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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西的今天

2008-01-01 00:00:00李相華
福建文學 2008年1期

今和明是自己跑來糾纏上李老西的。它們顯然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渾身粘滿垃圾,散發出酸臭的氣味。李老西把它們趕回垃圾堆,那里可能更適合它們。但第二天清早打開門時,兩畜生又臥在了門口,見到李老西,又是搖頭又是擺尾地申訴著什么,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這樣反復了好幾次,弄得李老西沒辦法了,只好拎著耳朵,把它們扔進了渡春河。看著它們被河水沖走一里多遠,心想,這下可搞掂了。他拍拍手,回到槐樹下,點燃一支煙,舒心地吸著。可是他一支煙還沒吸完,兩狗東西爬上岸又跑了回來。李老西發現,經過渡春河水的漂洗,兩狗東西其實很好看,一條純黑,一條純白,除毛色外,竟然長得一模一樣。李老西收養了它們,還給它們取了個別致的狗名:今黑和明白。日子一久,就被喚成了今和明。反正狗這東西,好養,窮有窮養法,富有富養法。你喂它也行,不喂它也行,它們會自己找食吃。

人需要個家,狗需要個窩。李老西在槐樹下釘了口大木箱,今和明就在其間安居樂業。李老西喂它們些殘湯剩水,今和明很感恩,不認為是受虐待。如果吃不飽它們就跑到渡春河邊抓些青蛙來補充,或者跑到街上去,在垃圾堆里找些野食。漸漸地,今和明長大了,毛色油亮,狗模狗樣,而且談起戀愛來。李老西犯了嘀咕,雖說狗不必遵循人的倫理道德,但狗兄妹談戀愛,近親繁殖,弄出一群殘疾狗來,終歸不是什么好事。李老西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狗也一樣,看來今和明得分開。李老西打算把今或明送一條到山里去,山里雖然生活條件差,但更適宜狗生活,山里人不吃狗肉善待狗,不像城里人,把狗不當狗看待,他們養狗要么是當玩物,要么是為了吃紅燒狗肉。李老西把明送給了山里老表。可是沒出三天明就跑回來。李老西想,母狗明白戀家,公狗今黑性野,他又把今送給了山里老表。可是沒出三天,今也照樣跑了回來。不管李老西把它們送多遠,隔離多久,今和明總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又親親熱熱地在一起,而且久別勝新婚,比先前更親熱了。今離不開明,明離不開今,看來今和明為了它們的愛情,是死了心要不計后果了。作為狗主人,李老西不能不負責任,他必須干涉今和明的婚煙大事,必要時不惜踐踏狗權。他想到南街劁豬佬牛鼻子。李老西找到牛鼻子,李老西說,牛鼻子,你整天吹牛,你敢劁狗嗎?牛鼻子說,我啥時吹過牛了?不就是劁狗嗎?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世上還有沒被我劁過的畜生?李老西說,那好,你跟我走吧。兩人上街買了兩根豬骨頭,鬼鬼祟祟地來到李老西家大槐樹下,他們把豬骨頭扔給今和明,說狗娃喔,啃骨頭。狗到底是狗,看不清人的心計,也不明白天下哪兒有掉餡餅的好事。就在今和明啃得正歡時,牛鼻子一躍而起,將今撲倒在地,李老西跑上前去當幫兇。明被這突然變故嚇得逃出去老遠。牛鼻子迅速掏出劁豬刀,對著太陽得意地看看刀鋒,就在牛鼻子舉刀割向今的命根子時,明白了的明瘋狗一般奔過來,對準牛鼻子的屁股就是一口。牛鼻子猝不及防,劁豬刀當的一聲掉到地上。今回過頭來,一口咬向牛鼻子的手腕。牛鼻子娘和老子地鬼嚎起來。

李老西濺了一身血,他站到旁邊訕訕說道,沒球本事還吹牛,牛皮是好吹的嗎?牛鼻子到底是劁豬佬出身,他見的血多了。他嚎了幾聲后就不再嚎了,他忍住疼痛,對李老西說,奇了怪了,這狗還咬人?李老西說,狗能不咬人嗎?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牛鼻子狐疑地看著李老西,說,為啥只咬我不咬你?李老西說,這你得問狗去。牛鼻子沒辦法問狗,他活動活動被咬的手腕,發現筋還連著。只要筋還連著,灑點云南白藥,很快就會好了。他彎腰拾起劁豬刀,高高舉過頭頂,對逃向遠方的今和明吼道,逃過今還能逃過明嗎?等著瞧吧,總有一天老子要劁了你們。看著牛鼻子高高舉起的劁豬刀,今挾緊后腿顯得很不安,它不甘心逃跑,又不敢前去攻擊,只好轉著狗圈狗眼看著李老西,只要李老西一聲令下,今一定會不顧一切沖上去咬斷牛鼻子的脖子,可是李老西龜孫子一樣躲在一邊不吭聲。倒是明很果敢,它汪汪汪地叫著沖向牛鼻子,嚇得牛鼻子捂著屁股轉身就逃。

黃葉青在酒廠加夜班,很晚才回到家里。以前不管多晚回家,今和明都要跑上前來迎接她。今晚是怎么了?她到大槐樹下察看,狗窩里沒有今和明,這倆狗東西跑到哪里野去了?一陣河風吹來,她聞到一股血腥氣,這才發現,月光照亮的地上有黑色的血跡。難道是今和明被殺了?她叫醒李老西,說,你想吃紅燒狗肉想瘋了嗎?連自家養的狗也不放過?李老西說,誰想吃紅燒狗肉了?黃葉青說,那今呢明呢?地上怎么到處都是狗血?李老西說,跑球了。他把牛鼻子被咬的事講給黃葉青聽,黃葉青說,活該。無聊人盡干些無聊的事。她拿了條毛巾,下到渡春河去洗手腳,見四周無人,就退了內褲洗小澡,要不是河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她真想脫了衣服跳進河里。

黃葉青洗完小澡回來上床睡覺,被吵醒的李老西想做好事。黃葉青說,你行嗎?李老西又縮了回去。這不全怪黃葉青的冷淡,主要是關鍵時刻李老西老硬不起來。現在想起,李老西有點后悔,他不該替黃葉青去挨那一刀。當時他們生了兩胎,按政策要求,夫妻雙方有一方要結扎,黃葉青怕痛,不想去挨一刀,黃葉青說,憑啥非要女人去結扎?李老西說,男人扎了,那不成太監了?黃葉青就搬來資料給李老西看,資料證明,男人扎了與沒扎沒什么大的區別,并不影響性生活。可是李老西自挨了一刀后,不知是心理原因還是生理問題,他幾乎沒有搞成過一次好事。不能干好事的夫妻還叫夫妻嗎?好在黃葉青和李老西,原本對干好事就沒多大興趣,能干就干,不能干照樣吃飯。

想到李老西是替自己挨了一刀,黃葉青想安慰安慰他。可她實在是太累了,頭一落枕就睡了過去。

黃葉青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被一陣怪異的叫喚聲吵醒。起初她以為是今和明回來了,就沒去理睬。可那怪異的叫聲堅持不懈,弄得她再也無法入睡了,她索性披衣起床去察看。那聲音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一會似深巷狗吠,一會似遠方人嘯。她打開門,那聲音忽然不見了。她看天尚未亮,關起門來想再睡一會兒時,那聲音又忽然響起。黃葉青這才發現,這怪異的叫聲是從阿婆喉管深處擠出來的。阿婆老了,老得臥床不起,老得連話也說不動了。多年來她若有若無地靜臥在墻角那張老木床上,每天除了喝幾口稀粥,呼吸些空氣外,再不會叨擾人世索要點什么,平時絕對不會弄出丁點聲響來。今夜是怎么了?黃葉青趕緊去詢問,娘,你是要喝水嗎?她倒了一杯隔夜的剩茶,遞給阿婆。阿婆不喝,她揚手將茶杯碰翻在地,固執地指著門外不收手,那手在黑色里像一只老狼的耳朵。黃葉青有些吃驚,她不知道阿婆突然間從哪兒找來的力氣,她聽到阿婆從喉管里擠出的聲音:跑了,跑了。那聲音被痰粘住了,咕嚕咕嚕的有水音。

什么跑了?是今和明嗎?黃葉青又好氣又好笑,說,娘,那倆狗東西自己快活去了,它們跑了還會回來的,你還有力氣操這閑心?聽黃葉青這樣說,阿婆急了,她掙扎著要起床,惹來一陣要命的咳嗽,劇烈的咳嗽使阿婆差點斷氣。黃葉青幫助阿婆好不容易才將咳嗽拍了回去,她聽到阿婆仿佛嘆息了一聲,清清楚楚地說出一句話來:鳳。這是阿婆好多年來唯一一句說清楚了的話。

鳳?棋鳳?難道是棋鳳跑了嗎?黃葉青心頭一緊。棋鳳就睡在阿婆樓頂木板樓上,木板樓很低,伸手就能掀開屋瓦。黃葉青爬上樓去,掀開棋鳳的被子,被窩尚有余溫。

這妮子果然跑了。

棋鳳有點弱智,但人長得還算標致。雖然找份工作比蜀道還難,但找個婆家應該問題不大。前幾天經人介紹,城郊有戶農家愿娶棋鳳,黃葉青去看了,小伙子雖然年齡大了點,但人很老誠,勤勞又能干,靠種大棚菜,日子過得馬馬虎虎。黃葉青很滿意,棋鳳不嫁他,還嫁誰呢?她就把這婚事包辦下來,準備盡快選個良辰吉日,把棋鳳嫁了,好了卻自己一樁心事。棋鳳聽說后,哭了一天一夜,然后不哭了,見人就討好,見人就傻笑,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黃葉青心里流淚。黃葉青說,傻妮子,做娘的能養你一輩子嗎?娘死后你咋辦呢?棋鳳可能是受了這話刺激,才決定離家出走的。

黃葉青叫醒李老西,要李老西趕緊去追。

李老西趕到車站時,早班車已開上了馬路,渡春城出山的車每天只有一趟。李老西追著車尾拼命大喊,棋鳳,棋鳳,你回來,你媽要你回來。汽車嗚地放出一屁股黑煙,日啦日啦的響起幾聲罵人的喇叭,慌慌張張一溜煙拐過山灣不見了。李老西孤零零地被拋在馬路上,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一個個悄悄地退到天空的后院當隱士去了。有幾條人影鬼鬼祟祟地摸上馬路,有人憋不住打了聲響亮的噴嚏,嚇得夜仿佛抖了一下,天終于泥牛翻身,漸漸地白了起來。

李老西追不上汽車,就躲到路邊白楊樹下,尿昨夜的陳尿。他正尿得歡暢淋漓時,突然感到有個東西撕扯他的褲腿,他低頭去看發現是今。李老西彎腰把今抱起,今伸出舌頭舔李老西的臉,一個勁地親熱著。李老西說,別舔了別舔了,要舔你就舔尻子,舔尻子才能升官發財。今就跳下來,真的去親熱李老西的屁股。李老西躲閃著,心里很是感動。李老西想,如今大概只有狗才會舔他的味了。狗就是狗,不跟人一般見識,不像人雞腸鼠肚愛記仇。他撫摸著今的黑毛,問,小雜種,咋只剩你一人了?明呢?你的老婆呢?今哼哼嘰嘰訴說著什么,李老西聽得懂今的語言,李老西說,明是追棋鳳去了嗎?今對著汽車逃走的方向咬了幾口。李老西知道今離不開明,如今它們分開了,明去追棋鳳,今回來報信,完全是替主人著想。仁義啊,如今只有狗才有忠誠,只有狗才有情義。李老西拍拍今的屁股,說今啊,我再也不會去找牛鼻子了,如果我再去找牛鼻子,就讓他把我閹了,反正我是被閹過一回的,再閹一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李老西在前面走,今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他們招惹了一頭霧水,落湯雞般回到家里。黃葉青問,咋你一人回來了?李老西說,咋是我一人?不還有今嗎?黃葉青問,我的棋鳳呢?李老西說,好像是跑球了。黃葉青說,跑球了?你為啥不給我追回來?李老西干咳一聲,李老西說,她坐汽車跑的,我就是跑得比兔子還快,能追上汽車嗎?黃葉青想哭但哭不出來,只好捶打自己,說,天作孽,棋鳳一分錢都沒得,該咋辦呢?今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空氣,發出“呱”的一聲響來。李老西看看今無聲地笑了一下。前幾天棋鳳問黃葉青要錢,黃葉青想,這妮子咋了?咋突然要起錢來?她要錢干啥呢?就一毛不拔。李老西背著黃葉青,把自己攢了幾年的私房錢,悄悄地給了棋鳳幾百塊,李老西給棋鳳錢時,今和明就在旁邊,睜著狗眼看著他。狗這東西,幸好不會說人話,要不然天下就沒有隱私了。李老西想,多虧我給了棋鳳幾百塊,有了這幾百塊,窮人家的孩子就能行走天下,想跑多遠就跑多遠。李老西不打算把這事告訴黃葉青,李老西說,誰讓你平時把錢看得比命還緊?

黃葉青想說李老西幾句,但她現在沒有心思打嘴官司。她打開門,太陽撲的一聲闖進來,黃狗一般臥在門口。看到門外清湯寡水的陽光,黃葉青突然想到了吳家燕。聽人傳說吳家燕這幾年在搞小姐批發,她專門從農村招一些十六七歲的黃花閨女,批發到沿海地區賺差價。要是棋鳳也給她批發了,那可如何是好?黃葉青仿佛看見棋鳳坐在美容美發屋里,見人就討好,見人就傻笑,總認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在這樣的社會環境里,這妮子不吃虧,誰吃虧呢?想到這里,黃葉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李老西說,咋了,又咋的了?黃葉青說,棋鳳會不會是被吳家燕拐跑了?聽黃葉青這樣說,李老西心一沉。前幾天吳家燕來找過棋鳳,這事黃葉青不知道,李老西也沒有放在心上,不就是街坊串串門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今和明見吳家燕行蹤詭秘,撲上去要咬,李老西吆喝不住,還弄得很不好意思。現在看來,棋鳳十有八九是被吳家燕釣去了。李老西說,走,找吳家燕要人去。

吳家燕家住北城門外城郊結合處,跨過渡春橋,再行九百一十九步就到了。李老西夫妻趕到時,吳家燕不在家,他們找到還在睡懶覺的吳家燕丈夫王白眼。王白眼禿瓢腦瓜瓦片臉,鼻子偏右一點點,舉手投足很有派,一看就像個當官的。但不能細看,細看就能看出他討好賣乖的嘴臉和戲子出身。李老西說,王白眼,你老婆呢?王白眼雙眼上翻,瓦片臉上沒有了黑眼珠,只剩下了兩顆發光的白洞。王白眼當年在劇團,就憑這翻白眼的獨門絕技混飯吃。問題不在翻白眼,翻白眼誰不會?問題是他白眼比黑眼看得更清楚。王白眼居然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把人家吳家燕的肚子搞大了。當時吳家燕新招進劇團,清純,貌美,嗓音甜,正前途無量呢,被王白眼這一搞,鮮花插到了牛屎上,惹了一身臭氣。吳家燕索性破罐破摔,嫁給了王白眼。氣得周圍的那些個男人們,跳樓的要跳樓、吐血的要吐血。這還不算,新婚第三天,他們雙雙辭職下海經商。這樣七搞八搞,七混八混,王白眼們搞出了名堂,發了財且不說,還混了個民主黨派副主委,成了社會名流。認得的人都說,這一對狗男女,才真是歪鍋配歪灶,歪和尚配歪廟,吳家燕嫁王白眼,天設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王白眼白眼看著李老西,看不出他瓦片臉上有何表情。王白眼說,李老西,你啥時候也關心起我老婆來了?你找我老婆有啥好事?李老西說,我關心你老婆干球,我是來問問,我家棋鳳是不是被你老婆帶走了?王白眼假裝一怔,白眼恢復成黑眼,很認真的樣子,說,你家棋鳳被她帶走了嗎?我咋一點也不知道?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人模狗樣嗚嗚啊啊喊了一通。王白眼說,你看你看,老娘們就愛關個機,奶奶疤子,晴天白日的也關個機,好像對老子也要搞陰謀詭計。李老西不信,他感到王白眼是在做戲給他看。王白眼把手機遞給李老西,李老西按他說的號碼撥了,里面果然傳出嬌滴滴的女音: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黃葉青說,你真的和她聯系不上?王白眼說,我說黃家妹子,我們一條街上長大的,我騙誰還能騙你?

從吳家燕家出來,黃葉青的心更加七上八下。看看上班時間到了,她無心吃早飯,對李老西說,我上班去了。李老西說,你那沒工資的班有啥上頭?黃葉青說,廠里正要清退一批工人,這個時候不去上班不正好上當?李老西說,清退就清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處不留爺,爺干個體戶。黃葉青說,你就會耍貧嘴,你干了半輩子個體戶,干出啥名堂了?她要李老西還是想辦法賣些酒,換幾個現錢,到時候知道棋鳳的下落了,好馬上寄去。

李老西回到家時,發現今蹲在門檻上抹眼淚,民間的說法,狗哭鼻子家里多半要死人。李老西感到晦氣,飛起一腳朝今踢去,罵道,一大早的你哭什么喪,是你老婆死了還是你媽死了?今被踢翻在地,它打了個滾爬起來,抖抖狗毛,嘰嘰嘰的繞著李老西轉圈,然后朝放棺材的地方跑去。李老西跟著走到棺材前,他啞然失笑了,原來是阿婆又躺在了里面。李老西說,媽耶,說好了這口棺材是給你定做的,你還真怕別人搶去了?這口棺材是二十年前給阿婆定做的,棺材做好后,阿婆很滿意,每過三年她都要求用土漆和豬血重漆一遍,棺材漆得黑里透紅,油光閃亮,能照出人影來。可是阿婆總也死不了,死不了的阿婆就相信了算命瞎子的說道:家里會有人死在她的前面,這口棺材臨不到她睡。看著這么好的棺材要被別人睡去,阿婆不甘心,阿婆就開始搶棺材。瞅著家里沒人時,她就悄悄地爬進去。平時暮氣深沉的阿婆,只有躺進棺材里,才氣定神閑、怡然自得。她發現睡在棺材里,閉眼想人世,感覺好極了。

李老西把阿婆從棺材里抱出來,阿婆用雞爪般的手抓住棺材板不放。阿婆身輕如紙,她的力氣哪有李老西大?李老西把她抱起來,隨手往床上一丟,就像丟一張廢紙。

李老西說,媽,你要是再爬進棺材,我就不把你拿出來了,你就住在里面算了。阿婆龜縮在床上不吭聲,多年來她只活在自己的心里,沒人知道她的想法。

說起來李老西“倒插進門”入贅到黃家做阿婆的女婿,還是阿婆親自做的媒人。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小街如閑,秋涼如水。阿婆找到李老西,問,你找到媳婦了嗎?李老西看阿婆,五十多歲一個老婦人,顯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衣服用米湯漿過,很挺;頭發用菜油抹過,很潤;兩只藍袖套,一雙黑布鞋,腰系花圍腰,人顯得精明能干。阿婆又問,你想找媳婦嗎?李老西說,看你老人家說的,是男人哪兒有不想找媳婦的?阿婆說,那好,你要是想找媳婦啊,你就跟我走吧。

阿婆走在秋天的街上,李老西屁顛屁顛地跟在阿婆的后面。當時李老西知青回城,要家沒家,要工作沒工作,租住在一間破屋里,靠替人打些短工混口飯吃。這樣的處境,哪有媒婆上門?連農村貧下中農的姑娘都不愿嫁他。眼看三十出頭,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沒料到半路上殺出一個黃阿婆,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是什么?

黃阿婆把李老西領到自己家里,拿出一張照片給他看。李老西笑了,李老西說,這不是你閨女嗎?黃阿婆說,咋樣,看得中不?李老西說,這么美的人,能做我媳婦?就是倒插進門我也干。黃阿婆說,真的?你愿做上門女婿?李老西說,這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嗎?你女兒能答應?黃阿婆說,只要你跪下給我叩三個響頭,叫我一聲媽,其他的事不用你管。李老西想,不就是叫一聲媽嗎?這難道比吃屎還難?他就跪下給黃阿婆叩三個響頭,理直氣壯高聲大叫:媽。黃阿婆哎的應了,然后拉住李老西的手,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

李老西安頓好阿婆后,就從小巷搬出一車酒拉到西十字路口,在街口擺了個酒攤。為了吸引人,他還寫了一幅廣告:喝渡春酒是愛國行為。這是渡春酒廠的標語。寫好后,感到是牛頭對不住馬嘴,就在下邊補寫了幾句:

正宗渡春老窯

真的不是假冒

若是查出偽劣

叫你一聲大爺

寫好后,李老西發現沒地方掛,想一想,他就掛到自己的脖子上。看到的人就笑,說,李老西,干起奸商了?

一個市管員過來了,要向李老西收三塊八毛九的市場管理費。李老西沒錢,市管員不相信,李老西說,不信你來搜身,搜出錢來你全部拿走。市管員說,我才不上當呢,我搜你身我違法,你不交費你犯法。李老西說,我自己搜給你看,咋樣?他把所有的口袋都打開,說,你看,我真的是身無分文。市管員盯著李老西看不吭聲,李老西急了,說,你還不相信?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就脫給你看。圍觀的人群就起哄,說,李老西,脫了,李老西,脫了。李老西揮揮手,像趕一群蒼蠅。李老西說,去去,沒看到我們在商量國家大事嗎?你們瞎起哄啥?市管員發現李老西真像是沒錢,就搬走了他一箱酒。看著市管員遠去的背影,李老西自嘲道,三塊八毛九,搬走一箱酒,不就是幾瓶馬尿嗎?這人比老子還遭孽。

市管員剛走,又來了位老工商,他問李老西有沒有營業執照?李老西說,我賣這酒還要執照?老工商說,對,賣酒就得有執照。李老西說,如果我賣的不是酒呢?老工商說,那你賣的是什么?旁邊有人插話,說,賣B,賣B要執照嗎?李老西笑了,李老西說,我哪兒有那好東西啊,如果有,我真的拿出來賣。我賣的是我老婆的工資。人群哄地笑起來。有人說,李老西,你賣你老婆工資?你干脆把你老婆拿出來賣,不來錢更快?老工商有點不耐煩了,他問李老西,你到底有沒有營業執照?李老西沒有營業執照,李老西說,要不你也搬箱酒去?老工商不要一箱酒,老工商告訴李老西,沒有營業執照就是非法經營,他要李老西把酒拉到工商所去等候處理。李老西不干,老工商只好自己去拉。李老西急了,他護住車把不松手,李老西說,青天白日,你要搶劫嗎?老工商說,沒收。李老西說,搶劫。老工商說,沒收。一來二去,兩人撕扯扭打起來。巡街的小卞警察恰好路過,問清情況后,就一銬子把李老西銬了。

再說黃葉青拖著沉重的腳步去上班,走到酒廠門口時,發現一大群人在圍觀。她擠進去看,原來是廠里的通告,是要工人截止臘八節前要將分給自家的酒搬走,否則過了臘八節,就等于自動放棄了自己的權力,那酒就自動充公了。黃葉青這才想起,今天不正好是臘八節嗎?她和其他人一樣,感到無比氣憤,這真是豈有此理!鄭大發盡干一些生兒子沒屁眼的事。但氣憤歸氣憤,工人其實拿廠里沒有一點辦法,黃葉青知道,廠長鄭大發說到就會做到,他沒球別的本事,就整起工人來,從理論到實踐,一套一套的有一個完整的體系。

黃葉青不想讓自家的酒自動充公,她不想讓自己一年的血汗錢白白流走。她趕緊跑到倉庫,把自家的酒一箱一箱搬到空地上。

作為渡春酒廠老工人,黃葉青對酒廠很有感情,她知道自己沒別的能耐,只圖有地方干活,有地方領一份微薄的工資,能養家糊口,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行了。她對生活沒有奢望,一個女人到了這樣年齡,還能怎樣呢?她只能依靠酒廠。可是酒廠越來越不景氣,她已經有兩年沒有領到一分錢工資了,生產的渡春酒沒有市場,產品沒有銷路,工人哪有活路?這能怪誰呢?酒賣不出去,拿什么來發工資?每到年關將近時,工人急廠長不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他發不出工資,他就發酒。鄭大發說,你們把酒賣出去,不就有工資了?他還美其名曰,這就叫自產自銷,這就叫生產自救,這就叫脫貧致富,這就叫改革新思路。黃葉青看著酒廠一步步走向倒閉,她心痛,她更無奈。聽說開年后酒廠就要改制了,由國營改為股份制,不知這是福還是禍。黃葉青隱隱約約地感到,她工作了二十幾年的酒廠,快要和她斷絕關系了。

黃葉青搬完酒,就去尋找李老西,她得先把酒運回去。她知道李老西就在街上某個地方賣酒,可南北四門找遍了,不見李老西的蹤影。渡春城就這耳屎大塊地方,他能鉆到地下去了不成?黃葉青看天,天不陰不陽,灰色的太陽顯得毫無生機。黃葉青看時間,時間死在了手腕上,她的手表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跳動。她感到餓了,就買了兩個烤餅,她很想吃一碗羊肉燉蘿卜暖暖身子。但身上的錢好像不夠。她向店主借開水,店主送了她一碗蔥花姜湯。黃葉青想拒絕,但她不能拒絕,吃口烤餅,也吃得尷尷尬尬的。

找不到李老西,黃葉青就去找張角。張角就住在酒廠桶子樓里。黃葉青走進桶子樓時,有一種親切的懷舊感,她那顆被過日子過硬了的心,竟產生了一縷柔情。她在心中嘲笑自己,快老的人了,還懷春嗎?她爬上五樓敲張角的宿舍門,那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見張角在睡懶覺。這屋里比外面還冷,黃葉青倒吸一口涼氣,她聞不到一丁點暖意。對這間火柴盒一樣的房間,黃葉青再熟悉不過了,她在這里完成了她的初戀。就是在那張木架床上,在要和李老西結婚的前夜,她把自己的處女作獻給了張角。

黃葉青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她娘黃阿婆年輕守寡,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得靠她養老送終。所以她的婚姻,只能是華山一條道:招女婿。嫁人也可以,但必須是帶娘出嫁。民間的說法,招女婿,玩把戲,搞不到三天兩早起。但凡有點能耐的男人,誰愿意做倒插門的女婿?她本來鐵了心要嫁張角的,張角也是鐵了心要娶她。可是張角的母親不答應,她不能容忍兒子娶個媳婦還捎帶個娘。她威脅張角說如果他答應了這門親事,她就申請上調(吊)到閻王爺那兒去。她把那根白色的繩子拿給張角看。張角是個孝子,他不能娶個媳婦逼死娘。黃葉青也不能嫁個男人丟下娘。一門好姻緣,就這樣被浪費了。這期間,張角為了安撫他娘,也說過一回媳婦,那媳婦叫楊秀梅,一農家女兒。楊秀梅嫁給張角后不久就明白了,張角不是自己找媳婦,他是給他娘找媳婦。待張角七哄八哄好不容易把他娘哄到陰間極樂世界,他的媳婦楊秀梅也就跑了。楊秀梅跑到河南淅川,被一王姓包工頭承包去了。媳婦被拐走,張角毫不在意,好心人給他介紹新的,他也一口回絕。張角心里只有黃葉青,這一點黃葉青知道,但死灰還能復燃嗎?

見是黃葉青來了,張角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拿條毛巾跑到樓下去洗臉。他洗罷臉回來,見黃葉青站在窗前靜默無語,久久地注視著窗外。當年在這個窗口前他們共同度過了多少美好時光。他們牽手依偎,看窗外遠山,看天邊白云,看小巷往來的人影,太陽照進來,月光也照進來,一切是那樣溫馨美妙……而今這一切,都很遙遠了,遙遠得像一個夢。

張角隨手將門掩上,悄悄地走過去,輕輕地從后面將黃葉青抱住。黃葉青沒有拒絕也沒有迎接。張角抱了一會,感覺無趣,就自己松開了。他聽見黃葉青輕微地嘆息了一聲。黃葉青說,你有空嗎?幫我把酒拉回去。張角說,那酒你還要?拿去賣連工夫錢都找不回來,不如倒進渡春河算了。他知道自己說的是氣話,不要白不要,又能怎樣呢?

二人一起下樓,張角找到一輛板車彎過來,把黃葉青的酒一箱一箱碼到車上。他在前面拉,黃葉青在后邊推。臘八節了,上街采年貨的人多了起來,張角邊走邊吆喝,閃開,閃開,大車過來了。聽到的人就笑,一輛小板車,夸張成大車了。有人就閃到路邊讓路,有人故意走在街心擋道。張角不急不惱,他騰出手來,拍拍那人的肩膀,說,老表,你東西掉地上了。那人說,能有啥雞巴東西掉地上了嘛。張角說,你狗日的耳朵掉地上了,還不撿起來?

黃葉青家住在渡春城北街渡春橋下,渡春城古老而陳舊,只有東西南北四條街,夾在兩條河之間。一條叫激浪河,一股白水奔流在山間亂石堆上,擊起千朵萬朵浪花。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水日夜喧。另一條河叫渡春河,它從西北坡千畝麥田竄行而來。一條荷葉色的綠水,環繞大半個老城,然后掉頭向東,與激浪河在五里亭外匯合成瓦藍色的天河,注入漢江。天河是漢江的一大支流,天河能行大船。

渡春橋是座石拱橋,已有數百年歷史。它坐落在北街街頭,把渡春城與北隅重重土丘、千畝麥田相牽連。黃葉青的家就在渡春橋下,一條窄長的巷子里,小巷一頭通向北街,一頭通向渡春河邊。

張角把黃葉青的酒一箱一箱搬進小巷,黃葉青的家太小,只有兩間小平房,前年的酒堆在房間,去年的酒也堆在房間,人都沒有轉身的地方,今年的酒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去了。張角只好把酒碼到槐樹下。槐樹長在黃葉青家墻邊,根扎在渡春河里,枝繁葉茂。槐字旁邊站個鬼,一般人家都犯忌諱,但因黃葉青家老朽的土坯房,全仗這棵大槐樹的庇護才沒有塌掉,所以黃葉青就沒有將大槐樹砍伐。何況每年春天來了,大槐樹掛滿一串串槐花,招蜂引蝶不算,還是一家人愛吃的佳肴。槐樹頂上的喜鵲窩還給這個貧寒的小家,帶來了一份難得的喜慶。張角發現,酒碼到槐樹下,竟成了一面墻,他靈機一動,把屋里的酒全部搬出來,找來塑料紙,一箱箱的包扎好,這樣就不怕雨淋了。他用酒砌墻,用槐樹枝干做房梁,系塑料紙當瓦蓋,沒用多大工夫竟然造成了一間透明的小酒屋。他把多余的酒碼成床、茶幾和長條凳子,黃葉青的家一下子多出一間房子來。

黃葉青站在酒屋里,高興得直搓手,她一個勁地嘮叨,咋早沒想到呢!要是早有了這間房子,棋鳳也許就不會跑了。她到街上去買了一斤鹵豬頭、一斤羊下水和一斤炸豌豆,她要招待張角喝酒,反正酒多的是。

張角要等李老西回來一起喝,他說一個人喝酒就像寡婦自慰,這是他的經驗之談。自從老婆被拐走后,只有酒和他最親熱了。可是左等右等不見李老西回來,倒把棋龍給等回來了。

棋龍本來要先去問候一聲阿婆的,見多出了一間屋子,就徑直地走進去。棋龍發現有酒肉,笑了。他把包袱朝墻角一丟,坐下來二話不說就吃喝起來。棋龍邊吃喝邊說,張叔叔,你也開始啊。張角說,好。就拿起酒瓶仰天而飲。黃葉青找來兩只搪瓷缸,白底,上面印有紅字,是李老西當知青時的紀念品。黃葉青倒滿兩缸酒,對棋龍說,你出去快一年了,也不先去看看阿婆?棋龍就沖著門口大喊一聲,阿婆,我回來了。喊聲里夾雜著酒肉味。棋龍是阿婆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對阿婆很有感情。棋龍吃喝得差不多了,就打開包袱,拿出一包糖果。棋龍沒給其他人買禮物,只給阿婆買了包糖果。棋龍走到阿婆床前,剝開一顆糖塞進阿婆的嘴里,棋龍說,阿婆,你吃糖。我給你買了三百六十五顆糖,你每天吃一顆,一年四季嘴都會是甜的。阿婆朽木般沒有一點反應,她已老得造不出話語,產生不了情感了。

黃葉青說,這孩子。張角沒有接過話茬,他知道黃葉青要說什么。棋龍長得越來越像自己了,他深信不疑棋龍就是自己的親骨肉。他相信大家包括李老西都看出來了,棋龍是他張角的兒子。好在李老西似乎不太在意這一點,大家都把明白揣在懷里,糊涂掛在臉上,沒人去捅破這一層窗戶紙。可越是這樣,張角越是覺得欠了李老西一份人情,辜負了黃葉青對自己的感情。多年來他刻意回避這件事,他把對黃葉青的舊情埋在心底,就像埋葬一顆陳年舊種。可是隨著老母的死去、老婆的私奔,張角對黃葉青的心又活了。他突然發現,除了對黃葉青的愛之外,在這個世界上,他張角一窮二白,一無所有。

張角抬頭看黃葉青,發現黃葉青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相遇又馬上躲開。張角嘆息一聲,端起酒缸一飲而盡。

棋龍回到酒屋,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勁,他狐疑地看看張角,又看看他娘,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就從包袱里拿出兩枚石頭,往酒桌上一放,說,猜猜看,這是什么?張角說,不就兩塊石頭嗎?黃葉青說,你在外面打工一年,就弄回這倆石頭?棋龍說,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這是恐龍蛋。知道不?這東西弄到南邊去,據說值這個數。棋龍伸出巴掌,翻了一番說,一萬。這么金貴?張角和黃葉青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把恐龍蛋拿起來反復觀看,黃葉青有點不放心地問道,這么貴的東西,咋到你手上的?棋龍懶得去解釋,他問張角有沒有現錢借他幾個,他現在只缺去廣東的路費了。張角沒錢,但他還是滿口答應了,他說他這就回家找去。黃葉青看不下去了,他知道張角沒錢,而且也沒地方去找。窮人要找幾個錢,簡直比登天還難。黃葉青說,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了,咋又向你張叔叔要錢?棋龍說,是借,又不是不還他。張角說,人家孩子這是要去干大事,不就是幾個路費嗎?包在我身上。別說是幾個錢,棋龍現在就是要命,張角也會讓他拿去。

張角是真沒錢,他說回家去找那是騙棋龍,他知道回到他那個家里,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錢來。他得到外面去找,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錢,有人一找就找著了,有人就是找不著。可今天情況不一樣了,今天棋龍要用錢去干大事,非找著不可。張角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白眼,王白眼有錢,這不用說,如今有錢人多的是。但誰會借錢給你呢?王白眼應該會。張角知道王白眼喜歡放高利貸,就是今年他借你一百,明年你得還他兩百,他靠錢生錢,生生不已,錢就會像流水一樣朝他家流去。張角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找到錢,什么他都情愿。

張角來到王白眼家時,卻是鐵將軍把門,王白眼家比牢房關得還緊。鄰居告訴張角,你找不到王白眼了。張角問,王白眼到哪里去了呢?鄰居說,他到公安局去了。張角說,他犯事了嗎?沒犯事他到公安局去干啥?鄰居說,王白眼是沒犯事,是他老婆吳家燕犯事了。張角聽說吳家燕犯事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吳家燕批發小姐,犯事還不是早晚的事?

找不到王白眼,張角就去找牛鼻子,牛鼻子好像有錢。張角找到牛鼻子時,牛鼻子正在磨劁豬刀,他把劁豬刀磨得比風還快。按理說牛鼻子不應該有錢,作為劁豬佬,現在請他劁豬的越來越少了,那些個豬們仿佛一夜之間都不長卵子了。劁業不景氣,失了業的劁豬佬,比下崗工人只會更慘。可牛鼻子因轉軌快,卻活得有滋有味。沒人請他劁豬了,他就去干些偷雞摸狗的行當。他春夏偷雞,秋冬摸狗。牛鼻子的身影,在正午的鄉間飄來蕩去。他在釣魚鉤上穿上玉米,輕而易舉就能把雞釣進布袋;他用豬的花油裹上麻醉藥,那些個野狗們常常是在夢中被他扒了皮毛。秋冬的渡春城,牛鼻子的紅燒狗肉香飄半條長街。

張角說,牛鼻子,有錢沒有借我幾個?牛鼻子對著太陽試試刀口,然后收起刀子揣進懷里。牛鼻子看著張角,仿佛不認識似的,問,你向我借錢?張角說,咋了?我就不能向你借錢?牛鼻子說,奇了怪了,這年月還有向我借錢的。張角說,你借還是不借?牛鼻子說,我啥時說不借給你了?他進屋拿出一疊錢,問張角要借多少。張角說了一個數,牛鼻子沾著口水把錢數清了遞給張角。牛鼻子說,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張角說,好,你講吧。牛鼻子說,你得請我喝一場酒。張角說,這還不容易?他從剛借到手的錢中抽出一張,向牛鼻子稱了幾斤狗肉,說,走,這就跟老子一起喝酒去。

張角領著牛鼻子,從南街走到北街,走進黃葉青家新造的酒屋時,棋龍已收拾好了行李正焦急地等著他。原來有輛貨車要下廣東,那車已停靠在南門外。張角把借到的錢遞給棋龍,棋龍顧不得點數,拎起行李就走。黃葉青追在后邊喊,早去早回啊,過年一定要趕回來啊。

張角見棋龍走遠了,就把黃葉青拉到一邊,告訴她吳家燕可能出事了。黃葉青大驚失色,黃葉青說,吳家燕出事了?棋鳳呢?有棋鳳的消息嗎?張角說,吳家燕出事,與棋鳳有啥關系?黃葉青說,這你可能還不知道,棋鳳有可能就是吳家燕拐走的。聽黃葉青這樣說,張角也著起急來,他要到派出所去打聽打聽。黃葉青看看牛鼻子,對張角說,你陪他喝酒吧,我先去問問清楚再說。牛鼻子說,不客氣,有事你忙你的去吧,反正我也不是外人。

黃葉青踩著夕陽的影子走進派出所,她剛進門就發現,李老西猴抱樁般抱著一棵樹坐在地上,因為樹太粗,他的臉緊貼著樹,樣子很是滑稽。黃葉青感到奇怪,她走過去問,你咋坐在這里?李老西被銬在樹上,快大半天了,又饑又冷,見黃葉青這么晚才來,心里很有意見,他看著樹上的螞蟻爬上爬下,不搭理黃葉青。黃葉青這才發現,李老西是被銬在樹上。不說是吳家燕犯事了嗎?咋把你給銬上了?黃葉青問,她看見李老西那一板車渡春酒,停放在圍墻根,似乎明白了點什么。李老西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黃葉青說,你等等,我去問問他們。

黃葉青爬上三樓,在所長辦公室找到大卞所長——他有個兒子,也在這所里當民警,大家都叫他小卞警察。大卞所長是黃葉青的中學同學,雖然平時幾乎沒有交道,但對黃葉青還是有些好印象。黃葉青先把棋鳳的事一一細說了,大卞所長很重視,親自做了筆錄。大卞所長說,吳家燕的事,我們正在偵辦。你反映的情況,目前只是猜測和擔心,對不對?我們不能憑猜測和擔心就去辦案,對不對?不過我倒是想勸勸你,最好是去把棋鳳找回來,這樣你就放心了,對不對?見黃葉青欲言又止,大卞所長說,你還有其他事嗎?黃葉青說,我還想問問,李老西犯了啥法?大卞所長說,李老西?你是指那個賣酒的嗎?他是你什么人?黃葉青說,他是我家男人。就把渡春酒廠不發工資發酒的事說了一遍。大卞所長說,是你丈夫?哦。他賣酒無執照,還毆打執法人員。按律得拘留七十二小時,不過既然是你丈夫,賣的又是分給你的酒,我看就讓他寫份檢討,我爭取提前放人。黃葉青連聲說,謝謝,謝謝。

下得樓來,黃葉青對李老西說,你寫份檢討吧,寫份檢討他們就會放了你。李老西犟勁來了,李老西說,我犯了啥法?他們憑啥銬我一天還要我寫檢討?要寫檢討也得是他們向我道歉。黃葉青知道李老西一旦犟起來八匹馬也拉不回頭,反正他就是這么點小事,大不了就多關兩天。她更擔心的是棋鳳,她得把棋鳳這個傻妮子找回來,不然她寢食難安,怕是連這個年都過不去。她對李老西說,家里亂成了這個樣子,你看著辦吧。

黃葉青扭頭走出了派出所。她走進小巷,人還沒到家,就聽到牛鼻子在慟哭。黃葉青想,這一定是酒喝多了,把傷心事都給喝出來了。見牛鼻子哭個不停,張角有點不耐煩了,張角說,大雞巴男人,喝酒就喝酒有啥好哭的嘛。牛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兄弟,你好歹還有個心上人,你說我這一輩子虧不虧?你說我這一輩子虧不虧?

原來牛鼻子是劁豬佬世家,他祖孫三代都是憑一把劁豬刀養家糊口,傳宗接代。而他,似乎更有劁豬天賦,他劁豬簡直到了癡迷程度,如果一天沒豬劁,就如喪考妣。這種癡迷波及其他動物身上,但凡公的只要被他瞧見了,他就心癢手癢就想一劁了之。多年下來,他幾乎劁遍了各類畜生。他劁牛更是一絕。別人煽牛,先把牛捆結實了,用木板夾住牛卵子,然后用木錘慢慢去錘,直到牛痛得齒牙晃動了,才算孽根煽盡。牛鼻子劁牛不需要這樣殘忍,他笑嘻嘻地先給牛搔癢癢,搔得牛舒服極了時,乘牛不備手起刀落,牛還沒來得及彈一下蹄子,卵泡就被他摘走了。牛鼻子劁牛不要工錢,他只要牛卵子,牛卵子下酒,要多美就有多美。牛鼻子當然也有遺憾,那就是他沒劁過人。他很想嘗嘗劁人的滋味。這念頭一旦產生,就像蛇一樣盤在他心上不肯離去,導致那段時間里,牛鼻子見到男人眼睛就泛綠光。

可如今劁業不景氣,每況逾下,找他干劁事的越來越少了。牛鼻子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吃肉的越來越多而找他劁畜生的越來越少?是那些畜生都進化了都不用劁了嗎?現在憑他手上的那把劁豬刀,別說盤一門媳婦,就是養家糊口也難了。到后來他不得不去干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人活得像一個賊娃子。他本來抱養了一個兒子,可那小雜種寧愿當打工仔也不愿當劁豬佬。看來這祖傳手藝要在他手上失傳了。

這還不算,因為盤不到媳婦,他那家伙見到女人就騷動,睡到半夜要鬧暴動。有次牛鼻子喝醉了酒,越想越虧,越想越悲憤,他不斷地追問自己,我是人嗎?我是男人嗎?為啥一個大老爺們長個雞巴沒用場?我不是沒劁過人嗎?如果我劁了自己,這輩子不少了一個遺憾?這樣追問下去,牛鼻子仿佛大徹大悟了。他磨了一夜劁豬刀,然后又用眼淚擦洗干凈。東方紅,太陽升起時,牛鼻子一刀把自己劁了。

南街劁豬佬牛鼻子劁了自己,一時成為渡春城街談巷議的美談。當年流行的一句口號是:向牛鼻子同志學習!男人見面了相互打趣:你劁了嗎?

牛鼻子哭著對張角說,我現在義務上門服務只圖過過劁癮,也沒幾個人請我了。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對我說,你要是想過癮,為何不劁了自己?我已經劁了自己,我還能再劁自己嗎?牛鼻子咚咚的喝了一氣酒,說,兄弟,你媳婦跟別人跑了是不是?你那家伙反正也派不上用場了,能不能行行好,讓我把你也劁了?張角罵道,牛鼻子你他媽是真醉了還是裝瘋賣傻?

今聽見哭鬧聲,從狗窩里爬出來沖進酒屋,見是牛鼻子在哭嘴,它狗毛倒立,發出低沉的威脅聲。牛鼻子見是今沖了進來,下意識地瞧見今的家伙閃閃發光,只要今的家伙還在,他就又能干一回好事了。牛鼻子破涕為笑。

李老西不肯寫檢討,大卞所長就不好提前把他釋放,李老西被銬在樹上一夜到亮,差點被凍死過去。大卞所長怕鬧出人命惹下麻煩,就強行落灌了李老西一碗熱姜湯,然后把他放了,那一板車渡春也還給了他。李老西先跑到街上吃了兩碗羊雜湯泡饃,待身子活泛了,就拉著他那一板車酒南北四門叫賣,他得勝回朝似的,仿佛在告訴人們,咋樣?老子就不寫檢討,沒有執照老子照樣賣酒。這天他運氣不錯,上街辦年貨的鄉下人成群結隊,他那一板車瓶裝酒不到半天時間就賣光了。點點錢數,五百一十七塊八,今年過個好年,是足夠了。

李老西像是因禍得福,拉著空板車,懷揣數百元,趾高氣昂回家去。

迎接他的是牛鼻子。牛鼻子拿著一條尺把長的狗鞭夸功似地舉給李老西看。牛鼻子說,李老西,我終于把你家的狗劁了,連雞巴帶卵蛋,一刀干凈。李老西說,我啥時候請你劁狗了?牛鼻子詫異地看著李老西,仿佛聽到的不是一句人話。牛鼻子說,你沒請我劁狗?你沒請我劁狗?李老西不理睬牛鼻子,他去看望今,牛鼻子手持狗鞭跟在后面。今臥在狗窩里,把狗頭夾在胯下,眼角掛著淚花,不拿狗眼看他們。今算是完蛋了,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李老西知道,從今往后,他不再擁有今了,他永遠失去今了。多好的一條狗啊,李老西罵牛鼻子,你他媽的真作孽。

牛鼻子說,不咋的,過三兩天它就認命了,就像我,只要認命了,咋活都是一輩子。

李老西這才問牛鼻子,她呢?咋你一人在我家?牛鼻子知道李老西是問黃葉青,他就把黃葉青和張角一起南下去尋找棋鳳委托他看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李老西聽。聽說黃葉青是和張角一起南下,李老西的心就泛起一股酸水。牛鼻子問,你咋提前被放了?李老西說,你也盼望老子關到死嗎?牛鼻子說,你肯定寫檢討了。李老西說,龜兒子才寫檢討。牛鼻子說,你沒寫檢討?你沒寫檢討咋會被提前放了?李老西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李老西說,你煩不煩人?牛鼻子笑了,他認為自己猜對了,一個寫檢討的人肯定是一個下軟蛋的。他興高采烈地跑到渡春河邊去清洗狗鞭,他要紅燒狗鞭給李老西接風。牛鼻子說,今天這場酒,算我請客。

兩人正喝酒時,小卞警察來了。小卞警察問,李老西,哪位是李老西?牛鼻子想,壞菜了,李老西原來是逃出來的,不然小卞警察咋這么快又來抓他?李老西說,我就是李老西,你不認識我了?小卞警察說,哎呀,咋又是你?棋龍是不是你兒子?有這樣問話的嗎?棋龍不是我兒子,難道會是你兒子?李老西有點生氣,要是換了別人,他早就惱怒了。但人家是警察,人家想咋問就咋問,你又能怎樣?小卞警察說,是你兒子?長相差別咋這么大?這話問到了李老西的痛處,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駁斥小卞警察。這時牛鼻子說話了,牛鼻子說,這個我可以作證,棋龍是他兒子,而且是他親兒子。牛鼻子的話惹得小卞警察想笑,他忍住了。他告訴李老西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李棋龍販賣恐龍蛋被抓了,要罰款五千元。小卞警察說,我來是履行手續,我們得按程序辦事,對不對?他要李老西在一張紙上簽名,李老西很遲疑,不知道該不該簽。李老西說,你該不會誆我吧?恐龍蛋是啥蛋?我活了這幾十年都沒見過,我家棋龍會去販賣?牛鼻子充能,牛鼻子說,恐龍蛋是石蛋蛋,這都不懂?前天你家棋龍……他感到自己失言了,趕緊閉嘴,但小卞警察和李老西都聽出他要說什么。小卞警察說,這是開玩笑的事嗎?李老西想,這確定不是開玩笑的事,但我到哪里能找到五千塊呢?小卞警察告訴李老西,如果不繳罰款,棋龍就要判很長很長的徒刑。販賣恐龍蛋就是販賣文物,小卞警察說,這你可要想清楚了。

牛鼻子不知什么時候不在了。他大概聽說要罰款,怕李老西向他找錢,就腳板抹油,悄悄地溜了。

李老西躺在酒床上,透過槐樹的枝丫數天上的星宿。他越數越數不清,就干脆閉上眼睛想心事。他想了一夜到亮,終于想到了一個來錢的路子:賣了阿婆的棺材,家里只有這口棺材值錢了。反正阿婆一時半會好像也死不了,不如賣了她的棺材,解了這個燃眉之急再說。

李老西就上街,四處打聽:哪里有死人?有人感到奇怪,問他,李老西,眼看就要過年了,你尋找死人干啥?李老西說,我這不是急著要賣一口棺材嘛。有人就誆騙他說,好像北隅張老漢死了,你快去看看。李老西趕到北隅找到張老漢,張老漢活得好好的。他知道李老西的來意后,抄起一根木棒把他趕得雞飛狗跳。

李老西找了一天,也沒找到一個死人。他兩手空空,垂頭喪氣,走到巷子口時,發現一條狗鉆了進去。他眼睛一亮,那不是明嗎?是明回來了?他一路小跑,高聲呼叫,明,明,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他一頭撞到一個女人懷里,原來是吳家燕。李老西就像撞見了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老西說,咋會是你?不是說你犯事被抓起來了嗎?吳家燕說,抓起來了還能來看你?李老西說,你是來看我的?吳家燕說,不看你看誰?難道是看你家狗嗎?李老西下意識地扭頭去看,發現明和今在相互親熱。

吳家燕告訴李老西,棋鳳在車城學美容美發。吳家燕說,那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她請李老西盡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時候棋鳳會大把大把地寄錢回來。吳家燕的話,李老西半信半疑,現在他是連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了。他問吳家燕,見到黃葉青了嗎?還有張角,他們一起去尋找棋鳳,你碰到他們了嗎?吳家燕很吃驚,吳家燕說,他們去尋找棋鳳了?你是說你老婆和張角一起去的?李老西說,咋了?黃葉青和張角的事,吳家燕耳有所聞,她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李老西說,你就不怕你老婆和張角借機私奔了?

這個問題李老西不是沒想過,他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早就有種預感,黃葉青和張角可能重歸于好,那婆娘說不定哪天又會爬上別人的床。只是沒有料到這事會以這種方式,說來就來了。

見李老西發愣,吳家燕就對他發笑,笑得很親切。她知道她來看看李老西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要走了。她召喚明,明,走啦。明就跑過來,繞著吳家燕跑狗圈。見明要跟吳家燕走,李老西很生氣,他罵道,明,你個騷貨,你不要今了嗎?明跑回來,嗅嗅今的后胯,呱地咬了一口,仿佛是在告訴李老西,今連家伙都沒有了,你還好意思挽留人家?

明義無反顧地跟定吳家燕吃香喝辣去了。明拋棄了今。誰說狗不嫌貧愛富?

看著明漸行漸遠的背影,今沒有去追趕,它知道追趕也沒用。今失去了明。一條沒有了家伙的狗,今生今世只能做一條癩皮狗了。今狗眼看天,空漠無邊。

阿婆不知什么時候又悄悄地爬進了棺材,她肯定是嗅到了李老西要賣棺材的心思,她要守住棺材,守住棺材就是守住了自己的命。見李老西朝棺材走來,就像見到了前來拿命的無常鬼,恐慌得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連空氣也不敢呼吸。這次李老西沒有把阿婆從棺材里往外拿,他想讓阿婆盡量多享受點。他對阿婆說,媽,這能怪我嗎?你盡管放心地睡吧,多睡一天是一天,多好的棺材啊,不睡白不睡。

渡春城終于有死人了,是庹部長的老娘死了,聽說李老西有一口上等棺材,為了表達孝心,庹部長親自前來購買。而且說好了不二價,李老西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庹部長的孝心路人皆知,棺材越貴,孝心越大。

李老西把阿婆從棺材里往外拿,但他拿不出來,平時身輕如紙的阿婆,現在沉得比棺木還重。折騰了半天,李老西才發現,阿婆的手指深深地摳進了棺材板里,她已經和棺材化為一體分不開了。

庹部長很掃興,罵了一句,神經病,有搶棺材睡的嗎?扭頭就走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耗損著人的命,年關就像一場戰爭一步步逼近了。大年三十說到就到,李老西仍然沒有找到五千塊錢。他想去賣幾管血,但人們告訴他,現在不準賣血了,現在只能義務獻血。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錢,但這龜孫子就是不肯走進窮人的腰包。錢跟狗一樣,狗跟人一樣,都嫌貧愛富。黃葉青仍然沒有一丁點消息傳回來,她不要這個家了,難道連她娘也不要了嗎?

但年還是要過的,年夜還是要守。李老西辦了一桌酒菜,擺在酒屋里,酒屋寬敞些。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燈。過年不能沒有火。李老西伐了一些槐樹枝干,在酒屋中間升起了一堆大火。他把阿婆的棺材也拖了進來,斟滿一杯酒,對棺材里的阿婆說,媽,你出來吧,我再也不賣你的棺材了。棋龍自有棋龍的命,我也顧不了他。你出來吧,我陪你好好過個年。你睜開眼睛看看,我買了這么多的雞鴨魚肉,還有這么多的酒,喝也喝不完,你出來吧,出來我們一起歡歡喜喜過個大年。

黃阿婆一點反應都沒有,李老西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若有若無。多少天了,李老西一直弄不清阿婆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倒了一杯酒到阿婆的嘴上,發現阿婆的嘴仿佛動了一下。

李老西開始喝酒,一杯接一杯沒完沒了地喝著。他從來都沒有放開量豪飲過,今夜他要放縱一下自己。

阿婆不知什么時候醒來的,她感覺到李老西醉倒在地,就從棺材里伸出手想扶他一把。阿婆的手伸到半路上伸不動了,想縮又沒有力氣縮回來。她就這樣躺在棺材里,張開兩只手,像是要把天空抱進懷里……

春暖花開時,棋龍被放了出來。他因是未成年人,所以從輕發落。他走進小巷自己的家時,聞到一陣死人的氣味。他發現酒屋中,棺材里親愛的阿婆已成了一具干尸,父親李老西的尸體,已化作一堆涌動的蛆蟲。

棋龍拿了一把菜刀沖到大街上,棋龍想殺人,但他不知道仇人是誰。棋龍只好舉刀朝自己砍去。

棋龍在病床上躺了十天,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他就悄悄地逃出醫院。棋龍跑到離渡春城一百八十里遠的三官洞,發現洞中的恐龍蛋還在。棋龍笑了,只要恐龍蛋在,就還有希望。這是他的最大秘密,他還要去販賣恐龍蛋。他再也不會傻兒吧嘰的當街叫賣了,他已經有了經驗,再也沒有人能逮住他了。

棋龍做夢都想有一輛自家的車跑客運,他決心再也不像他父母那樣活著。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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