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

那是公元一九六○年的春天，農場有個綽號叫饅頭的小伙子去食堂打飯，麥面已經在食物里消失了，可是，小伙子還是聞到了麥面饅頭的氣味，好像喚醒了他的記憶。過去，他在連隊的食堂里當伙夫，那雙手揉過無數個麥面饅頭，他偷偷地帶出饅頭給一個年輕的寡婦，事發后，他被換到菜地班種菜。

那天，他循著氣味，發現了食堂角落有個姑娘，陌生的臉龐，圓圓的像饅頭，臉頰留著寒冬的紅色，如同秋天的蘋果。他打了飯，坐到姑娘的面前，他甚至在麥面的氣味里聞出了奶香。他還看到姑娘的脖子上有面粉的痕跡。

他笑笑。姑娘有點緊張，似乎生怕被他看透了。他得知姑娘住在馬廄旁邊的一間土坯屋里。那間屋子曾存放過蔬菜的種子。他猜她是三分錢郵娘（那時，一封信只需貼三分錢的郵票，許多內地姑娘就憑這來了）。

她的目光躲避著他，有點害羞。他清楚有什么事正在發生。硬硬的稗子面饅頭，她似乎咽得很艱難。他說：這玩藝兒刮嗓子。

她的臉一陣一陣紅。他說：我有麥面饅頭干，又脆又香。

她的咀嚼停下來。他的目光相當長時間盯著她，目光在撫摸著她。她說：你看得我受不了。他的目光像是在揉一團又白又軟的麥面，揉得她精神起來，卻又欲躲避。

有人提醒他，說：看進眼里拔不出來了。

傍晚，饅頭去她的屋子。果然帶來了饅頭干。烤得焦黃，時間和陽光剝離了它原本的氣味。他說：你吃。

她說：你吃，人家叫你饅頭，你咋跟饅頭干差不多。

這是他當伙頭的時候，悄悄晾的麥面饅頭干。

他說：叫我饅頭是指我揉面的手藝不錯，你吃吃就知道它好吃了，哎，你這屋子里有啥氣味。

她說：啥氣味？

他說：我在食堂里干過，這氣味躲不過我的鼻子。

她說：我到這兒還沒洗過澡。

昏黃的煤油燈映出兩張臉。他的視線拴在了她的臉上。他說：這里干燥，用不著洗澡。

她說：你咋這樣看著我，看得我心直跳。他隔著桌子伸出一只手。她往后縮，像是要退縮到光暈的深處。他說：你剛吃過麥面饅頭吧？

她說：別碰我。

他拿了一片麥面饅頭干，塞進嘴里，立即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的嘴唇、牙齒夸張地動著，說：當然沒有剛出籠的味道好，你不稀罕晾干的饅頭干？

她說：你想吃新鮮的饅頭？

他說：我知道哪兒有。

她說：找出來就歸你。

他又伸出手，說：你的臉發熱，饃饃剛揭籠了也熱。

她不動了，像是僵住了，說：你別亂碰。

他的手沿著她的脖子走下去，一路，能感到細嫩的皮膚和富有彈性的肌肉，他仿佛又當了揉面的伙夫，分明觸及到了一對隆起的乳房，完全是發面發到了時候，柔柔的，還有彈性。他說：跟我食堂做的麥面饅頭一樣。

她開始喘息。那樣子，像爐子添加了優質的煤炭，火焰一躥一躥地舔著鍋底。她的襯衫如同蒸到了火候的饅頭一樣微微張開。

于是，他跳起來，擁住她，手不停地忙乎。那是他在食堂里揉面的功夫。他的手感受著麥面的質地。她的呼吸撲面而來，散發著麥面和奶汁的香氣。

他說：我要在你這片土地里……

她說：不能，不能。

他說：現在，是播種的季節，讓我看看。

她說：別看，不能看。可是，她渾身癱軟，像是一團發酵的面，猶如肥沃的土地等待播種，他看到了兩個饅頭，比她衣服遮蔽著的形狀還要結實、豐滿、生動。

春天的田野，滲出解凍的濕潤。那一刻，他眼前浮現出風吹過成熟的麥地，沉甸甸的麥穗泛著金色的波浪，一波一波，涌向遼闊的地平線，他聞到了麥香，還有奶香。

姑娘的名字叫麥香。饅頭娶了她，一年后，生了個白胖白胖的兒子，麥香的奶水很豐沛。他說：我們的兒子像麥面饅頭。她說：你眼里只有麥面饅頭。饅頭沒問麥香的老家在哪里(如同忌諱有人提起他離開食堂這個背景一樣)。有一回，他像一個小孩一樣吮了麥香發脹的乳房，他想到那天夜晚聞到的乳香氣味，仿佛在沙漠里迷路，找著了泉水。

瘋 鎮

有這么個小鎮，外界稱它為瘋鎮，鎮里的居民都是瘋子，因為都是瘋子，所以從未統計過居民的人數。鎮里就特聘我普查居住人口，當然，還有一個目的，趁此次人口普查，找出偽裝瘋子的居民。

我拿著個登記簿，挨家挨戶去調查摸底，卻碰到個難題，瘋子自說自話，根本不理我的茬，還在我面前手舞足蹈，仿佛邀請我一起跳舞，隨即，他(她)們朝我傻笑，拋開了我。我知道他們察覺我不是瘋子。

而且，我的行動已引起了瘋子的注意，他們跟在我后邊，亂喊亂唱亂跳，倒像我是個冷靜的領隊，不過，我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他們看到我這么個人大概很希奇。我想，我應當獲得他們的認同，起碼，要融入他們之中。

我便模仿他們。可惜，我缺乏藝術細胞，應當說，他們的動作毫無規律，幾乎是即興表演。我把登記簿揣進口袋。漸漸地，我放棄了過去見識過的舞蹈、體操的標準套路，進入想怎么動就怎么動的境界，不再有人糾正或指責我動作的失誤。我放肆起來，很快，我周圍聚集很多瘋子，他們竟然模仿起我來，我笑，傻笑。

我想，我是不是瘋了。不過，我的神志絕對清楚，我甚至跟瘋子碰碰撞撞。他們不再用敵視、警覺、畏懼的目光瞅我了，好像我已成了瘋子中的一員。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有個人過來拽拽我的胳膊。我知道邂逅了一個清醒的人，他本來就混在瘋子堆里，我根本看不出來。

我甩開瘋子，跟著他，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顯然，他正常。

他說：你這顆明亮的星星怎么進入混沌的烏云里了?

我說：要跟瘋子打交道，我首先要成為瘋子。

他說：看來你相當正常。

我說：你不是也正常嗎?我接受普查的任務就是要挖掘出你這樣冒充瘋子的居民。

他說：這個鎮子，已被瘋子主宰了，我想留在這兒，也是不得已這樣做呀。

我說：你不難受嗎?

他說：難受的是，他們要推舉我主持鎮里的工作，我拒絕了，我不得不裝瘋賣傻加以推卻。

突然，他趴在地上，說：快，快，騎上我。

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這人說：你偷偷摸摸在這弄啥名堂。

我說：我在登記鎮子里的人口，你是誰？

他說：你猜我是誰？

我立即取出登記簿，開始詢問他的家庭住址、家庭成員。

他隨即手舞足蹈起來，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唱著跳著離去。

那人站起來，神色慌張。

我說：你這么害怕，他是誰？

他說：是鎮上的頭兒。

我說：他怎么一下子瘋了。

他說：鎮里有規定，瘋子管理瘋子。

我說：我看他很正常。

他說：正常了就當不成頭兒了。

我說：你呢？你不是很正常嗎？

他說：我擔心他看出了我的正常，那樣，我在鎮里就待不下去了。

我犯嘀咕了，難道一鎮的居民其實并沒有瘋？而瘋的是我。我借此逃避追捕，因為，其他地方的規矩對這個鎮子無效。

私塾先生

我們這個鎮早先有個錢莊，錢莊主家底殷實，他打算給兒子請一位私塾先生，就是現今的家庭教師。錢莊主跟我私交甚篤，不過限于對弈，無非是調節調節精神。

錢莊主要我在熟悉的文友里物色一個私塾先生，當然報酬從優。我出了一個點子，說：你擺一桌酒席，我召集一批有學問的文人，等到大家喝酒喝到興致很高的時候，你就傳報主考官駕到，考核誰是最佳人選。

錢莊主說：哪里請主考官？

我說：隨便叫一個人，不見得肚子里有墨水，外貌要像那么回事，他實際上是個擺設，往那兒一坐，啥也別說，自會出效果。

錢莊主說：憑什么標準來選出理想的私塾先生呢？

我說：主考官一坐，一桌人里，有人表情驚慌了，就說明肚子里沒啥東西，有人表現出沉著，那就是你兒子的先生。

錢莊主認為這個主意不錯。第二天中午，他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大家杯來盅往，喝得興致正濃，錢莊主管家來傳報：主考官來啦。

這幫文友生活寒酸，都想在錢莊主家謀個對口的活兒，無非是生活得滋潤些，所以，主考官一坐到預留的座位上邊，他們不知怎地，竟拘謹起來，有點亂了手腳，灑了酒，掉了杯，洋相百出。

錢莊主物色的主考官外貌確實像一個主考官，頗有威嚴。

九位來應聘者，唯有一位坐在那不動聲色，他酒量不錯，臉色如同沒飲酒，儼然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錢莊主給我遞了個眼色，看來，他已鎖定了這位鎮定自若的人。席間，主考官沒說一句話，憑著錢莊主的眼神（預先談定了），主考官推說有點要緊的事就離席了。酒席已吃喝到了尾聲。

錢莊主便向那位鎮定自若的人恭敬地欠了欠身，表示出尊敬的意思。

可是，那人還是紋絲不動。有點不對勁，細瞅，他的面色發白，甚至鼻息微弱，幾乎感覺不到了。大概他過于看重那個職位，主考官嚇壞他了。

錢莊主慌了，畢竟事情出在他家里。人命關天呀。他支使管家去喚那人的家室。

隔不久，錢莊主的堂間已哭喪一樣鬧騰起來，要錢莊主賠人。

錢莊主拉起我到里間，要我想個法子，解鈴還須系鈴人嘛。

我出面，對著一屋子哭哭鬧鬧的人說：各位安靜下來，請安靜，哭哭鬧鬧解決不了問題。

屋子里像獵人進了鳥林，聲音戛然而止，她(他)們的目光都對著我。我做了個“別出聲”的姿勢，仿佛別打擾了難得入睡的一個人。

我走近依然在椅背上的那個人，貼近他的耳朵，我高聲喊：主考官來嘍？

他像是被刺了一下，身子一抖，他又被嚇活了。

錢莊主舒了一口氣，接著的一天，早晨，錢莊主差人來喚我去——我有點對不住他了。我趕到錢家，門庭張燈結彩，大門上邊貼著鮮紅的“囍”字。我猜錢莊主又有什么驚喜之事，約我來助興。

堂間，擺著一桌酒席，昨天一樣的規格，在坐的皆為他家的親戚朋友，還有他的寶貝兒子。

管家看見我，就朝里邊喊：先生到嘍?

我朝身后張望，并無別人呀。

錢莊主牽著兒子的手，迎上來，說：來拜先生。

我忙說：不敢當，不敢當。

錢莊主說：你出點子挑先生，又能把嚇死的人嚇活了，憑此，我聘請你為我兒子的先生。

我推辭不得。

親愛的讀者，這是我聽來的故事。只不過，我冒充了里邊的人物，無非是滿足我當私塾先生的夢想。我懷疑，起始，“我”就策劃了這個“故事”，只是，這個第一人稱的“我”難以策劃出細節——嚇死以及嚇活。我去看故事里的“我”，不禁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