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平凡的世界》(以下簡稱《平》)曾引起很大的轟動,近些年卻出現了冰火兩重天的現象。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現實主義常銷書”的生產模式分析》①一文給出的每組數據都說明《平》在普通讀者中流傳極為廣泛,一直是長盛不衰的“常銷書”,而公認學術成就較高且通行的文學史論著中對《平》卻涉及甚少。一部作品如果在文學史教材上被開除了,僅靠口耳相傳,命運實在堪憂。為什么該書的命運在普通讀者和“學院派”之間反差如此強烈?邵文從比較宏觀的角度進行了分析,我覺得還可以從文本出發進一步探討。
一、個人奮斗者形象塑造的得失
先說“得”。當代農村個人奮斗者形象的塑造是該書最根本的貢獻。孫少安、孫少平的命運很具典型性,很能引起徘徊于城鄉邊緣且前途未卜青年的強烈共鳴。如高中畢業時田曉霞對孫少平說的那段話:“我生怕我過幾年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②盡管連孫少平也“笑得都快噴飯了”,但很多農村青年看到這里是笑不出來的,因為如果一直沒有機會走出去,幾十年之后,誰能保證自己不會如此呢?他們的形象是個人奮斗者形象的典型,是近三十年來中國農村青年想出人頭地且歷經艱辛歷程的縮影,他們在各種艱苦環境中自勵自尊自省的精神才是全書內在的靈魂,也是其受到讀者特別是底層讀者歡迎的最主要原因。路遙不止一次談到作家的真誠、責任感對創作的重要性,他把這些精神融入作品和人物,使《平凡的世界》不平凡,而且格外沉穩厚重又激蕩人心。
再說“失”。于連之所以能成為經典,是因為司湯達還寫出了其復雜的個性。而路遙卻沒注意度的把握。如孫少安,道德完美無缺,縱觀全書,只是后來準備投錢拍電視劇時腦子有點發熱。孫蘭香,勤快、漂亮、懂事、聰明。尤其是孫少平,幾乎被寫成了一個年輕的圣人。他貧窮,卻總不卑不亢,年輕,卻總大義凜然;他為救受人欺負的小女孩,拳打包工頭,還送錢、買車票;他打工之余通宵看書;在煤礦上班幾乎全勤……尤其是當上班長之后,他想出胡蘿卜加大棒的辦法,以約束農忙回家的礦工。其實這些隨時可能傷亡的礦工一天十多個小時鉆在地下賣命,趁農忙回趟家,就算是“想借此跑回去逍遙兩天”又何嘗不可?這樣中等智商的辦法真的只是等他來了才能想出來嗎?恐怕未必。他在這里實際上被弄巧成拙地塑造成了個以幫兇為正義且不自知的工頭。他一路高尚,不斷升華,直到最后一頁,實在很容易讓人想起“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這句話來,遠不如《人生》中高加林豐滿鮮活。
這些形象對讀者產生的積極影響是主要的,但經過作者有意的提煉之后顯得過分完美,成了新時期的“高大全”,而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其藝術性,正如早年對柳青《創業史》中梁生寶形象的質疑一樣,這種創作方式是“學院派”們歷來就反對的。③
二、愛情描寫方式的利弊
愛情描寫在《平》中所占分量很重,也是其吸引年青讀者的主要因素。這些愛情頗具唯美傾向。首先是外表美。小說中紅梅、潤葉、秀蓮、曉霞、蘭香、惠英、金秀、藏族姑娘等都有明確的詞句描述其美貌;孫氏兄弟等男性也多高大帥氣。如果抽去窮苦的背景,簡直就是一出青春偶像劇。其次是故事美。少安放棄潤葉時的無奈,少平跟曉霞一起時的幸福,紅梅命運的多舛,金波對藏族姑娘的苦戀……無不牽扯著讀者的心,讓讀者亦笑亦哭亦嘆。再次是較多浪漫、幻想的因素。如孫少安,一個動不動就蹲下來卷根旱煙抽的農民,卻讓在城里工作的潤葉多次找上門來,在少安另娶大局已定之后,才勉強跟真愛她的向前結婚,還婚后幾年不同房;孫蘭香,省委副書記之子吳仲平不顧副市長女兒高敏的追求而要與農村來的她相好;孫少平,更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縣供銷社門市部主任之女侯玉英,地委書記在省城當記者的漂亮女兒田曉霞,很俊的礦工媳婦惠英,省醫學院的大學生金秀,都愛上了他。只有曹書記那個“初中留上一級再留一級”的笨菊英才表示看不上他。
如此動人的愛情描寫其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滿足了讀者淺薄的快感,尤其使正在路上而前途茫茫的奮斗者感到安慰。理想化的故事彌補了現實的殘酷和空虛,甚至帶來一絲未必不可能的希望。但另一方面,它又損害了作品的真實性藝術性。如潤葉沒有嫁給少安,曉霞也只能意外死去,這些安排,看似表現了路遙嚴肅的現實主義態度:即城鄉差距、官民尊卑使這些婚姻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只能寫成他們痛苦地分手。但這其實是事后補漏,因為他忽略了一個更現實的前提:即這些愛情在一開始就不太可能產生,即使產生了,也不會走那么遠。現實中很難想象,一個窮苦農村家庭三兄妹碰到的都是更高社會階層而且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像地委書記省委副書記之類的子女。
愛情描寫確是個兩難問題。太現實了不好看,太浪漫了不可信。如果作者真要完全實在描寫如此貧窮農村的愛情糾葛,肯定不大吸引人。《平》里的故事也許更多是作者后來追憶時的潤色和幻想,有些過頭和模式化。
三、語言的兩個極端
語言對一部長篇小說來講極其重要,它是讓讀者有勇氣讀下去的關鍵因素。路遙的語言樸實、凝重、深情,卻又不乏生氣,甚至幽默,尤其是陜北方言的成熟運用,跟蒼茫的黃土地一起,形成了作品濃郁的地域和個人特色。如寫黃土高原:“誰能想像來黃土高原的千山萬壑中,究竟有多少個村落和人家呢?……在漫長的二三百萬年間,這片廣袤的黃土地已經被水流蝕割得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張粗糙的皺臉。”④寫礦下勞動場面,緊張又充滿感情:“不息的熱血在涓涓地流淌。這是礦工的血,血滲進煤中:血成為黑色———這染血的煤將變為熊熊爐火。難道我們還不能明白,為什么爐火總是那樣鮮紅?”⑤對農民革命家孫玉亭的描寫尤其生動傳神:“他要么悶頭睡在爛席片土炕上,接二連三地嘆氣;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如果村里來了個下鄉干部,他就拖拉著那雙爛鞋,飛快地跑去,打聽看政策是不是又要變回去了?”“他好長時間沒有得到過福堂的召喚,因此情緒異常地激動,直跑得人還未到,一只爛鞋就飛到了田福堂的面前。”⑥社會在變,生活在變,孫玉亭的爛鞋永遠沒有變,與之相應的是他畸形的思想總難以從根上改變。作品中那雙標志性的爛鞋一共出場21次,顯然是將其作為道具有意為之,讓讀者總能會心一笑,也使這個形象既深刻典型又頗具特色。這些語言構成了《平》語言的主流,也是讀者喜歡該書的原因之一。
但作者又喜歡不時發一通社論口吻的議論,再不就是肉麻的抒情。尤其是作品后面一部分。以第六卷為例:第36章開始7段的議論完全沒有必要。第38章開頭9段之后,作者又說:“我們很難聽懂這種艱深的辯論,錄幾段權作一幅文字插圖而已。”有些甚至像是直接轉載的新聞稿,像第46章關于財富和人的素養關系的議論,第48章那些事件的羅列等。還有不少跟情節無關但篇幅較長的諸如農林漁業甚至UFO的詳細描寫。如前引關于黃土高原的那段描寫中“……”省略的是長達376個字的關于黃土的科學性質描述,事實上如像前引文抽去那幾百個字,情感反而更流暢。這些議論抒情說明使作品的語言魅力藝術韻味大打折扣。
四、現實主義的不徹底性
“新時期80年代的文學現狀,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與中國傳統現實主義的沖撞與對峙,是作家們對新潮趨之若鶩的迷戀,生吞活剝的追捧,和對現實主義的冷淡”。⑦就在當時作家們一窩蜂地進行文體、語言、敘事方法的試驗時,路遙仍執著地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平》更是力圖體現這一點。作品中對學校、農村、煤礦生活的細膩描寫,也顯示了現實主義強大的生命力,場景、人物、心理,都那么鮮活可信。如第一部中會戰、打棗、結婚、批斗的場面,讓人身臨其境。第二部中孫少平攬工時遭白眼、衣食無著的感受,怎能不引起有類似經歷者的共鳴?第三部中井下挖煤的場景,其緊張程度讓讀者都喘不過氣來。整部作品對苦難現實的描寫、對超越苦難的精神的描寫,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若非作家有深厚的生活體驗,有真誠的寫作態度,絕不可能長期對讀者產生如此強大的震撼力。說實話,這是其他小說所沒有達到的高度,也是《平》最感動人之處。
路遙具有明確的宏大敘事觀念,并說《平》要“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他還因此翻閱了“這十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⑧可惜這些報在本質上并沒有多大區別。路遙在本來原汁原味的小說中摻了大量想當然的官場生活及政治斗爭內容,作品廣度拓展了,深度卻淺了。首先表現在對官場的凈化。從中央的高老到生產隊長,絕大部分是一心為民的好干部。除了思想路線的斗爭,很少看到以權謀私腐化墮落的行為。盡管也多次提到“走后門”等現象,但卻都是模糊遙遠的“有的人”干的,丑惡被罩上紗布。其次是對新政策的鼓吹。生產責任制是優于大鍋飯,卻也并非萬靈仙丹。作品后半部分寫到雙水村金光亮養蜂,田海民養魚,金俊山養羊,孫少安開磚廠,田福堂包工,金秀、蘭香上大學,二錘參軍,潤生開車,金波上班,紅梅當老師,新學校落成縣領導來慶祝,整個一個“喜慶農家”陜北版!經過了前面幾十萬字極度饑餓艱辛的閱讀體驗,看到這里不由得感到舒暢、昂揚,終于透過氣來了!但事實上八十年代前期,農民尤其是陜北地區農民的日子還是很困難的,富裕喜慶不過是報紙表達的情緒。路遙可能也擔心過這個問題,他通過《平》中田福軍對黑老作品的評論表達了他的意見:“以后的人們絕對不會懷疑你當年的謳歌完全出于真誠。至于你當時的認識和判斷,那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性。”⑨但超越報紙及社論的局限性卻是一個作家完全能夠也應該做到的,路遙實際上又重蹈了他毫不諱言所師法的前輩柳青的覆轍:柳青那種“不斷從現實生活中發現并迎合所謂的‘本質’與‘規律’”⑩的創作方法恰恰是后來“學院派”們最竭力反撥的。
綜上所述,《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充滿矛盾的巨著,雖然存在缺憾,但更主要的是與之相伴的優點。這些缺憾恰巧碰上了那些流變到世紀之交的評價經典的標準:這些精英的、先鋒的、語言學的標準使一部更具傳統特色的作品被人矯枉過正地忽略了,同時被忽略的還有這部作品在傳統外衣下那些內在的、激蕩人心的東西。然而,普通讀者并不肩負反撥文學批評話語體系的使命,他們對《平》的熱愛多是出于感性和內心———這其實更是一部作品的成功之處。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它遭遇到的冰火兩重命運了。
(李水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7級碩士生)
①載《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
②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第361頁。
③參見嚴家炎:《關于梁生寶形象》,載《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④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前引書,第390-391頁。
⑤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9年,第146頁。
⑥以上兩句分別引自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第136頁;第三部,前引書,第362頁。
⑦馮肖華:《路遙論》,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第125頁。
⑧以上兩句分別引自路遙:《路遙文集》1-2合卷本,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61頁、第266頁。
⑨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前引書,第220頁。
⑩程光煒:《論50~70年代文學中的農民形象》,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4期,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