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祁連山
河西戈壁荒涼,一路總有祁連山做伴。
閑翻地理,祁連山的百分之九十,原來是在青海。
從互助的孔雀山開始,一塊一塊金黃的油菜花地開始在視線中升起。越來越密集,到門源時,滿目皆是。一高興,就忘記了翻大坂山時缺氧的惡心難受。高興完了,還得堅持著一路奔向民樂呢。
民樂原本叫東樂,1932年遷縣址至洪水城,改叫民樂,取人民安居樂業之意,是個好名字。
民樂的蘋果梨很大很好吃。還有大蒜,也是是民樂的特產之一,兩千多年前就開始種了。兩千多年前,是漢以前吧。不知道漢武帝吃不吃大蒜,雷厲風行鐵腕政權的漢武帝熱愛狩獵,那些野味們煮好沾了蒜汁辣椒,一定會更加美味。只是一張嘴,圣旨也帶了股蒜味。不過有公公代宣,武帝就繼續吃蒜汁沾肉吧。
民樂紫皮大蒜個大、味辣、易剝皮。
汪曾祺的小說里常寫紫皮大蒜,主人公用蒜就了面吃。挑這樣的蒜一定要用手一一捏過,才個個瓷實。
一路吃手抓,吃手抓時一定要就蒜的。青海的手抓是羊肉掛起來晾得半干后煮的,有股子風吹過的硬梆勁兒。啃完了手抓,我就一個接一個吃著木糖醇。
青海湖邊油菜花,在藍的天青的湖襯托之下,燦爛壯觀得無法形容。
一只鳥兩只鳥千萬只鳥飛走了,如夢醒般了無蹤跡,八月的青海湖變得格外空蕩,只有遍布的瑪尼石堆,上面壓了哈達。
一塊瑪尼石是念一次經,遍布的瑪尼石堆是念了多少次經呢?
只有遍地油菜花,遍地黃金。
“祁連”是古匈奴語,意為“天山”,不知是不是指它的高度,高得與天相連的山嗎?
《中國國家地理》上看過整幅從山頂俯拍的祁連山圖片,不是沿路的一條線,而是無比壯觀的山脈群。于是,不光高,還有了體積。
千里之內是祁連山,千里之外還是祁連山。4000多米的祁連山,攔腰剖開個口子,這口子就是扁都口。
一個小小的傻女子,站在高高的扁都口,就看見了衛青、霍去病和班昭嗎?小聲些,別吵醒戍邊的那些將士們。
偶爾有羚羊、野驢出沒其間。
戰場風塵還未散盡。雨裹在風里來了。
等到太陽出來了。拉著絲綢的車走來,休息一會吧,一場大雨讓絲綢受了些潮氣,一匹匹輕輕晾曬在風里,讓人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滿天云彩都成了絲綢。
南巡的隋煬帝,曾用絲綢裁制船帆,還有妃子們好看的衫襦長裙。
南巡完了西巡,六月飛雪,擋不住的冷啊。剛剛打敗吐谷渾的英雄軍士,來不及脫下鐵甲,和著血凍在了身上。披甲將士,以山的姿勢挺立。
血色祁連山,永遠帶了頂白雪的棉帽子。
成吉思汗和他橫掃天下的英雄鐵騎,也走上這條剛剛運送過絲綢的路,只是天上沒有雕,射鷹?是不是太容易了些?
往最近處想,當年解放軍攻打蘭州,定了三個方案,其中一個就是要從扁都口長途奔襲。后來,并沒有采納。但是西路軍當年是從這里突出了馬步芳軍的重圍。
駝隊沿大漠緩緩而行,“叮當叮當”的駝鈴聲,使行走變得生動起來。
一位攝影家朋友拍了很多大漠駝隊的照片,黃沙漫漫,夕陽斜照,一支長長的駝隊,在沙上走成剪影。很是唯美的景象。于是就問他這么好的景怎么都被他遇上了?他說是選好景,等著太陽夕下,花五塊錢雇一支駝隊走走,就可以拍了。
藝術往往來源于虛構。
祁連山不需要虛構,祁連山實實在在。
三危山與莫高窟
三危山是先于敦煌進入中國古代典籍的。這一橫亙數十里的赤褐色砂石山脈,因為山峰高聳,看起來搖搖欲墜,于是得名三危山。
自古至今,三危山多次有千佛或是金光顯現,于是歷代都在山上修建廟宇。這座連綿的赤褐色山,在人們心目中是金燦燦的。
我長久的凝望著三危山,期待著傳說中的景象出現。
三危山半山有一井,人稱“觀音井”,傳說是南海觀音路過此山時小憩,不小心將手中裝著圣水的玉凈瓶遺落化為此井。故事里的觀音有些像丟三落四的鄰家小妹,神也因此讓我覺得家常了許多。
虔敬地俯身喝了玉凈瓶里的水,神圣良善家常的觀世音菩薩,保佑跟我一樣的眾生從此不要再為病痛所困了吧。
三危山隔著宕泉河與鳴沙山東西相望。史載,高僧樂僔云游至此,始見佛光,于是開始在鳴沙山架空鑿窟,修建佛龕,這就是莫高窟。
莫高窟的第一個洞窟因三危山而建,三危山與鳴沙山便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等不到異象顯現,那就接著看莫高窟吧。
莫高窟現編第16窟,北壁有洞,這就是那個發現封存大量敦煌文書的密室。人們將唐代河都西都僧統,主管敦煌僧法律三學教主洪■的塑像搬來放在這個窟里。于是我看到最偉大的發現有高僧作伴。洪■正在打坐,細細看看洪■清癯的臉,每一條皺紋都是按他本人的樣子塑就的,摸上去會有溫度嗎?
收起我褻瀆的壞想法,我佛慈悲,請原諒我的無知唐突吧。
那個掘開北壁洞口的王圓彔,只能委委屈屈地站在院落一隅的磚塔里,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
東面被刻出寞高窟的鳴沙山,一點也不寂寞。它的懷中,一泓月牙形的泉水眼睛般亮晶晶著。
它跟我一樣期待著嗎?
白馬塔
敦煌市西郊七里鎮白馬塔村,有一白馬塔。
老霍在七里鎮,所以只要來敦煌,必去七里鎮。
還在青海湖時,老霍就不停地發短信,問哪天到。
老霍在石油管理局。曾看過西晉張華《博物志》里記載的一個關于古人使用石油的故事。南北朝時,突厥人大舉攻城,城內守軍取來石油,燒毀攻城的云梯,解除了危難。
石油的用處功勞看來不小呢。
老霍現在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了。上學時他暗戀我們宿舍的一個女生,兩個人的座位隔了個過道坐著。快畢業時,那個女生跟我們班長談起戀愛,老霍還是不說,只是憤然而起,把座位搬到最后一排坐下。那個女生看他搬桌子,面無表情。后面的同學沒有馬上把桌子挪上前,那個地方就那樣空著,像嘴里整整齊齊的牙拔去了一顆,那個空座位,就那樣豁了很久。
一見面,老霍說要帶我去吃驢肉黃面。呂記驢肉黃面,滿滿的人,驢肉切得薄薄的,沾配好的料吃,黃面用平碟子裝著,就端了上來。老霍比上學時更英俊,越長越眉目清楚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有誰見過女人越老越眉目清楚的?
記得上次來敦煌,老霍也請我吃的驢肉黃面,那時他剛分來敦煌,也不太熟。上了出租,說讓拉到一家好些的驢肉黃面館,司機拉著我們一路往郊區開去,走了很遠還沒有到。老霍疑疑惑惑地問,是不是你們親戚開的館子啊?司機不好意思了,便使勁說他親戚做得面多么好。結果肉不是很新鮮,面也不好吃。老霍直抱怨。
想起來,不由得笑了。
吃完驢肉黃面,踏踏實實的去看白馬塔吧。
白色的塔,覆缽形塔身。是佛祖將剛剛食用過素齋的缽扣在這里了嗎?
安 西
安西風大。
下了車,站不穩,不住腳地被風吹著走。
婷婷的帽子被風刮走了,她奔跑著追去,一直跑了很遠。我壓著被風撕扯的衣襟,看成群風力發電機葉輪在呼呼地轉著。那大葉輪想要把安西所有的風都變成電嗎?
安西原稱瓜州,康熙皇帝大敗葛爾丹后改名安西,義為安定西域,如今它又改回原來的名字。瓜州安西,安西瓜州,像一個人的兩個名字,一個大名一個小名,哪個大來哪個小?
我還是喜歡叫它安西,安西,在風里輕輕地喚它,像是呼喚心底最親愛的人。
有個叉路,是往鎖陽城去的。鎖陽城建于漢朝,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西路紅軍西進新疆途中最后一戰,是在這里打的。滿目斷壁殘垣,掩不盡的刀光劍影,已是草木萋萋。
安西街上,小攤上到處賣褐色的干鎖陽,視之形狀可疑,如排好隊的男根。鎖陽是一種植物塊莖,小紅蘿卜一般,食之可以壯陽。安西三絕之一,是用鎖陽泡制的藥酒,來了一定不能不喝。
灰蒙蒙的鎖陽城,空無一人,遼闊的城墻,用歷史的目光看這一切吧,落日輝煌地趕來,然后匆匆謝幕。
夜做一夢,進了鎖陽城,到處賣煮鎖陽、蒸鎖陽、炸鎖陽、煎鎖陽……
鎖陽有紅白之分,吃起來味道也不一樣,據說白的面甜,好吃一些。
橋灣城還遠著呢,這次是去不了了。
那里曾掛有一大一小兩面人皮鼓,臟臟的黃色,敲起來“撲撲”的聲音,像有人斷斷續續地嗚咽。
從壽昌城說起
陽關向東,就是壽昌城了。西漢時,此城為龍勒縣治所。
壽昌城城南有一山,周朝時有龍馬飛過,口中銜勒掉落山中,此山得名龍勒山,此縣得名龍勒縣。又是一個有關仙界遺失人間的故事。天上的一件小事,到了人間也就成了大事。你看《西游記》里天上的小貓小兔小人物,下到凡間最次也是個山大王吧。
只是,龍馬是龍還是馬呢?
隨地可見許多黑白兩色的扁石頭,中間凸,四周薄,有加工過的痕跡。果然,唐時,敦煌每年都要向朝廷進貢圍棋子。壽昌當是加工地了。
壽昌加工圍棋的石料據說采自龍勒山,安靜地坐在長安的人們,手握在風沙中打磨得細膩如脂的石頭,會耳聞龍吟之聲嗎?
撿幾粒黑石頭白石頭帶回家,給我學下圍棋的兒子看,古時候的圍棋子打磨成他用的云子那樣模樣規整,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壽昌城外有一古董灘,現已是大片農田掩蓋。
走了很久,沙丘間終于暴露出古磚瓦、陶片的蹤跡。我驚喜,撫過殘骸,以為撫過了歷史的蛛絲馬跡。
壽昌城南壽昌海。《漢書·武帝紀》中記載說,一南陽新野人被流放此地,在壽昌海邊數次見一群野馬,它們體態魁偉,骨骼非凡,很奇異的樣子。于是這個人就在河岸邊捏了個泥人,手里插了個套馬的圈子。時間長了,野馬在泥人旁來來去去,飲水自如。有一天這個人自己手執繩圈站在那里,終于套得天馬。
漢武帝得此馬后甚為高興,認為是太乙真人賜他神馬,命名為太乙天馬,做《太乙之歌》,其中道“太乙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輿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
汗流如血的太乙天馬是那個掉落銜勒的龍馬嗎?
太乙天馬不再飛翔,它以飛翔的樣子奔跑著。
還有什么與馬有關呢?
肅北連綿山脈被形似烈馬鬃毛的山隔成南北兩塊。
馬鬃飄揚,馬鬃山永遠保持了馬鬃飄揚的樣子。
唐朝的軍隊過去了,宋朝的商隊過去了。現在還有誰,能騎著紅鬃烈馬,浪跡天涯?
馬鬃山在風沙里,我在風沙里,摸一下馬鬃,像給最親的人打了招呼,然后,是誰把風吹成了沙,又是誰把沙吹成了風?
馬蹄風塵,鬃毛飛揚。
長 城
長城是戰國時秦昭王開始修的,一修就沒個頭了。一統天下的秦始皇,先急急的去修復長城了。
城墻夯土筑就,夯筑時土里加了砂礫加了紅柳、胡楊枝。沒有了眼淚澆灌,紅柳、胡楊枝干渴著站了幾千年。據說守城墻的士兵,會在墻內側鋪上細砂,據此來察看有沒人翻躍城墻。
巍巍嘉峪山西麓,是明長城的西終點嘉峪關。城頭垛口林立,垛墻磚砌而成。
城墻內壁放一塊磚。因為計算用料的人是個天才,所以城墻砌完,只剩此一塊磚。
最有趣的是內外城之間的甕城,進了甕城,就成了鱉了。
城上角樓,角樓磚砌,角上是磚雕的龍頭。
一有戰事,長城的烽火臺是要點狼煙的。白煙沖天,消息依次就傳遞走了,援兵將至。燒出狼煙的不是狼糞,《狼圖騰》中說干狼糞點著是不冒煙的。資料中說,點的是蘆葦。狼煙四起當然比蘆煙四起雄壯得多,所以還是狼煙吧。
烽燧附近碼了很多蘆葦垛。
漠北一戰,已經很久不打仗了,城墻之內,蘆葦堆成了山。還是堆成山了好啊,狼顧處,狼煙不起。
附近一烽燧周圍堆了十五堆十分整齊的蘆葦垛,凝結一起,已經如化石般堅硬了。
風吹平了馬蹄印,耳旁還有廝殺的聲音,遠了遠了。
只有城墻,灰蒙蒙的,滄桑斑駁。
在城墻下照了張像,跟它比起來,我顯得異常年輕。
敦 煌
沙州是敦煌的舊稱,“西北指流沙,東南路轉遐,獨悲笛海畔,歸望阻天崖。”流沙指的就是敦煌。
敦煌被沙漠戈壁所包圍,氣候干燥,氣溫變化大,植物稀少矮小,為風沙地貌。沙漠多集中在鳴沙山地帶和黨河兩岸及其下游地帶。看舞劇《大夢敦煌》時,里面有一幕,風沙肆虐,男主人公莫高在狂風中堅持畫著壁畫。一面被里面的愛情感動,一面想,千年以來,莫高窟沒被風沙掩埋還等著我們的頂禮膜拜,實在是個奇跡。
敦煌有“沙漠綠洲”之稱。
古時的沙州,唐朝安史之亂時,土蕃趁機攻取隴右之地,沿祁連山步步緊逼。沙州節度使周鼎計劃焚燒沙州城,從漠北東奔回唐。
沙州閻朝縊殺周鼎繼續抵抗,與吐蕃戰近十年之久。后糧盡,徙他境。投降。
后來,吐蕃人將毒放在他的靴內,暗殺了他。
沙州漢人雖胡服臣虜,但每年祭祖時,著漢裝后痛苦著將衣服藏起。
什么樣的毒呢,毒針毒菱角?我想象不出來,或者干脆放一只毒蜘蛛,一伸腳就咬了一口。
記住這個故事,在敦煌時早晨起來穿鞋時總要先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
拉開窗簾,日出正輝煌。快快取出相機,拉長鏡頭,調遠焦距,清清楚楚的拍了下來。其實,要是從低處,透過樹梢或是樓宇,拍出來可能會更有意思。那張照片看起來像張隨處可見的明信片,毫無特色,看不出有敦煌這個大背景。可是我還是喜歡,只是因為是我拍的。于是好好存起來。
從鳴沙山回來,去了敦煌夜市。
敦煌的夜市輝煌無比,像是一城所有的人都擁到了這里。我們等了很久,所有坐著的人都端著啤酒,忙著吃著燒烤,一面嗑著瓜子,看起來沒有人想要輕易離開。
終于坐下了,點完菜,一個小男孩適時地送上歌單,賣唱的是個男孩,處在成年與未成年之間,他也等了很久,沒有人點他的歌,他堅持著,提把暗紅的吉他,沒有人點歌,他就堅持著決不開口。
一個小孩把穿著涼鞋的腳伸進噴泉落下的水花里,然后在廣場里跑來跑去,踩出一個又一個濕漉漉的腳印來。
噴泉旁是反彈琵琶的雕塑,仙子盡量的把手伸向肩后的琵琶,然后,仙樂飄落嗎?
仙樂沒有飄落,是那個男孩的吉它聲,他開始唱了,“煮了又煮的酥油茶,還是當年那樣濃。釀了又釀的青稞酒,讓我醉在不眠中……”,他唱得太溫情,一面撥著吉它,身體前后前后不停的搖動著。接著是《媽媽的羊皮襖》。好像在甘肅最西面的這個夜晚,大家都想聽藏歌。
再往西,就是玉門關了。
往回走,路過雙塔水庫。
雙塔水庫成為水庫之前,挖出過大堆的石刀石斧,史前人曾經在水庫上面,手執工具,來來去去。
路過懸泉置遺址。我一向以為漢朝那個叫李廣利的不爭氣將軍只會打敗仗,讓匈奴把坐騎都搶了去。沒有了坐騎,他只好走著回嗎?望不到頭的祁連山山連著山,他得走到什么時候呢?
《西涼異物志》里記載了一個凄美的故事,貳師將軍李廣利奉旨征伐大宛,至此處,兵士渴極乏極,李廣利以掌撫山,仰天長嘆,悲不能已。誓畢,他拔出佩劍,刺祁連山,飛泉涌出,以濟三軍。因劍刺在崖壁,泉水側出,故稱懸泉。
是不是跟李廣箭沒石棱同樣動人心魄?
李廣射入巨石的箭,千年后,箭簇長成了一片樹林。是這一片還是那一片呢?一塊突兀的巨石,2000多年前的匈奴人,必騎馬繞行。【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