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鳥

小鷗已經在寒冷的深夜里站了很久很久了。她急切地四處張望著，渴望能從黑暗中突然走出那位她急切等待的人。可四周除了一棵棵像魔鬼一樣陰森森的大樹，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嗖嗖的冷風，如幽靈般在夜色中穿行著，發出陣陣瘮人的怪叫。小鷗怕極了，覺得那一棵棵魔鬼般的大樹正張牙舞爪地向自己撲來，要將自己纏住吃掉，她在心里暗暗地為自己鼓勁：別怕，一定要誠心，他會來的。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冷，風吹在身上，仿佛無數把刀子在割，可她仍虔誠地等著，盼著。

小鷗——小鷗——你在哪兒——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聲焦急的呼喚。

媽媽，我在這兒！小鷗一驚，急忙大聲答應著。

媽媽循著聲音找到凍得渾身瑟瑟發抖的小鷗，心疼地說：小鷗，天又黑又冷的，怎么呆在外邊不回家？

媽媽，我在等那位白胡子老爺爺。

你等他做什么？媽媽拉起她冰涼的小手，疑惑地問。

媽媽，您不是說，每當夜深人靜時，那位老爺爺就會出來，專門幫助遇到困難的人嗎？

媽媽笑了，肯定地說：是的，他專門幫助遇到困難的人。

那我怎么等不到他呢？小歐有些不高興了。

媽媽將小鷗緊緊地摟在懷里，親著她的小臉說：那只是童話，不是真的啊。

可童話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呢？小鷗閃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不解地問。

童話只有在夢中時，才能是真的。小鷗是個乖孩子，我們回家吧！媽媽哄她道。

哦，原來是這樣，我說怎么等不到他呢。小鷗恍然大悟地說。

回到家，小鷗急匆匆地吃完飯，然后早早地就鉆進了被窩，她想在夢中見到那位白胡子老爺爺，她現在真的很需要他。可夢中那位老爺爺也沒有來，卻夢見了一個惡毒的老巫婆，利用魔法一下子奪走了那美好的一切，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

早晨起來，小鷗真的好傷心難過，她不想去上學了，可媽媽問她：小鷗，怎么還不去上學？再不走要遲到了啊。

她只好答應著，無奈地背起書包去上學。一路上，小鷗的心緊緊提著，每走一步都膽戰心驚，因為大牛幾個同學總藏在半路，暗中朝她扔石頭。那些石頭怪叫著從她的身邊耳邊呼嘯而過，有的打在她的身上，如箭穿一樣痛，她擔心自己的頭也被那突然飛來的石頭擊中，頃刻間腦漿迸裂，鮮血橫流，然后痛苦地死掉。

一進校園，幾個女孩正在她要經過的路旁跳皮筋，小鷗的心立即又緊緊地提起來，正想悄悄地繞過去，突然，一個女孩跑過來，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道：離遠點兒，你爸爸是壞人，我們不和壞人的孩子在一起！

沒有防備的小鷗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膝蓋和臉都被搶掉了很大一塊皮，火辣辣地疼。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睫毛上掛滿了淚花。

那些孩子見她從地上爬起來，正想再推，上課的鈴聲響了，忙扔下她一窩風地跑走了。小鷗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朝教室走去。

第一節是數學課，王老師讓小鷗去黑板上演算一道題，她站起來往黑板前走，可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身后的同學全都怪聲怪氣地笑起來，小鷗以為又是坐在她后面的大牛，將畫著烏龜的畫掛在了她的領子上，忙用手去摸，卻什么也沒有，正疑惑著不知他們又在搞什么鬼，一個粉筆頭“啪”地一聲打在她的頭上，全班同學立即哄堂大笑起來。

回到座位，小琴悄悄告訴她，大牛用鋼筆在她衣服的后面，把她的姓“吳”字畫成了一幅漫畫，一個壞蛋打著一面小旗，旗上寫著“我是大王八。”

整整一上午，他們都在攻擊她的后背，他們編了一個順口溜不停地喊：吳小鷗，去偷瓜，臉上抹著臭狗屎，背上背個大王八……小鷗感到自己的后背沾滿了骯臟的東西，無數的蒼蠅叮在那嗡嗡地叫著，她將身子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或者變成一只小小的螞蟻，讓人們再也看不到她，可她不能，她沒有神奇的魔術，只有委屈傷心的淚水一陣陣地往上涌。小鷗不想讓大家看到她的眼淚，忙伸手去書包里拿手絹，卻碰到一個冰凍的、軟軟的，正在亂動的東西，抓出來一看，竟是一只癩蛤蟆，嚇得小鷗哇地一聲大叫，連魂都沒了。

終于盼到了放學，她飛一樣跑出去，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淚水止不住嘩嘩地流淌著。

突然，小鷗一腳踩空，“撲通”一聲掉進了一個很深的大坑里。坑里放滿了大毛毛蟲，那些毛毛蟲見突然掉下一個人來，立即興奮地往她的臉上身上亂爬，嚇得小鷗魂飛魄散，拼命大叫著往上爬，可是，卻爬也爬不上來。

呵呵，真過癮！她掉進我們挖的陷阱了。大牛等幾個孩子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站在坑邊拍手跺腳地哈哈大笑著。

不許欺負人！突然傳來一個帶著稚氣的男高音。

幾個正喊在興頭上的孩子被嚇了一跳，馬上停止喊叫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瘦瘦的男孩正箭一般沖過來，一把拽住大牛的衣領吼著：再敢欺負人，我把你們都砸扁了！說完猛地將他摔倒在地上。那些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愣愣地望著那個男孩子，仿佛面對一位氣宇軒昂的英雄，都不敢動一動。

大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膽怯地沖那男孩罵了一聲：兔崽子，你等著！匆匆地逃走了。其他的孩子見他們的小頭目泄了氣，也紛紛散去。

男孩走到坑前，將小鷗從坑里拉上來，并有些靦腆地說：我叫林遠，三年級的。別怕他們，從明天起，我每天陪你回家。

小鷗被這驚人的壯舉驚呆了，她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仿佛遇到了那位白胡子老爺爺一樣，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激。

從此，小鷗便擁有了另外一個世界。哦，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藍藍的天空上飄著大朵大朵像棉花一樣的白云，綠得叫人心醉的草原望也望不到邊。那輕盈低旋的土燕子，那凌空高飛的百靈，還有那漂亮而又傻氣的黃尾巴根，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什么重要比賽，都在盡情地炫耀著自己高超的飛翔本領；那身著綠色紳士裝的蛐蛐、那總是穿著灰色長袍的呱噠板，還有那各種各樣的鳥兒蟲兒，也全都努力地叫著唱著，好像在合力演奏一曲美妙的交響樂。那一只只可愛的小老鼠則趴在洞口，瞪著一對亮亮的黑眼睛，吱吱呀呀地聒噪著，似乎在說，我不怕你，快來抓我吧！可當你一走近，卻全都倏地一下鉆進了洞里，再也不見了蹤影，等你走遠了，它們又都鉆了出來，繼續吱吱呀呀地叫著，仿佛在慶祝自己的勝利。

小鷗被這美好的一切迷住了，高興地蹦呀跳呀，盡情地采著各式各樣的野花，可那么好看的花，哪里采得過來呢，她興奮得干脆拉起林遠的手，在草叢中飛跑起來。林遠一邊跑一邊給她講著：那黃色的有著五個圓圓花瓣的小花叫瞎眼花；那紫色的穿著一身毛絨絨衣服的小花是死人花；那碎碎的小小的像星星一樣的藍色小花是打碗花；還有那粉色的像小鳥般展翅飛翔的花兒是……

哎呀，我采的該不會有這些花吧！沒等林遠說完，小鷗忽然扔掉手中的花，害怕地叫起來。

哈哈，原來小鷗是個膽小鬼啊！林遠看著她那緊張萬分的樣子，不禁大笑起來。

才不是的，我只是怕打了碗，打了碗沒有錢再買，用什么吃飯呀！小鷗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林遠笑得更響了，不得不告訴她，這是人們瞎編的。

小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著笑著卻又傷心起來：唉，媽媽病了，可是每天卻連一點兒好吃的都沒有。

別哭，哪天我帶你去采蘑菇。

小鷗想起味道鮮美的蘑菇，立即高興地說：真的呀，哪有蘑菇啊？

等下雨的時候，草甸子上蘑菇、地皮菜可多了！林遠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是，什么時候才能下雨呢？小鷗望著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嘆息著。

哎呀，你真笨，忘了你媽媽講的故事，當螞蚱鉆到白菜葉底下的時候，就下雨了。林遠笑道。

于是，小鷗抓了許多螞蚱，把它們放到白菜邊上，等它們鉆到白菜葉底下去，可它們哪里肯去呢，剛一松手，它們便一蹦老高，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氣得小鷗直跺腳。然而雨卻終于下了，他們也終于采到了很多蘑菇和地皮菜。林遠看著小鷗樂得手舞足蹈的樣子，神秘地說：有一個特恐怖的地方，那兒有很多大蟒蛇，能將人整個吞進去吃掉，還有樹妖，能用樹杈把你的腸子掏出來，掛在樹上曬干了當香腸的，敢去嗎？

只要跟著你，去哪兒我都不怕。

那好，明天我們就去。

可到底去哪兒呢？

哈哈，先保密，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兩人便出發了。他們出了城，穿過一大片空曠的草地，來到一個茂密的小樹林里。

林中一片寂靜，很是幽暗，不時傳來一兩聲不知是什么的叫聲，有時樹上的枝葉一陣急促窸窣地亂動，卻什么也看不到，仿佛里面藏滿了可怕的妖怪似的。小鷗害怕地問：林遠哥，這里好嚇人的！

林遠說：怎么，害怕了？

誰害怕了，我只是說說呀！小鷗否認道，一只汗津津的小手卻悄悄地捏緊了林遠的衣角。

“撲！”一只黑色的大鳥被他們驚動了，幽靈般從旁邊的樹上驟然飛去。

小鷗驚恐地抬頭望去，只見一條翠綠色的蛇從前面的枝頭上倒掛下來，卻抬著頭，正伸出火紅的芯子盯著自己，嚇得小鷗捂住眼睛失聲大叫。林遠一步竄上去，一把抓住了它，那蛇便如一段彩練般在林遠的手中舞動著。

小鷗一邊倒退一邊哭道：林遠哥，我們還是回去！

哈哈，說話不算數！如果你承認自己是膽小鬼，我們就回去。

有什么了不起，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那好，我們繼續走。林遠說著將手中的彩練甩了出去，順手揀了一根樹枝伸到小鷗的眼前說：前面的蛇多得像亂麻，全都是翠綠的顏色，火紅的芯子，倒掛在樹上瞪著你，能嚇死人的。抓住它，然后閉上眼睛，千萬不要睜開，我帶你過去。

小鷗乖乖地閉上眼睛，緊緊地抓著樹枝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心驚肉跳。仿佛自己腳下踩著的全都是一條條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蛇。

似乎走了很長時間，林遠終于說：好了，我們到了！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就是那個特恐怖的地方！

小鷗膽怯地睜開眼睛，“哇”地一聲大叫起來。

只見一大片碧綠碧綠的湖水展現在面前。那湖很大很大，與天連在了一起，仿佛沒有邊際，湖面上有無數只白色的鳥兒在飛翔。

林遠說：這叫月亮湖，湖面上正在飛的鳥叫白色鳥，那是一種神鳥，是由一個美麗的女孩變的，可以替人傳話的。

小鷗噘起嘴惱道：你騙人！

沒有騙你，不信哪天你讓它傳一句話給我，我一定知道你說的是什么。

不是的，我是說剛才你在林中的時候騙人。

哈哈，還記著呢，那哪叫騙人，那……那是設置懸念。

小鷗不再理他，突然驚訝地大叫道：哎呀，那湖水要流出來了啊。

林遠笑道：不會的。它看著好像高出地面很多，似乎要流出來，其實只是一種錯覺。

小鷗疑惑地問：錯覺是什么意思？

錯覺當然就是錯誤了。林遠說著從旁邊的一個大樹洞里掏出一個魚竿來。

小鷗見林遠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魚竿來，高興地說：哦，林遠哥，你好厲害，怎么還有魚竿呀？可我不會釣魚啊！

沒事，我教你！說著，兩人一起脫掉鞋子，挽起褲腿，站在暖暖的水里，釣起魚來。

湖面靜靜的，風兒襲來，蕩起陣陣漣漪，好像一幅巨大的不斷抖動的淡藍色綢紗。小鷗按林遠說的，靜靜地盯著湖面，等著魚兒來咬鉤。可等了很久，眼睛都盯得疼了，那涂著紅唇的魚漂，仍得意洋洋地在湖面上顯擺著，就是不肯沉下去。氣得小鷗恨不得將它摁到水里去。更氣人的是，有時明明看到那魚漂動了，正在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可往上一拉，卻什么也沒有。小鷗有些失望了：怎么連魚也欺負人，不理我們。

林遠說：別急，慢慢來！越急越不行的。

小鷗只好耐著性子再等。又等了許久，終于，那魚漂真的一下子沉到水里，小鷗趕緊去拉，卻拉不動，小鷗高興了，以為一定釣上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急忙喊林遠來幫忙。林遠跑過來，兩個人一齊用力往上拉，可拉上來之后，魚鉤上不但沒有什么大魚，連上面的魚餌也沒有了，只有一團亂糟糟的水草，氣得小鷗將嘴撅得老高，不想再釣了。

林遠見小鷗不高興了，認真地對她說：小鷗，我是漁夫，你當漁夫的老太婆吧……

哎呀，你說什么呀，難聽死了！沒等林遠說完，小鷗便用兩只小手捂住耳朵叫起來。

可林遠仍在充滿幻想地說著：等我們釣到那條美麗的金魚，讓它幫我們做一件事。猜猜看，做什么？

小鷗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卻想不出，只好搖搖頭。

林遠說：讓它把大牛他們狠狠地教訓一頓！非讓他們喊媽求饒不可！

太好了！那他們再也不敢欺負我們了！小鷗連蹦帶跳地喊著，弄得水花四濺。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可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釣上那條金魚來呢！

只要你別太貪心，總是想著要花裙子、花手絹什么的，一會兒就能釣上來的。林遠神情嚴肅地說。

小鷗默默地點點頭，虔誠地等待著。水中的小蟲好像在考驗她是否虔誠，偏偏這時故意搗亂，咬在小鷗的小腿上，癢癢的，小鷗咬緊牙一動不動，緊緊盯著水中那浮動的魚漂，等待著它下沉，可等了很久很久，仍沒有釣到那條金魚。

湖面上，一只白色鳥優美地盤旋著，嘎嘎地叫了幾聲，驟然飛去。

林遠說：那條金魚今天好像去幫別人了，哪天我們再來吧！

倆人將魚竿又藏在樹洞里，正要往回走，突然從路邊的樹叢里竄出一群孩子，呼啦一下子圍住了林遠。大牛狠狠地踹了林遠一腳得意地喊：兔崽子，這回看你往哪跑？小鷗急忙沖上去想幫林遠，另一個男孩手里攥著一個雷管，朝小鷗威嚇道：再不老實就炸掉你的鼻子！林遠聽到了，拼命沖出包圍，猛地從那男孩手中搶過雷管，想扔掉它，可就在這時，雷管爆炸了，林遠的右手一下子變得血肉模糊。那些孩子嚇壞了，轉眼間全都跑得不見了蹤影。

林遠痛得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小鷗趕緊掏出自己心愛的白手絹，將林遠那只炸得鮮血淋淋，已沒有了模樣的手裹起來，拉著他急急地往回跑。

到醫院一看，林遠右手的幾個手指頭，除了最小的拇指外，全被炸掉了。小鷗輕輕地撫摸著林遠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泣不成聲，恨不得割下自己的手指頭來，給林遠安上。事情發生后林遠的媽媽對小鷗恨之入骨，嚴厲地警告她，不許再和林遠玩。

從此，小鷗便很少再見到林遠了，更令人傷心的是，沒等林遠的傷痊愈，小鷗的家就要搬走了。她多么希望能在走前看一看林遠啊，她有那么多話想對他說，有那么多的事想要告訴他，可她想盡了辦法，也沒能看到林遠。

臨行的前一天，她一個人來到月亮湖，將那塊曾裹過林遠傷手的白手絹，系在了那個大樹洞旁邊的一棵柳樹上。風很大，吹起了手絹，遠遠望去，如一只白色的小鳥在飛翔。

第二天，小鷗便和母親一起離開了這個小城，去了一個偏遠的小鎮。

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十幾年，如今的小鷗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了。她并沒有忘記過去的一切，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只血淋淋的斷掌，總是不知不覺地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大學畢業時，她重新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尋找林遠，可那里已是一片機器轟鳴的工地，沒有一戶人家了。

她又滿懷希望地來到月亮湖，尋找那棵系著白手絹的柳樹，也沒有找到。她久久地佇立湖邊，渴望著能有一只白色鳥飛來，為她帶來他的話，他是否看到了林中那只飛翔的白色鳥，是否還記得當年那個膽小的丑小鴨，然后再讓它將早就隱藏在少女心底的那個秘密帶給他，可是，湖面上卻沒有一只白色鳥……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