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蘿卜燉大腸（外一題）

晨起，滿窗白雪。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見這樣厚的雪了。小時候，每天上學都要起得很早，自己給自己準備早飯。有天清晨，打開門，幾寸厚的雪就堆在家門口，世界一夜間變了顏色，那樣的驚訝是一輩子的記憶。

看雪是一回事，受凍又是另一回事。從家走到學校，鞋全都濕透了。也沒地方可以烘干，就那么凍著忍著，和別的同學一樣，在學校的硬板凳上抖縮地坐上一整天。中午是在學校里吃的，吃什么早就忘了，只知道心里想著快點下課，快點回家。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卻還得繼續在風雪里走上好幾里路，才能到家。

冬天，院門大都是半掩著的。那天，沒進家門，就在院子里聞到一股溫熱的濃香，心里便先一熱，快走幾步，推開門去，看到廚房煤灶上燉著的那個鍋。

鍋里該是什么？

母親見孩子回來，便打開鍋蓋，頓時香氣如蝴蝶飛舞，直撲入懷，讓人喜悅得有些心痛。大腸燉蘿卜。這油滑香膩的氣味，對平日里不太經常吃得上肉的孩子來說，真是親切美好。

母親早已準備好碗筷，為雪地里歸來的孩子舀上一小碗濃湯。熱騰騰香撲撲的湯從嘴里一路往下滑，每到之處，就如春風，有處處開花的感覺。身體在這開花的感覺中舒展開來，變得新鮮而靈活。

喝完湯，才放下書包，脫去濕鞋，換上母親烘好的暖融融的布鞋，然后聽從母親的指揮從客堂搬來凳子。一家人就圍坐在煤鍋旁，沒了坐在桌前吃飯時的那套規矩，一切都變得隨意放松。大碗的米飯，油膩溫滑的大腸，解膩清香的蘿卜，香而純的濃湯，到處都是熱氣騰騰暖洋洋的。父親也難得喝了一杯加姜絲溫過的老酒，那老酒雖沒品嘗過，但看得出父親的陶醉，因酒，平日里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還講了兩個有趣的故事。與三國演義有關，故事里的細節至今還記憶猶新。即便長大后看了三國，知道父親的細節與書里的相差甚遠，但父親的細節印在腦子里，依舊無法被書取代。

屋子外面鋪著厚厚的雪，天上的雪繼續瘋狂地往下飄落。有屋外的天寒地凍襯著，這有大腸燉蘿卜的廚房更讓人覺得溫暖踏實。

年末這場雪，又讓人想起小時候下雪天母親的那鍋大腸燉蘿卜，便想重溫，想尋找，想由此再與孩童時的自己相逢。

于是去了菜場，準備買大腸。因為沒幾天就過年了，第一趟去沒有買到，說是賣完了，便和攤主預定好，等到第三天才將大腸買回來。這大腸因雪而起，就如有些愛戀因一個笑臉而生一樣，它讓你生了情致，有了欲望。就如這場厚雪也讓我第一次生了做一鍋大蘿卜燉大腸的欲望。

大腸是買回來了，但看著油膩膩的一大團，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冰箱里放著。雪還在下，想象依舊在腦子里蔓延，有時漫無邊際，冰箱里的大腸始終是想象的中點。

到了正月初二，下了決心，鉆進廚房，彎腰定站在洗碗池邊，足足花了二個小時，才將大腸清洗得自以為干凈了。此工作的繁雜程度，遠超出想象，直接體現在身體上的結果是腰酸背痛、腿抽筋、頭腦發暈。

接下來用溫水過頭水，放高壓鍋里煮。煮過后，再倒進已經準備好蘿卜的沙鍋里慢火燉，過程加再加上各式調料，總算到了上桌品嘗的時候了。這味道如何？

這味道，不好評說。

但味道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場溫暖的回憶和想象?；貞涀屓丝吹竭^去的自己，想象引發出現實，這現實便是日子。日子有想象也好，沒想象也好，都得過下去。但有想象與沒想象的日子，其中微妙與不可言喻之處，總歸是不一樣的。

外公的橘子

三個金黃色的橘子，擺在我的枕頭邊，金子做成的一般，帶了神圣而又溫暖的光澤。周邊的事物都暗淡無光，虛化成一片沒有色調的無。

年幼的我站在三個金黃色的橘子面前，看了又看，懷疑它們是否真實的存在?？伤鼈兦д嫒f確的就在那里。我蹲下身去，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捧起來。我甚至能夠感覺到輕微的、類似于心跳般的顫動，它們有著與人類相同的呼吸。

我輕聲問：“是誰讓你們來的？”

“是你的外公，是他把我們帶到你枕邊來的?！彼鼈冋f。

“外公？他在哪里？”我四處張望。周圍什么都沒有。我叫著外公，一聲比一聲輕柔。我怕嚇著外公，因為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有吵鬧聲刀一般劃破黑暗，隨聲而出的是一個大男孩。他用力地從黑暗中擠出來，伸出臟兮兮的手，搶走了我的橘子，粗魯的，霸道的。

我不知道他是誰，為何要拿我的橘子。我說：“放下我的橘子，這是我外公送給我的橘子?！?/p>

他嘻嘻哈哈擠眉弄眼，眼里帶著嘲弄的意味：“橘子在我手里了，就是我的了?！彼麆冮_橘子，吃了一半，把另一半橘子肉抓在手心里，用力一擠，鮮而嬌嫩的橘子汁散發出淡而香甜的氣味，順著他臟兮兮的手流了滿地。

“氣死你。”他踩過滿地的橘子汁，重新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我蹲下身去，心里受了傷，委屈地哭泣。似乎有只手在我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我回頭去看，外公微笑著站在我身后，他抹去我臉上的淚水，說：“做個善良的人，一切都會發光……”

我從夢里醒來。

是三十二歲初冬的凌晨，頭痛欲裂。經歷了世事，承受過痛疼與傷害，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遭遇過矛盾與挫折，被人惡意中傷過，身心會不時覺得疲憊脆弱。而一直疼愛我的外公在夢里送來橘子，它散發著神圣而溫暖的光澤，不由得使人心動。

我想起在某本書里讀到的一則故事：一個女孩羨慕鄰居家的女孩過生日時得到的那條漂亮的紅裙子，因為別人有，她沒有，心里便嫉妒著，百般痛苦。處心積慮把鄰居家曬在陽光下的裙子偷來，用剪刀一刀刀把它剪破了，才覺得解氣心安。可見嫉妒是如此空虛和暴戾的東西，它讓心懷嫉妒的人置身于內心的火焰之中，糾結反復，無法自拔。那其實是屬于他自己的火焰，與漂亮紅的裙子，與金黃色的橘子無關。與他人無關。

外公是個簡單的人，他沒有太多的天賦去理解和處理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關系。他坦誠善良，相信人心都是好的。文化大革命時，他受到無端的折磨，子女的命運也因此改變。晚年，可以和一只貓一只狗快樂地相處老半天的外公哼著小曲走在街頭，遇上當年那個折磨過他、同樣也已經老去的人，外公笑哈哈地和他打招呼：“身體可好？”“兒女可好？”“今天中午吃了些什么？”“家里養貓養狗了沒有？”

人還沒到家，就有人將街頭的情景告訴了外婆。一輩子活在世事隱忍之中的外婆，對哼著小曲慢悠悠踱回家來的外公忿忿叫嚷：“你忘記當年的痛了？”

“記住了又能怎樣？忘記了好，忘記了，心里開闊了，人便活得舒服了?！蓖夤呎f邊走到一旁，看貓和狗打架去了。

善和寬容，不暴戾，是最有力量的。見不得別人好，心里也已經沒有好了，而他內心的惡，亦會激起別人的惡，他在這個世上終將得不著依傍的事物，也永遠不能獲得內心的安穩。善和寬容就像靜水深流，滌蕩人心，成全自己。

做個善良的人，橘子美麗的色彩仍舊會在你心里發光……

這一切都還不是真相。善良源于內心的安定簡單。如果人生觀開闊堅定，自成體系，與世間空浮的事物也無太多的瓜葛，對自己所追求所喜歡的東西沉著鎮靜，那么，要與不要那個會發光的“橘子”，又有什么關系？

【責編 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