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從重點中學逃課回家。正當我推車進屋時,一頭撞上了正準備出門的爹。我已經一個多月未回家了,見到兒子,做爹的臉上先是閃現出一番驚喜,接著打著顫兒地問我:“娃,你,你咋回來了?”我猜他心中在想,今天不是周末,莫非是兒子出了什么事?
面對父親的緊張神情,我露出一臉的鄙夷和不屑,將那句早已編好的謊言硬梆梆地甩給他:“學校這幾天開運動會,我沒報名參加,所以就回來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進了里屋。
晚上,爹特意炒了我平常最愛吃的青椒肉絲,還咬咬牙買來了十幾元一斤的鹵牛肉,擺上了一頓在鄉下人看來十分奢侈的晚餐。他想要犒勞一下我這在城里念“狀元書”的兒子,二來也想父子倆坐下來聊聊。可我沒給他面子,只匆匆扒了幾口,說了聲“我頭疼,不吃了”,便扔下筷子鉆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要寫一封情書。我拉亮電燈,從書包里摸出今天剛剛買到的一疊藍底暗花的時髦信紙和一本厚厚的《應用文寫作大全》,甩甩那頭涂滿頭膠的頭發。甩頭發的習慣是我最近才養成的,這舉止在城市青年中正時髦,所以我也便跟著別人這么做了。我甩掉了爹托人帶給我的圓口布鞋,用他寄給我買書的錢買了雙李寧鞋,然后又以種種借口從爹手中陸續騙到了一些錢,并把它們全用在了給自己的“換包裝”上。從新潮發型到高檔襯衫,我一件都不甘落后。
我是聽到那個漂亮女生對我的一聲夸贊“帥!”,才開始逃課回來,給她寫那封情書的。想到“情”字,我不禁有點臉紅,但很快又覺得自己少見多怪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何帥、楊桃他們不也寫過嗎,這叫潮流,自己不寫一封,豈不太落伍了嗎?
正當我沉浸在自己的風花雪月中時,一聲沙啞的“娃”打斷了我如泉涌的“文思”。爹又在喊我那令人生厭的小名了,我別過頭去,用惱怒、厭煩的目光斜視著那扇慢慢打開的、簡陋的木門。我不由為自己忘記了鎖門而后悔,同時又在心里怨爹不該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破壞了我的心情。
爹佝僂著背,一臉慌恐地站在門口。我在想,他是不是正擔心自己的介入會影響兒子的學習。爹在門口稍微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鼓足勇氣走了過來。似乎懷揣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悅,要蹦出來同兒子一同分享。待爹向我走近時,我突然意識到桌上正明明白白地擺著自己的秘密,頓時慌了手腳,可要掩蓋已經晚了,因為爹已經走到了我的身旁。
“又在啃‘大部頭’了?”爹的話里帶著為兒子“刻苦攻堅”油然而生的驕傲。爹長滿老繭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桌上的《應用文寫作大全》,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因為書正好翻到那一頁……
可爹好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捧起那“大部頭”來笑瞇瞇地端詳了一番——居然是倒著拿的,然后又輕輕地放回原處,一臉的虔誠與恭敬。這時,我才猛然想起,爹原來是不識字的,于是舒了一口氣。我高懸的心穩穩地落回原處。
“娃,你要好好念啊,爹就指望著你能念出點名堂來呢。”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突然覺得那只大而有力的手似乎正向我的體內傳遞著某種信息,這信念使勁兒撞擊著我心中那扇塵封已久的門,似乎要一直撞到我對自己說“問心無愧”為止。而我明白,這句話我是沒有資格說的。
“娃,爹知道你念書辛苦,剛才吃飯時你又說頭疼,我就料想是你念書念得太狠,腦子累得吃不消,所以——”爹朝我詭秘地笑了笑,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件用舊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然后又將它輕輕兒地放在桌上,那謹慎小心的模樣,仿佛暗示著包裹里是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我莫名其妙地注視著爹用粗大的手指一層層剝開包在外面的報紙,吃驚地發現:呈現在我眼前的居然是一盒“三勒漿”!
做完這一切后,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接著又說:“我聽城里人講,這東西喝了能提神醒腦,城里許多學生娃都喝這個,所以我一直琢磨著給你買一盒。剛才我去鎮上賣了平時攢下的十幾個雞蛋,再去藥鋪買了這個,來,喝一支吧,娃,喝了它,給爹多考幾分。”
我低下頭,不敢正視爹殷切的目光。爹菜色的臉,正是用雞蛋補身子的時候,他卻用舍不得吃的雞蛋換來兒子的成長。我接過爹手中的一支營養液,悶悶地喝著,卻分明感到爹正用十二分的渴望逼視著我和我手中的藥,使我如芒刺在背。我只感到自己的心被人揪緊了,自責、悔恨、羞愧交織在一起,使我甚至覺得自己分明就是一個可惡的吸血鬼,正一點一點貪婪地吸著老父的血液,以換取虛華的外表和虛榮心上的滿足,而這一切,爹全被蒙在鼓里,依然用那么熾熱的目光在祈盼著,祈盼著……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一直都在心里劃著一個沉甸甸的“情”字。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明天,從明天起,我一定要開始償還了!”
十年后,我工作了,給爹買回太多太多的雞蛋,還有三勒漿,可爹已不行了,他被病魔折磨得茶水不進,回報他老人家的,惟有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