業就得豁出去。”敖麗很堅決。
“你無牽無掛,不怕得罪人,可我一大家子,凡事要瞻前顧后,不然……”照巴圖的聲音有些沉悶,無奈。
“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吧!走,咱倆也去跳迪斯科舞,放松放松。”敖麗一把拉起照巴圖的手。
“我這個人天生懦弱,總是提不起剽悍勁。”照巴圖難為情地抽回手,勉強跟隨敖麗走向舞場。歡快強烈的音樂聲使他們心情頓時開朗,渾身輕松起來。
三
星期一上午,旗委秘書打來電話,叫敖麗和照巴圖立刻去書記辦公室匯報工作。
敖麗和照巴圖心里都有些奇怪,怎么旗委書記要直接聽取文化館的工作匯報呢?以往是逐級匯報,這次怎么越級……他倆帶著匯報材料,納悶地走向旗委大院。
當他倆忐忑不安地跟著秘書走進書記辦公室時,埋頭看紅頭文件的書記卻頭也不抬,只是鼻子哼了一聲。秘書示意他倆坐在沙發上,便悄悄走了。他倆拘束地干坐了足有半個小時,書記才慢慢地抬起頭,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倆,問:“近來工作怎么樣?”
“還好。”敖麗長吸一口氣,向書記匯報近期工作,著重說明在機構改革中遇到的問題與處理情況。照巴圖也謹慎地補充了幾點。
書記聽他們的匯報時,眼睛仍不離開紅頭文件,有時嗯嗯地應幾聲,不知他的注意力放在聽匯報上呢?還是放在文件上?只有他本人曉得了。
他倆匯報畢,默默地等待著書記的指示,可是書記仍在看文件,好像忘了他倆的存在,毫無表情。
敖麗難以忍受這種官僚作風,提醒似的咳嗽一聲,書記這才覺察似的抬起頭,說:“有人反映你倆的關系曖昧,要注意影響啰。當然,領導也不是在男女關系上做文章,不能把生活作風問題當成經濟問題那樣注重處理。不過……”書記咽下話尾,審視起他倆,好像從他倆的臉上搜尋出什么把柄,眼神特奇怪。
“無中生有!”敖麗受不了這種侮辱、誹謗,憤怒地抗議。
“唷,冷靜點兒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組織上還得調查哩,現在只不過給你倆打個預防針。”書記的聲音既關切又意味深長。
照巴圖低下頭委屈地嘆息,明明不服氣,卻又不敢頂撞領導。
敖麗瞧著照巴圖被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相,既可憐又可笑更可恨,心里罵他軟蛋一個。
“請書記收回這種不必要的預防針。”敖麗嚴肅地說。
“寡婦門前是非多嘛。”書記情趣地拉長音調。
“腳正不怕鞋歪!”敖麗氣憤地站起來,逼近書記面前,緊盯著他那有點兒吃驚的眼睛,像看透他的靈魂。
“不要生氣,你們聽好了:文化館的改革方案要重新研究,暫停實施。”書記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表示談話結束,又埋頭看文件。
四
敖麗和照巴圖帶著憤恨和沮喪的表情走出旗委大院。人們忙碌地進進出出,誰也沒有注意他倆。
“肯定是那兩個老領導告的狀。”照巴圖悶聲悶氣地說。
“惡人先告狀,腐敗官要偏袒,有什么奇怪。”敖麗氣不打一處來。
馬路邊,安裝在十字路口的廣播喇叭里正播放著旗委書記的講話錄音:“……體制要改革,人員要分流,轉換觀念,進入市場……”
敖麗聽到這兒,憤憤地說:“剝掉你的假面具吧書記同志。”
“噓!輕點兒,有人聽著可……”照巴圖忙阻止。
“怕什么,大不了不當這個館長。”敖麗說。
“沒那么簡單吧。”照巴圖的聲音在顫抖。
“戴假面具是腐敗官員的本性……”
“你,你……”照巴圖倒退幾步,和她拉開距離。
“剝掉假面具!”
敖麗的聲音蓋過大喇叭,回旋在空中……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