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杭州翠苑住著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畫家,他陪侍過蔣介石、宋美齡夫婦,又在歐洲迎接過中共的三位主要領導人;他拜師學畫,與“第一夫人”宋美齡出自同一師門;他曾為加入德國國籍而奔忙,后來卻又為放棄德籍、重新獲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復籍證書”喜極而泣。
對這位畫界奇人,早就有心訪謁。恰巧我的朋友、早年擔任西天目山管理局局長的譚維貴熟悉這位名叫胡天池的傳奇畫家,得以與這位慕名已久的畫家晤面。
幾次絕處逢生
胡天池1931年生于昌化河橋鄉泥駱村,學名胡永昌。生母早年棄世,繼母嗜賭,使早已敗落的家境雪上加霜。一天,父親發現藏在墻壁里的一包金銀細軟不翼而飛,懷疑是繼室拿去賭了,而后母卻說她的一只金戒指也不見了,硬說偷賊就是胡永昌。
天大的冤枉似晴天霹靂,十五六歲的永昌憤懣地奔出家門放聲慟哭了兩個鐘頭。他在痛苦中完全失去了理智,竟然萌生了跳河自盡到陰間去向生母、祖母哭訴冤情的念頭。說來蹊蹺,胡永昌正要抬腳跳水,身后似乎突然傳來了祖母的呼喚:“永昌,我們回家吧!永昌,我們回家吧!”冥冥之中的呼喚,讓小永昌頭腦立時清醒過來。
1948年8月,不堪后母虐待的胡永昌懷揣父親偷偷給他的230元錢離家出走,想跟隨一直視為大哥的周昌龍到杭州謀生。然而“出師”不利,當只剩最后一頓飯錢之時,永昌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喲,這不是永昌嗎?”
胡永昌抬頭一看,竟是要好的中學同學門培春。門培春已經在杭謀到一份勤雜工作,在了解永昌的窘境之后說:“貢院前大操場上正在招憲兵,去試一試吧!”
結果周昌龍考取了,胡永昌則因年齡太小、體重偏輕被淘汰。周昌龍講義氣,懇求上司讓胡永昌當了個“編外”勤務兵,幾經周折胡永昌隨軍到了臺灣高山縣的花蓮港。幾個月后,永昌突然接到電報:父親病故。當他急急回家奔喪、料理好父親后事打算從上海再返臺灣謀生時,不想上海正處于風雨飄搖、一片混亂之中,莫說區區一個青年無法搞到船票,就是身纏萬貫者也一票難求。正當走投無路之時,一次偶遇又一次改變了胡永昌的命運。
這天胡永昌正在碼頭轉悠,面前猛然停下一輛軍車,車上裝著上百只皮箱,在跳下車的一群人中,有一名軍官挽著一個艷麗的年輕女子。機靈的胡永昌斷定他們要登船逃往臺灣,就連忙壯著膽對軍官說“求求你把我帶上!”軍官仔細打量了這個靈敏、秀氣的小伙子一番,竟然點頭同意:“行,小鬼,一起上船吧!”
上了大客輪之后,胡永昌被安排在甲板上看皮箱,不料被幾個從事“安全檢查”的巡邏兵發現,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趕下了船。
無限沮喪的胡永昌萬般無奈,猛見船上出現一張熟悉面孔:“咦,軍官太太。”胡永昌立即扯開嗓門拼命高呼:“太太,太太!快想辦法讓我上船!”不一會,一個秘書模樣的軍人拉著胡永昌重新登上了客輪。
與“第一夫人”同一師門
那軍官姓羅,中將,曾任“平津警備司令”,桂系頭領,到了臺灣即遭冷落,年輕妻子棄他而去,百無聊賴中認胡永昌為義子。胡永昌改名胡昶,在義父資助下上中學讀書,后來他成了陽明山專事接待蔣介石、宋美齡夫婦的接待生。
陽明山原名草山,為臺北郊區一大風景名勝,是蔣氏夫婦每日必到的“晨練”之地。只因怕被人奚落上草山是“落草為寇”,蔣便改“草山”為陽明山。每日清晨6時至8時,蔣氏夫婦山上游園散步,獨享勝景。胡昶一干人背上椅子、帶上茶水陪侍。一過上午8時,侍者全都自由了。胡昶自幼喜畫,又頗有天資,很快考取了臺灣師范大學藝術系在職進修班。在恩師邵幼軒等悉心教導下,胡昶畫藝大進,僅三年時間就拿滿了學分,取得了藝術系的畢業文憑。藝術系主任、嶺南派大家黃君璧見胡昶成績突出,特別吸收他到自己的“白云堂”開小灶,還格外施恩,讓胡昶成為自己的入室弟子,賜藝名“天池”。
由于黃君璧后來又納“第一夫人”宋美齡為弟子,這樣,胡天池也就成了“第一夫人”的同門“學兄”。
宋美齡業余第一愛好是繪畫,原先師從鄭曼青習畫。鄭曼青功底扎實,每次到士林官邸授課后,宋美齡都要留飯,還常讓“總統”作陪。鄭曼青口無遮攔,好論時政。一次幾杯酒落肚又絮絮叨叨抨擊起時政來,有幾句觸痛了蔣介石的神經,蔣介石惱了,“砰”地一聲丟棄碗筷走了。鄭曼青這才知道惹禍,不得不辭職遠走紐約。
宋美齡想改請國畫大師溥心指導,無奈這位清代皇裔堅持要“第一夫人”到自己家里授課,而且要舉行跪拜儀式,宋美齡放不下尊貴架子只好作罷,于是改請黃君璧為師。由于胡天池先入師門,按照“先入山門為大”的門規,“第一夫人”就成了胡天池的“師妹”。
難忘旅歐卅年情
1963年8月,由于種種原因,已經當上陽明山管理處主任的胡天池不愿再在陽明山呆下去了。幾經輾轉顛沛,一年多之后在奧地利的維也納安頓下來,在一家華僑飯店當美工設計師。在這里,他糅合西洋畫和中國畫的手法而繪制了一批受歡迎的繪畫,與“中國通”滿漢寧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又與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尖子生”、“校花”孟劍俠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一時春風得意。
誰知好景不長,一年多之后他與孟劍俠勞燕分飛。妻子遠走英國攻讀博士后,胡天池哭別維也納漂泊到瑞士樂參。在樂參,他因繪制一幅高2米多、長10多米的大壁畫而聲名鵲起,并在一次“個人展賣會”遇上了知音。他展出的60多幅山水、花鳥畫被一位石油大亨包購。更出人預料的是,胡天池竟將賣畫款2萬多法郎全部捐給了瑞士孤兒院。一時間,瑞士國三種文字的報紙幾乎同時報道了這個消息,“中國好人”、“中國畫家胡昶”轟動了大半個歐洲。瑞士總統通過使館工作人員找到胡天池,在自己家里會見了這位不同尋常的中國畫家,還親自陪他一起到瑞士孤兒院看望孩子們。總統夫人讓孩子們為胡天池唱了一首贊歌。這一場面,讓胡天池感動極了,他聯想到自己少年時代孤兒一般的生活,不由得潸然淚下。
然而胡天池并未因名聲大振而放棄追求,這時候一個更有吸引力的地方正在召喚著他,這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方異國棲息地科隆。
科隆離聯邦德國首都波恩僅10公里地,是一個比波恩還要繁華的都市。1973年夏天,胡天池被聘為科隆幾所學校的中國畫客座講師,并在帝王大道上辦起了歐洲第一家“中國畫廊”。盡管西歐人對正宗的中國水墨畫并不看重,但是憑借著在歐洲藝術市場上十年的滾打磨礪,胡天池仍能因勢利導,通過繪售迷你畫和賣古董、工藝陶瓷等多種手段,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特別是免費進駐科隆西郊的中國城“仙夢園”營業之后,“中國畫廊”更是日進斗金。
起初,“中國城”老板舒米特請名氣日隆的胡天池畫兩幅壁畫:在忠孝堂畫一幅《牡丹滿堂春》,在客廳畫《高山云海圖》。前者濃淡相宜,工意糅陳而又疏密有致;后者場面壯闊,山河錦繡,空靈縹緲。舒米特十分滿意,激動地緊緊擁抱著畫家一迭連聲:“太好了!太好了!”兩幅壁畫議定酬勞3.8萬馬克,舒米特卻給了4萬馬克,并與胡天池簽訂協議,讓胡天池在寸地寸金的“仙夢園”任挑五間店面,租金15年全免。
生意興旺,收入豐厚,胡天池不但購買了別墅、商業用房、汽車,還辦起了一家飯店、一個陶瓷工藝廠,擁有了接濟初入歐洲的中國人的能力。
一位華僑在工作中被火燒傷60%的皮膚,卻輸了賠償官司。胡天池運用自己的影響力,幫助華僑上訴,最終獲得15萬馬克的賠償金;一位游學比利時的成名畫家斷絕了生活來源,呼喚“胡大哥快來救我”,胡天池三次前去送錢贈款。當這位畫家欲去美國舉辦畫展時,胡天池又慷慨解囊;20多位在德務工的浙籍勞工生活拮據,胡天池每周一次用汽車連續贈送了幾年的油、鹽、柴、米……
1973年初春,臺師大的花鳥畫恩師邵幼軒陪同國畫大師張大千游覽歐洲,指名胡天池作向導。邵幼軒生于浙江東陽,是中國新聞名人邵飄萍的孫女,其父邵逸軒為一代國畫宗師,曾與張大千同在北平藝專執教。亦侄亦生的邵幼軒陪張大千游歐,在近兩周時間里胡天池竭盡所能,陪著一行七八人瞻仰科隆大教堂,徜徉帝王大道,泛舟萊茵河上,接著又陪張大千去瑞士購買名犬,去馬賽會見藝術大師畢加索。過了幾年,張大千應邀到科隆舉辦新作展,展后留下的50多幅佳作一直存放在胡天池處。當張大千1983年去世之后,胡天池悉數將畫歸還張氏后人,一時又被人傳為佳話。
“葉落歸根”見真情
1976年夏天,胡天池獲取了德國國籍。加入外國籍是許多華僑追求的難事,費力、破財又費時。由于胡天池具有知名度,又有德國朋友幫助,所以毫不費力就拿到了德國戶口簿。
公民宣誓那天,州長和法官滿以為胡天池會興高采烈,不料胡天池卻手抹淚水。州長奇怪了:“不是很高興嗎?怎么會這樣?”胡天池說:“我是中國人,背井離鄉,畢竟還有故土,還有根。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中國人了,連思念故土的情感都要消失了,這能不悲哀嗎?”
州長難以理解:“你是不是說,加入德國籍沒有什么價值?”胡天池答道:“不!你們批準我入籍 ,我很感謝。但我不會終身保留德籍,到時將完璧奉還這本戶口簿。”果然,當他手持德國護照回到杭州、昌化,親眼看到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后,當他與訪歐的三位中共最高首腦見面之后,他再次鎖定人生的終極目標:葉落歸根,恢復中國國籍。
1996年,胡天池賤賣了別墅、廠房,毅然返回自己魂牽夢繞的祖國定居。他在杭州翠苑購買一套住房,立馬申請恢復中國籍,永遠放棄德國籍。
2001年7月26日,公安部頒布00241號《中華人民共和國復籍證書》,批準胡天池復籍。領取證書的時候,胡天池熱淚盈眶,渾身顫抖,真想跪下來感謝國恩。他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一個喪失了國籍的兒子重新被祖國母親接納,這種幸福真的難以言表。多少人以為國外遍地黃金,哪知謀生的艱辛。即使你很有成就,在外國人眼里你仍然是流浪漢。所以,哪怕祖國再窮,兒子還是要‘葉落歸根’,何況現在中國日益富強,令舉世矚目呢!”
胡天池如今正在西子湖畔平靜而快樂地安享晚年,不時以繪畫自娛,有朋來訪,他總會情不自禁抒發一腔愛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