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老孫生活的這座城市是省城。
省城總給人一種經濟發達、生活富足的印象。一般情況下的確如此。可是,老孫所在的這座省城地處偏遠的內地,所以它的熱鬧和繁華就大大地打了折扣,甚至就連它的氣度和見識都打上了折扣。也許,它更接近于上海郊區一座縣城的格局吧。
它的建筑格局也要落后好多年。比方在這里,我們可以隨處看到用馬賽克作墻面的住宅,可以遇見底層不設計汽車庫甚至是自行車棚的小區。總之,能夠隨時碰上用其他城市已經流行過的建筑材料、裝修方式,或者裝修風尚裝修起來的樓群。
老孫的家就安在這樣一座城市里,而且是安在這樣一座城市的已經建造了多年的小區里。
這個小區的確有些年頭了。每幢樓的樓道里都有剝落的粉灰,也都有磕掉了邊角的臺階。它總體的色調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陳舊。
不僅如此,似乎連從這里進出的人,也有些陳舊。在這里走進走出的多半是些行動遲緩的老人,即便有幾個年輕人,也多是些民工。
真的,這個叫紅梅新村的小區已經不新了,它似乎成為了被時代遺忘的角落。它過時、衰落,透著貧寒的氣息。它讓居住在里面的人們,產生出一種說不出口的失落情緒。
可是,它也曾經輝煌過啊。僅僅在十多年前,它是那么光鮮,它是那么得寵。當時,它是這座省城最新最好的住宅。它的建筑格局,它的房屋設計曾經是城市住宅建設的典范。它拿過魯班獎,它評上過國家級的優良工程。當然,它也曾經是省、市級的文明小區。
在它的屋檐下,曾經居住過政府官員,商界精英,社會名流。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以擁有它為榮,以把它掛在舌尖上為樂。可是,世界變化真快,幾乎就在眨眼之間,它就落伍了、衰敗了。那些中堅人物先后棄它而去,搬到了新建的高尚住宅區。這里遺留下來的是真正的平頭百姓。
這里的空房子一年比一年多起來。那些拖家帶口的外地民工,只需花區區二百到五百不等的房租,就可以租用這里二室一廳或一室一廳的房子。
民工的加入更降低了這個小區的品質。現在,住在這里的像老孫一樣領取國家退休金的人家,都希望政府早點拆遷。他們期盼借助拆遷的力量,借助拆遷補償金,實現搬家的夢想。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老孫聽到了羅老師即將搬家的消息。
B
羅老師要搬家了。老孫聽老黃說。
羅家一共搬過三回家。第一回從小鎮搬到縣城。第二回從縣城搬到省城。第三回也就是這一回,了不得,要從省城搬北京了,而且是搬去住大三室二廳的屋子。
首都北京,哪是人人都能搬去的地方?北京像只大篩子,專用來篩人。沒有一定的經濟,沒有一定的知識,沒有一定的背景,哪是想去就能去,想住就能住的?這一點,紅梅新村的人知道,省城的人知道,全國人民也知道。可唯獨羅老師本人好像不知道,她淡淡地對前來祝賀的鄰居說:
“其實北京也沒啥,不就多個國務院。我又不到里頭接見國民黨主席連戰。北京有啥?!”
羅老師的老伴老姚補充說:
“北京太大了。要是繞城走半圈呀,準保磨掉一層鞋底。哪比得上我們這,小橋流水,晨鐘暮鼓的。站在門口喊吃飯,人人都會一起端碗。”
既然羅老師夫婦都說北京的不是,大家似乎也覺得北京不該那么令人向往了。如果他們還對北京的缺陷視若不見,那就有些對不起他們居住的這座城市了。他們轉而贊美起這座城市的種種好處,帶點兒飲水思源的味道。
可在回家的路上,走在他們居住的這個小區,聞著這個小區衰敗的氣息,他們心中又有些嫌棄。他們再次想起了遙遠的北京,想起遙遠的北京對羅家已經不遠,他們卻得繼續留在這,留在一處老舊的小區里,也許要留到死的那一天。他們未免有些酸楚。
他們沒有能力搬家,他們的子女也沒有能力幫助他們搬家。而羅家不依靠子女,自己就把自己搬出去了,而且一搬就搬到北京了。從這里搬出過許多人,有幾家是能搬北京的。就羅老師家能。這,多讓人羨慕啊。
“唉,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貨得扔啊。”老孫感嘆。
老黃不服氣道:“我看未必,北京有什么了不起。再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搬北京呢。”
老黃語出驚人,人們心里不由動了動,但隨即說起別的事。說起去年搬出去的老張,元旦那天在超市碰上,手推車里的貨就一點點,剛剛填完底。
人們似乎找到了平衡。七嘴八舌地又議論說,小區人搬光好,人搬光安靜。像那些高檔小區,光汽車就塞滿了,一天到晚汽車跟人搶道,整天吵吵鬧鬧的,哪里睡得踏實。
老周道:“就是,我們這有什么不好?小偷都不來光顧,知道我們這——沒錢!”
他哈哈哈一笑,其他人都跟著笑了。也不管老周是調侃,是自嘲,還是發牢騷。搞那么清楚干什么。
C
這幾天,羅老師家像在搞一場公益活動。這活動怎么開頭的,誰也說不清,就是當事人羅老師夫婦,事前可能也沒有想到。
大概是這樣開始的。老沈的孫女圓圓得到幾本小人書,是《哈利波特·火焰杯》、《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和《小王子》。小家伙拿著這些書看得津津有味,老沈見了,突然想起羅家有套明清史,不知能不能要來翻翻。
他下樓到羅家,見羅家門前堆著許多舊報刊,一個收破爛的正在過秤。
“這么好的書都不要了?”老沈覺得來得正是時候。
羅老師道:“不要了,沒用。書沒用。”
老沈說:“沒用——送我算了。”
老姚道:“你要看得上,盡管挑。反正飛機上也帶不了這些,托運更麻煩。”
老沈便高高興興地挑出那套明清史。
本來這套書,羅家沒打算賣,也沒打算送。可既然鄰居已經看上了,那就送吧。遠親不如近鄰嘛。
老孫抱著4本磚頭厚的書上樓回自己家。走到二樓,碰到去買菜的老黃。兩個人站著聊了一會兒。聊完,老黃繼續去買菜。買完菜回來,老黃也下樓到了羅家。
老黃到羅家的時候,破爛王已經把羅家的書全部背走了。老黃在羅家轉了一圈,指著一架工藝柜問主人這搬不搬。工藝柜嵌在墻里不好搬,主人便說不搬。
老黃說:“東西還能用,扔掉可惜。這樣吧,我叫人來弄。也算廢物利用吧。”
能夠廢物利用,還能留個紀念,羅家也愿意。
下午,老黃帶來倆小工,經過一番敲敲打打,那看似固定的工藝柜竟然活動了。
這事給人啟發,也讓人興奮。羅老師夫婦和老黃都有些激動,他們指揮著小工,尋找室內一切可以撬動的固定之物。這樣,他們又先后撬下一只書柜和一只鞋柜。
看著一下子多出來的家當,羅老師夫婦似乎心有所動。這時,老黃卻已經指揮著小工把東西往自家扛了。
扛就扛吧。既然工藝柜已經送了老黃,這書柜和鞋柜也送吧。反正書都賣了,留著書柜也沒用。北京還有新鞋柜,舊鞋柜也沒用了。都讓老黃搬去吧,搬去還省了他們的事。
羅老師夫婦這么處理著舊家具,體會著贈與的樂趣。
接下來,上下左右的鄰居,或多或少都領到了羅家的一些東西。這情形就好像羅家化作春雨,點點滴滴落進了眾人家里,又好像羅家以化整為零的方式,繼續留在了紅梅新村。
做這些事,羅老師夫婦似乎都樂在其中,可他們也有點小小的不情愿。
那天中飯后,小區門衛老夏來到他們家。
老夏是來拿電視機的。老夏相中了羅家的康佳電視,準備把它搬到門房。老夏在門房一天要待24小時。24小時里他一分鐘也不能離開。人不能活動,除了看電視還能做什么呢?
老夏跟羅老師夫婦并不熟悉,如果在平時,他不會冒昧提出這種請求。可是,現在,小區人民都知道,他們這兒出了個要搬北京的人家,區區一臺舊電視算什么?
老沈也認為老夏的要求不成問題。
老沈經常在門房跟老夏一起說說話,走走象棋。羅家的詳細門牌號,是他告訴老夏的。別看老夏天天盯著小區的人進進出出,卻不完全清楚人們住在幾幢幾號。
沒想到羅老師夫婦拒絕了老夏的請求。
他們說,這臺康佳(電視)跟了他們大半輩子,幾乎像他們的另外一個兒子。
這話讓老夏覺得有些矯情。他想,不就一臺舊電視嗎,至于像兒子嗎。老夏在門房里對老沈嘮叨。
老沈覺得也是。他想了想說,這事包在他身上。
私下里老沈覺得,較之老夏,他跟羅家的交情要深許多。而且,較之老夏,他的分量也比老夏重許多。
再次來到羅老師家,老沈已經不是為了一套明清史。老沈開宗明義說明來意,羅老師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
老沈暗暗詫異,不就一臺舊電視,至于嗎,難道真跟那臺無血無肉的電視產生了感情?老沈是不屑于講人與物的感情的,他只講人與人的感情。
老沈說,老夏值班挺辛苦,是為大家辛苦。既然這樣,就要允許人家看看電視,解解乏。現在,老夏沒有電視,羅家的電視又沒用了,正好兩全其美,這人情不送白不送呀。何況,有他這個中間人夾著,中間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這席話,老沈當然不是一口氣說完的,它分成好幾截,分在跟羅老師夫婦的對話里。后來,羅老師臉上仍有些勉強,老姚已經抱起那臺康佳朝門房走了。老姚也許意識到,一戶要搬去北京的人家,不能再在乎電視,北京什么沒有呀。
許多時間過去后,老沈回想起這一幕,心頭仍然有些不解。不就一個舊電視嘛,羅老師有什么不舍得的。
D
老孫一向不喜歡參加聚會之類的活動。可這次不同,他不僅要參加了羅老師家的聚會,還挑了件禮物。他對老婆說,隔壁鄰居做了十多年,這一搬往后很難碰上了,得去。
老孫想起有一年,他的獨生子小剛結婚,需要幾十萬買房。老孫在一家私人小廠當鉗工,他老婆沒工作。夫妻倆省吃儉用數十年,總共也沒積攢下幾萬。面對獨生子的天文數字,老兩口實在一籌莫展。
獨生子拿不到錢,買不上房,女的就不肯結婚。獨生子心情不好,有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屋里撒酒瘋,罵完老子無用,又罵他自己有眼無珠,投身到這種貧窮人家。
獨生子在房里摔桌子、砸板凳,動靜搞得挺大。滿樓的人家都聽見了,卻像沒有聽見。對門,四樓,老孫的同事老華沒出面,樓下受影響最大的老黃也沒反應,倒是一樓的羅老師來敲了門。
一進門,羅老師就說有事相求。羅老師相求的事,是想把剛生下的孫子送人,托他們找份合適的人家。
羅老師說得像那么回事,老孫跟老伴卻聽得將信將疑。小剛是個愣頭青,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胡嚷什么送給他,他要。還說反正結不起婚,沒人替他生兒子,不如領養了羅老師的孫子。
羅老師就驚喜地握住小剛的手,連連致謝。不僅替自己謝小剛,還替她的兒子、兒媳,她的老伴趙主任謝小剛。
小剛被感謝得不好意思,問羅老師什么時候把孫子送來。又問羅老師為什么要把孫子送人,那可是趙家的血脈啊。
羅老師搖頭晃腦地嘆氣,感嘆一個嬰兒,要成長為一個可以娶老婆的結實小伙,他的父母所付出的辛勞,他的父母所遭受的委屈。
羅老師一邊感嘆,一邊舉例。她舉的雖然都是自家的例子,但每一回都要搞對比。比方說,她就跟老孫夫婦養育小剛的實例作對比。說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天寒地凍的某一天,小剛半夜發高燒,那時沒出租車,老孫夫婦如何冒著風雪,如何輪流懷抱小剛把他送到醫院,又如何陪著他吊鹽水直到天明。
羅老師就此發表感想,說這事如果落在她跟老伴身上,他們夫妻大概不會半夜跑醫院。
小剛不相信,問可當真。羅老師說,小剛,別以為你父母做到的,其他父母就能做到。父母跟父母是不一樣的,就像兒子跟兒子是不一樣的。
小剛雖然喝了酒,腦子倒還清醒。聽到這里他聽出門道來,臉上露出了一些羞愧的神情。
老孫夫婦這才肯定,羅老師上門求助是假,救火才是真呀。她處理得多有水平啊,不顯山不露水地,盡在談自家事,就把他老孫家的問題解決了。
這讓老孫夫婦感慨了好多天,看來人家這個老師還真是有水平。所以,聽到羅家要搬北京,老孫覺得一點兒也不奇怪。羅家不搬北京,誰家能搬北京呢。
這些舊事點點滴滴,平時老孫并沒刻意去記。這時卻一一浮上心頭。但真到了羅家,當了羅老師夫婦的面,卻什么也沒說。
老孫口拙,并不障礙人家說。在這次羅家的告別宴會上,老黃、老沈、老周都說了許多話。
開始,這些話無外乎遠親不如近鄰,無外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但是,后來,酒喝高了,老周老黃老沈就亂嚷,什么北京狗屁,什么做北京人沒啥了不起,不就會個卷舌頭說話嗎。卷舌頭說話他們也會,他們不用去北京,就會卷舌頭說話。
見場面有些混亂,老孫拉著老婆離開了羅家。
幾天后,一部貨車裝完了羅家所剩無幾的家當。
羅老師夫婦跟鄰居一一握手告別。握到老孫時,羅老師附帶了一句:“老孫,你是個厚道人。我們會記住你的。”
這話讓老孫突發一陣激動,又突發一陣傷感。他想多好的鄰居呀,就這樣走了,再也不能見面了。
老孫心頭的的確確涌出了傷感。
E
這天,老孫到西城去會棋友,經過一處報亭。他想瀏覽一下當天的報紙,就走了過去。站到報亭前,一扭頭,突然,他的身體一震。
這不是羅老師嗎?
羅老師,怎么可能?!羅老師已經搬去北京了!
老孫突然感到別扭。而且,他看出像羅老師的那位婦女也一樣別扭。
婦女把身體盡可能地背到不能再背的程度,她最大限度地想用脊背面對他。可是,因為他們揍得太近了,僅僅隔著幾個人,這個辦法就一點也不奏效。如此一來,老孫就把那個像羅老師的婦女完全看清楚了。
真的是羅老師!
第一個反應,老孫想起老黃那天的質疑。他趕緊把頭甩一甩,像是要甩掉什么東西。接著,他想,羅老師肯定是遺落了什么事,特意從北京飛回來了。辦完事經過這里,順便瀏覽瀏覽報紙——要知道羅老師是個多么愛讀報的人啊——隨后,羅老師就會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城市,回到北京自己家里去。
老孫認定羅老師如果回北京去,一定坐飛機。能夠把家搬去北京的人,坐飛機還不容易。這么一想,老孫臉上繃緊的肌肉放松了,身體也舒展開來。他帶著意外的驚喜,大聲招呼道:
“羅老師,怎么是你啊?!”
其他幾位看報的人都把頭轉了過來,唯獨羅老師沒有。羅老師不僅沒把頭轉過來,反而轉身走開了。
老孫緊追幾步,喊道:“羅老師,是我呀!我是老孫呀!”他想起離別那天羅老師的話,心里頭又有些發潮。
“羅老師……”
“你煩不煩?”羅老師突然轉過身,瞪著眼。“哪個老孫?我不認識。”
老孫一下子蒙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羅老師穿過人行道,走到街對面,接著拐上了一條小巷。這背影他太熟悉了,略微彎曲的脊背,略微前傾的上身。就是羅老師,他不會認錯的。
正是這份肯定讓老孫生氣,也是這份肯定讓老孫他激動地尾隨上去。
羅老師似乎也有所警惕,她一邊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一邊回頭看了好幾回。但她沒有發現老孫。每一回老孫都及時地藏了起來。
一直跟到羅老師走進一個叫百合的小區,走進一座普通的樓房,消失在了石灰剝落的樓道口,老孫才閉了閉眼睛。
老孫是個穩重的人,回到家,他沒對老婆講起遇到羅老師的事。在亭子里,跟那些老伙計閑聊,他也沒有提及。
過了幾天,老孫再次來到這個不起眼的小區,來到那天羅老師消失的樓房前。等了個把小時,他終于看見了老姚。
老姚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汗衫,提著一袋垃圾走出樓梯。汗衫穿的時間有些長了,顏色泛了黃。如果仔細看,還能發現背上有個指頭大的洞。
看見老姚,老孫又閉了閉眼睛。
羅家真沒搬去北京呀。他們住得離紅梅新村并不遠,就一頓飯的距離,七八站路的距離。
老孫仔仔細細把這個小區又打量了一番,似乎想找到它比北京優越的地方。可是他找了半天,一丁點兒也沒有找到。這小區跟紅梅新村差不多,有年頭了,并不招人喜歡。
老孫搞不懂,羅家折騰了半天,就為這么個地方呀。也許,他們是被什么事臨時耽擱了吧。也許,他們回來看看親戚。也許……誰又知道呢。
【責編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