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水男,生于1964年9月。山東濟陽縣人。濟南市作家協會理事,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20余年筆耕不輟,創作出版長篇童話兩部(《無量童子》和《神醫金絲猴》),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中短篇文學作品百余篇,散見于《小小說選刊》、《雜文界》、《遼河》、《芳草》、《當代小說》、《中外童話畫刊》、《齊魯晚報》等報刊、文集。新近創作完成了長篇小說《一河風情》(待出版)。
東天邊剛剛冒紅,清陽鎮糧站門口就傳來女人的罵街聲:“你這狗日的瘸驢是什么托生的呀,欺負俺家淘氣,讓他上吐下瀉的,你這黑心肝的瘸驢,有種的滾出來,老娘讓你把俺淘氣拉的稀屎吃了!”
那女人三十來歲,高個壯腰,寬額圓臉,蓬頭散發,嘴角泛著白沫,兩顆虎牙很招眼地向外齜著,嘴叉很寬,嘴唇很薄。她一手卡腰,一手指點著糧站大門,聲嘶力竭地叫罵。
站長陳糧食剛剛起床,正要上廁所,站下來側耳聽聽,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就拄了拐杖來到大門口。這時杜志儒、鄭天道和劉年正從門縫里往外瞧,陳糧食走過來問:“大清早的,是誰在咱糧站門口撒潑罵人?”
“是尹寡婦哩,陳站長,你怎么惹上這個賴人毛了?”杜志儒回頭說。
“我哪認識什么尹寡婦?怎么會惹著她?” 陳糧食不解地說。
“那你惹她兒子淘氣了?”劉年問。
“我也沒惹他呀,昨天臨黑他還……”陳糧食沒把話說完整,一怔,恍然地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她這是在罵我?”不禁火冒三丈,一下抽開門閂,提了拐杖就要沖出去,一把被杜志儒和劉年拉住了。陳糧食朝尹寡婦罵道:“這是哪來的臭娘們!大清早出門嘴就叉到屎上了,滿嘴噴糞!”
這天是陰歷十六,正是清陽鎮大集,早起趕集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
尹寡婦見大門開了,越加提高了嗓門,指點著陳糧食問:“你就是那黑心肝的瘸驢呀,你昨天讓俺淘氣吃了啥呀,一宿上吐下瀉的,稀屎流了一褲筒兒,你要賠俺孩子藥錢和褲子錢,不然老娘就待在這門前不走了!”說著,一屁股坐在大門前,左一聲狗日的瘸驢,右一聲王八操的瘸驢,滿嘴里噴著唾沫星子。
陳糧食心里洶涌的熱流巖漿似的往頭上冒,瞪著的眼珠子像子彈似的隨時都會脫膛而出。他咬牙切齒地罵道:“奶奶的,昨天你那狗崽子偷吃糧站的瓜干還沒找你們算賬呢,你倒惡狗先咬人,找上門來了,閃開!”罵著,奮力掙脫杜志儒和劉年,舉起拐杖又要沖出去,劉年急忙一下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腰。陳糧食一條假腿用不上勁,被鄭天道和劉年拉了回來。
杜志儒趁機“哐當”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陳糧食不滿地呵斥道:“你倆拉我干什么,她一大清早就在咱門前扯著嗓子浪吱吱,是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哩,去,去把她給我拖走!”
鄭天道和劉年放開陳糧食,重新開了門,走到尹寡婦面前,一人卡住她一條胳膊,把她提到百米之外。但鄭天道和劉年剛回來,尹寡婦接著跟了過來。鄭天道和劉年又轉身去扯她,她一邊掙扎,一邊招天呼地叫喊:“救命啊,糧站的干部打人了,這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呀!還有沒有王法呀!”
陳糧食罵道:“你這不要臉的賴人毛,干屎抹不到人身上,這么多人看著呢,別說老子沒有打你,就是打了你有啥?共產黨的天下就是打下來的,要不怎么叫打江山?老子南征北戰,打死的人讓你數你也數不過來,你倆放開她,讓她過來,老子的手正好癢癢呢,她敢上來,我就敢擼她!”說著,挽起袖子,擺好了架勢。
尹寡婦一看陳糧食的架勢,有些膽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扯亂了頭發,兩手使勁在臉上抓出幾道血道道 ,然后拍著大腿,一邊哭一邊罵:“快來看呀,糧站的瘸驢要打人了,俺沒法活了!”
陳糧食舉著拐杖要沖過去,杜志儒又一次把陳糧食攔住了,勸解說:“這娘們不是個善茬兒,上次淘氣跟虎子打仗,被打哭了,她堵了人家虎子家的門罵了半個月哩。君子不跟牛治氣,一個刁潑寡婦要是和咱打起來罵起來,在咱院子里耍了爛泥,咱糧站也不好瞧呀。”
鄭天道也過來勸道:“老杜說的是,要真把這賴人毛打了,她領了孩子不在咱糧站吃上十天半月不會散伙的,那樣,粘在手上就難抖摟了。”
陳糧食瞪著眼說:“我堂堂一個國營糧站站長,難道還怕她不成?我非要治治她,看她有什么本事!”
劉年說:“陳站長可能還不太了解這寡婦的脾氣,你越惹她她越上勁,你要不搭理她,她一會兒就滾回家去了。”
三個人把陳糧食拉到屋里,又說了一些勸慰的話。陳糧食問:“這是哪里來的死狗,我怎么不認識她?”
杜志儒說:“你來站上時間不長,怎么會認識她?她叫尹巧鳳,是前年才帶著孩子改嫁到鎮上的,可結婚不久她男人又得了肺結核,去年春天死了,一個寡婦拉著個孩子也不容易。鎮上的浮浪子弟和地痞子想欺負她,為了抵擋那些地痞子,她才變得又刁又潑了。”
鄭天道壞笑著說:“老杜,你怎么知道的這么詳細?你也去她那里占過便宜?”
杜志儒伸手在鄭天道背上打了一巴掌,說:“胡咧咧啥?咱是有賊心沒賊膽,有賊膽沒賊錢,有賊錢還沒賊身體哩。”
鄭天道和劉年都笑起來。
陳糧食也咧咧嘴。漸漸地,肚子癟下去,氣消個差不多了,他想,要真是淘氣吃壞了肚子,自己也有責任,挨幾聲罵也算不了什么,孩子病了娘哪有不著急的?但他又覺得就這么挨了罵,不聲不響地認了輸,太虧,這次不把她制服了,以后她蹬鼻子上臉兒,就更不好對付了。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從墻上摘下二胡,對鄭天道說:“搬把椅子跟我來。”
鄭天道問:“你想干啥?”
陳糧食說:“人家罵得這么好聽,像唱戲一樣,沒個伴奏多單調,我要給她伴奏哩。”
鄭天道一怔,馬上笑了,說:“這下有好戲看了!”接著,搬了椅子尾隨陳糧食來到大門口。
鄭天道把椅子擺在大門口中間。陳糧食坐下,囑咐鄭天道、杜志儒和劉年守住門口,然后從衣兜里掏出兩撮棉絮,團成團塞在左右耳朵里,操起二胡拉起來。尹巧鳳高聲罵,他就拉高音。尹巧鳳低聲罵,他就拉低音。尹巧鳳罵得急,他就拉得快。尹巧鳳罵得緩,他就拉得慢。
看熱鬧的人圍得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都說比春節后唱戲還有趣兒。
尹巧鳳本想找陳糧食的茬兒,一旦陳糧食接招,她就沖進糧站內耍懶,不沾光決不罷休。沒想到陳糧食不與自己對話了,搭不上套兒,又加上三個大爺們在門口守著,也不敢貿然沖到糧站里面去。尹巧鳳罵得口干舌燥了,陳糧食還在瞇著眼拉二胡,而且越拉越帶勁,圍觀的人不時地叫好。她白了那些起哄的人一眼,指點著他們說:“嚎嚎啥?跟豬似的,想看老娘唱戲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老娘還不演了呢!”說完,屁股一扭一扭地回家去了。
大家都笑彎了腰,直拿雙手揉腸子。陳糧食停下來,取出耳朵里的棉絮,對大家愜意地一笑,說:“好了,散戲了。鄭天道,把椅子搬回去,老杜,快去做飯,我都餓了。”說完,拿著二胡一瘸一拐地回屋去了。
吃早飯的時候,杜志儒問陳糧食:“站長,你怎么惹那淘氣了,讓那潑寡婦一大早就來咱糧站大罵小叫的?”
陳糧食瞪杜志儒一眼:“還不是那淘氣太淘氣自惹的?”
昨天下午,杜志儒、劉年和鄭天道下鄉催公糧去了,陳糧食坐著核對賬目。這時淘氣領著一群孩子一蹦一跳地來到糧站。淘氣,十來歲的樣子,長得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高聳,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透著機靈和調皮。他讓人纏著陳糧食拉二胡,自己和兩個孩子悄悄溜出辦公室,使出吃奶的力氣把7號倉門前的石頭移開,鉆進去,敞開肚皮吃起來。傍晚,陳糧食發現了,本想打開門訓斥一通,但又改變了主意,他把石頭重新砌好,然后坐在倉門口。天黑了,街上傳來母親喚兒的叫聲。里面的孩子開始合力推石頭,但怎么也推不動。有孩子大聲哭著砸門了,陳糧食才把門開開。門一開,淘氣領著兩個孩子一下竄出來,陳糧食想捉一個,一個也沒抓住,想追,一條假腿又不聽使喚,作勢追幾步就停下來,等孩子跑遠了,開心地大笑起來。
陳糧食講完,說:“也許撐壞肚子了!”
鄭天道說:“那淘氣確實夠調皮搗蛋的!來糧站偷糧食吃不是一回兩回了。”
“以后逮住了,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劉年說。
陳糧食若有所思,半晌才說:“教訓啥呀,一個毛孩子,還不是因為餓的?”
“那樣,如果倉庫里出現了超耗怎么辦?”杜志儒跟著問。
陳糧食說:“我來想辦法。”
大家再無話可說。
到了傍晚,尹巧鳳又來糧站門口罵街,陳糧食照早晨之法應對。尹巧鳳見既丟面子又占不到便宜,灰溜溜地走了。
1953年底,國家為掌控糧源,開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對農民生產的糧食實行計劃收購,對城市居民和農村缺糧人口實行計劃供應。陳糧食拖著一條傷腿,白天同區里的同志一道下鄉講解政策,催收公糧,又苦又累。晚上,他就坐在煤油燈下讀書識字看文件,打算盤核計賬目。累了,就從墻上摘下那把二胡,吱吱哼哼地拉兩曲兒。他拉二胡的水平很有限,就像在故意制造噪音,而他自我感覺卻很好,陶醉其中。
陳糧食剛來的時候,大家覺得他是榮軍,是英雄,是革命的功臣,都對他肅然起敬,加之一臉的嚴肅,大家都敬而遠之。時間長了,都摸透脾氣了,沒事的時候,站上的四個人就坐在一起拉呱,侃大山,胡吹海聊。
他們四人屬杜志儒年齡大,快五十了,五短身材,紅臉膛,禿頭頂,滿肚子的珍聞逸事和香艷故事。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聽房。劉年和鄭天道的老婆偶爾來站上住一宿,不管如何謹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杜志儒一雙巧嘴還能把整個過程學得惟妙惟肖。后來這變成了他訛人請客的一個手段,并屢試屢爽。誰要第二天不請客,他便威脅把看到的聽到的講出來,當事人怕丑事外揚,就只好花錢請客。
那時請客很簡單,一盤花生米,一盤豆腐皮,一壺燒酒就行。不論誰請客,當然少不了站長陳糧食。杜志儒本想把陳糧食拉進聽房的隊伍,但聽房是個憑耐力的活,有時要在窗前檐下蹲半天。陳糧食一條假腿,蹲不下,站不久,尤其是人家攆出來不能及時逃走,讓人當面抓住太尷尬,因此無論杜志儒如何誘惑,陳糧食從不參加。每到這時,杜志儒就開玩笑地說:“陳站長,你不能總這樣不勞而獲呀,一是你自己不去聽,不能要挾別人請客,二是你沒有女人,不能制造讓我們聽房的機會,也就沒有請客的機會,你這叫吃白食兒。”
“就是呀!”大家都跟著起哄。
陳糧食就說:“那啥法兒?要不,我給你們講一個南征北戰的故事兩抵了吧。”
鄭天道讓他講講腿被炸傷的經過,陳糧食避而不答,只說一句“那場戰斗可真激烈呀!”然后一臉不堪回首的表情,再就不吱聲了。
杜志儒輕輕地扇了鄭天道的頭,打破沉默:“你想揭陳站長的傷疤呀。說點高興的事。劉年,你不是有個表妹還沒找婆家嗎?我看跟咱站長挺合適的。”接著又回過頭跟陳糧食描繪劉年表妹的長相:“劉年表妹長得可漂亮了,柳葉眉,單鳳眼,櫻桃小口一點點,那臉面,那身段,那小腚棰,走起路來……這樣……這樣,一扭一扭的,騷極了。”杜志儒一邊說著,一邊表演起來,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笑畢,劉年認真地說:“陳站長,俺表妹確實長得挺漂亮,今年二十六了,解放前給地主家當童養媳,由于那地主崽子小,一直沒有完婚圓房。解放了,地主一家子被鎮壓了,那地主崽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俺表妹又回到了俺舅家。你要愿意我回家跟俺娘說,讓她給你們當媒人,表妹最聽俺娘的話了。”
陳糧食連連擺擺手,自嘲地說:“不行,不行,誰家好馬愿配瘸驢?我是個一條腿的瘸子,誰跟了我還不受一輩子累?”
杜志儒以為陳糧食當眾不好意思,就說:“你是榮軍,你是英雄,你是站長哩,缺一條腿怕什么,襠里又不少那東西。”接著,回頭對劉年說,“我看這事宜早不宜遲,今天我代表站長放你一天假,回去跟大嬸說,讓大嬸趕緊去串通串通,說合說合。”
劉年站起來說:“行,這事包在我身上。”說完轉身要走。
陳糧食雙手按著椅圈忽地站起來,厲聲喝道:“回來,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接著,摸起拐杖氣呼呼地走出門去。
大家不知道陳糧食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一個個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當年的公糧已經收齊了,還不到調撥和銷售的時候,糧站的工作就顯得很清閑。這反而讓喜歡熱鬧的陳糧食覺得有些失落,有些寂寞。他想起淘氣那群毛孩子好長時間沒來了,心里悶得慌。
這天下午,陳糧食看見一個孩子正在糧站門前的樹林子里用彈弓打鳥,他趕過去問:“這幾天你見過淘氣沒有,是不是還在生病?”
打鳥的孩子說:“淘氣的病好了,但他娘把他鎖在屋里不讓他出門,說是要懲罰他。”
陳糧食問:“為啥?”
打鳥的孩子說:“因為偷吃你們糧站的瓜干唄。”
見不到淘氣,陳糧食心里老像一根繩牽著似的,掛念難忘。陳糧食覺得與淘氣挺投緣,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在淘氣的身上,經常看到自己小時候任性調皮的影子,于是他決定去看看他。
傍晚,他提了10斤小米,買了一包點心、一把花糖來到淘氣家。
開門的是尹巧鳳。她一見是陳糧食,僵住了,平時一張說話不饒人的伶牙俐齒卻沒了詞,良久才問:“你……這不是陳站長嗎?你走錯門了吧?”
陳糧食說:“沒錯,我是來看淘氣的。”說著走進屋里,把拿來的小米和點心放在桌子上。
尹巧鳳摸手摸腳的,不知怎么是好,等陳糧食坐在椅子上,她上前接過拐杖豎在炕沿邊上,想了想,急忙轉身去給陳糧食倒水。
陳糧食從衣兜里掏出花糖遞在淘氣的手里,撫摩著他的頭問:“這段時間怎么沒到糧站去玩啊,我還有很多故事要講給你聽呢。”
“俺娘說你心眼太多,主意太壞,不讓俺上你那兒去。”淘氣怯怯地說。
尹巧鳳聽兒子把私下里說陳糧食的話當面對他說了,臉一下子火辣辣地紅了,努著嘴剜了淘氣一眼。
陳糧食又問:“我是壞人嗎?”
淘氣連忙說:“你才不是壞人呢,你是大好人,我和虎子他們到糧站偷瓜干吃,你從不打我們。”
陳糧食嘆口氣說:“我小時候也偷過糧食哩,還挨過打。”
“你也偷過糧食?也是偷糧站的糧食嗎?”淘氣仰著臉好奇地問。
“我偷的是魏財主家的糧食……咳,不說了,以后再告訴你吧。”
尹巧鳳把水端到陳糧食面前,忽然眼珠一轉,一把把淘氣揪過來,厲聲斥道:“淘氣,快跪下,給你的恩人磕頭!”
陳糧食愣了:“恩人,誰是他的恩人?”
尹巧鳳并不接陳糧食的話茬兒,對淘氣說:“你小小的年紀,就敢去偷國家糧站的糧食,要不是你這陳叔叔心善,早把你送到公安局去了,讓你蹲一輩子大牢!快,叫干爹,快叫呀,叫不應就別起來!”
淘氣快嚇哭了,跪下來,仰臉看著陳糧食,怯怯叫了一聲:“干爹!”
陳糧食不答應,只是問尹巧鳳:“你這是唱的哪出戲?那天你不是一個勁地罵我是瘸驢嗎?一頭瘸驢怎么配給人當干爹!”接著拔腿要走。
尹巧鳳一下子跪下了,哭腔哭調地說:“陳站長,那天全是我的不對,您寬宏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原諒俺吧,俺知道你是好人,俺孩他爹死得早,淘氣從小沒人疼,你就收下俺兒做干兒吧,淘氣,抱住你干爹的腿,快叫干爹!快叫!”
淘氣看著母親兇巴巴的樣子,抱住陳糧食那條假腿,連聲叫:“干爹、干爹……”
“唉——”陳糧食脫不了身,搖搖頭,無奈地長嘆一聲。
尹巧鳳站起來,說:“淘氣,起來吧,你干爹答應了。”
陳糧食急忙爭辯道:“我啥時候答應了?”
尹巧鳳說:“你剛才唉著了,一個大老爺們,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陳糧食糊里糊涂,不明白是咋回事,只是下意識覺得自己落到了尹巧鳳布置的陷阱里,就又嘆口氣,“唉——”
尹巧鳳接著說:“淘氣,你干爹答應第二遍了。”
陳糧食轉身走了。剛走到院子里,就聽尹巧鳳激動地說:“孩子,你有個當糧站站長的干爹了,以后挨餓的日子少了,以后不許偷雞摸狗的,長大一定要做個正經人!”
“奶奶的,中了這個女人的圈套了!”陳糧食嘆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陳糧食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淘氣的干爹。當然,陳糧食也可以推辭不認,一笑了之,但看到淘氣從小失去了父愛,實在可憐,自己也正好缺個兒子,最后決定認下這個干兒。
當了干爹,就多了一份責任。第二天早上,陳糧食買了書包、課本和鉛筆來到尹巧鳳家,對尹巧鳳說:“淘氣這個干兒我認下了,但我們要約法三章:第一,只認干兒,不認你這干親家婆;第二,淘氣到糧站來去自由,你不能去,咱倆井水不犯河水;第三,讓淘氣重新去上學。”又轉身對淘氣說:“既然認我做干爹,就要聽我的,不能再整天瘋了,要到學校去上學。”說著把書包遞給淘氣。
不等尹巧鳳說什么,陳糧食轉身走了。
學校與糧站一墻之隔。不知是受了母親的教唆,還是糧站的飯食比家里的好,淘氣便常到糧站吃飯。這當然要由陳糧食拿飯票。當時,糧食按定量供應,每人每月30斤,多出半張嘴來,陳糧食只好少吃些,從肚子里往外擠。
陳糧食對淘氣疼愛有加,糧站的人都說比待親兒子還親。淘氣跟陳糧食也很投緣,干爹干爹叫得既親又甜,讓陳糧食像三伏天吃塊大冰糕,從頭發梢舒坦到腳后跟。
有了榮軍英雄做了干親家,街上那些地痞子就不敢再占尹巧鳳的便宜了,尹巧鳳也像變了個人,不再撒潑,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尹巧鳳對陳糧食心存感激,無以為報,就扯了一塊青布,精心為他做了一雙千層底布鞋,本想到糧站親自送給他,但想起陳糧食的約法三章,就讓淘氣捎去。過了一段時間,尹巧鳳瞅他沒穿,就問淘氣:“上次送給你干爹的鞋怎么沒見他穿呢?”
淘氣說:“干爹說,誰稀罕你做的鞋?他把鞋又送給俺劉年叔了。”
尹巧鳳的臉上立時罩上一層陰影,緊緊地咬住嘴唇,把哭聲憋住,但眼淚卻泉水般地涌出眼眶。
淘氣疑惑地問:“娘,你怎么哭了?”
尹巧鳳擦擦眼窩,喟然長嘆一聲,委曲哀怨地說:“你干爹看不起我,人家不領我的情啊。”
雖然陳糧食不領情,但尹巧鳳還是照樣為陳糧食做鞋,一個月一雙。陳糧食讓淘氣拿回來,她再逼著淘氣送回去。
冬天來了。呼呼的北風吹著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尖厲的嘯聲。早晨起床的時候,尹巧鳳拿出棉褲讓淘氣穿上。淘氣一邊穿著棉褲,一邊笑著說:“俺干爹真笨,做棉褲兩根腿縫在一塊了,穿上邁不開腿兒。”說著,并起兩腿往前挪,差點摔倒了。
尹巧鳳笑出淚來,用手抹抹眼窩,問:“最后做好了嗎?”
“沒呢,說要等杜大娘去了讓她幫著做。”淘氣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說。
“眼看就要下雪了,他不冷么?”尹巧鳳自言自語地問。
“他是英雄哩,英雄還怕冷?在朝鮮打仗,在雪地里腳凍爛了都不吱一聲,再說他一條假腿,塑料做的,使勁掐都不疼,更不怕冷。”淘氣天真地說。
“傻兒子,英雄的肉就不長在人身上?一條是假腿,另一條不是肉長的?”尹巧鳳一陣心酸,眼一陣紅,差點掉下淚來。說完,找出剪刀、針線和頂針就要走,剛走到門口卻停住了腳步。她又想起了陳糧食的約法三章,不許她到糧站去。她轉回身,坐在炕沿上發愣。
淘氣問:“娘,你怎么了?”
尹巧鳳抬眼看看淘氣,說:“沒啥,快吃飯吧,吃了飯快去上學。”說著,去給淘氣拾掇飯。
淘氣吃飽飯上學去了,尹巧鳳滴水未沾,飯碗也懶得收拾,只是坐在椅子上發呆。
天上開始飄雪花了。一陣寒風卷著雪花撲進來,順著褲管嗖嗖地往身上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她站起來,心里像塞了把雞毛,又亂又沒著落。又一陣寒風撲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像芒刺扎了一樣的疼。她不再猶豫了,拿起剪刀針線,鎖了門,頂風冒雪朝糧站疾步走去。
陳糧食正坐在床沿上,把棉褲表里反過來,正過去,又拿了棉花往里塞,塞完了提起來一看,有的地方像個大畸瘤,有的地方還一點棉花沒有。他氣憤地把棉褲團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床上,惱火地罵道:“他奶奶的,老子能把大炮玩得溜溜轉,卻連個棉褲做不成,真他媽笨蛋!”
尹巧鳳推門進來說:“這是你們男人干的活嗎?粗手大腳的,我來幫你做吧。”
陳糧食吃驚地站起來,問:“你……你怎么來了?”
“你這里是虎穴狼窩?就來不得?”
“我們有言在先……”
“啥有言在先,你是金口玉言的皇帝老兒,你定的規矩就破不得?”
尹巧鳳幾句話把陳糧食噎得良久回不過神來。尹巧鳳取出剪刀、針線,帶上頂針,扯過棉褲拆了重做。她一邊穿針引線,一邊數落說:“有針線活怎么不早吱聲?你這是自找苦吃,自己糟蹋自己哩,凍壞了咋辦?”
陳糧食本想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但覺得那樣太不近人情了,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站在床前看尹巧鳳做活。
尹巧鳳看了陳糧食一眼,說:“看啥,想學徒啊,明年還要自己做?”
陳糧食坐回椅子上,眼睛還是盯著尹巧鳳那雙靈巧的手上下翻飛,由衷地贊嘆道:“論針線活,還是你們女人地道,又麻利又漂亮。”
尹巧鳳說:“要是男人什么事都能干,還要我們女人干啥?”
陳糧食嘿嘿一笑:“也是,也是。”
只用了一個多小時棉褲就縫好了。陳糧食從暖瓶里倒了一碗熱水,遞到尹巧鳳面前。尹巧鳳沒有接,她用牙咬斷最后一個線頭,把棉褲疊好,又拿起笤帚把床上的線頭布條掃了,站起來說:“以后有針線活吱一聲,別自己胡憋哧。好了,我走了,你快換上吧,天這么冷,要凍死人哩。”
陳糧食目送尹巧鳳消失在大門外的風雪中,心中一股熱流涌向喉頭,咕嚕咕嚕作響,喃喃地說:“這娘們真是既潑辣又知道疼人。”
從這一天起,陳糧食的約法三章就形同虛設了。這一天傍晚,尹巧鳳為陳糧食做了一雙棉鞋,親自到糧站來送,陳糧食留她吃飯。飯后,淘氣依偎在尹巧鳳懷里,歪著頭問:“干爹,你怎么叫陳糧食呢,你從小就在這個糧站里嗎?”
淘氣的一句話,勾起了把陳糧食八年前的酸楚記憶,兩只閃著淚光的眼睛望一望糧站的一排西倉,當年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他咽口唾沫,出口長氣,說:“說起我這名字,還大有來頭哩,我原來不叫陳糧食,叫陳石頭……”接著,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陳糧食出生在黃河邊的一個叫陳沙窩的小村子,本來叫陳石頭。十五歲那年,父親得了噎食病,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為給父親辦理喪事,陳石頭去魏財主家借了高利貸。第二年夏天,蝗蟲遮天蔽日而來,莊稼顆粒不收,高利貸無法還,陳石頭只好到魏財主家里扛長活,以工抵債。這年冬天,母親因為饑寒交迫病倒了,為救母親,陳石頭去偷魏家的馬料,不料讓人逮住了,差點被活活打死。等他跌跌撞撞逃回家的時候,娘的魂已讓餓死鬼勾走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他在魏家的糧倉上放了把火,逃離了家鄉。這一天,他來到一個鎮子上,遠遠地聽到大街上敲鑼打鼓的,見一些身披大紅花的人正在排隊,走近一打聽,才知道解放軍在招兵。要去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陳石頭聽說當了兵管飯吃,二話沒說就去報名。管登記的田參謀說已經有一個人叫陳石頭了,就給他改名叫陳良石。隨后陳良石跟著大部隊向南行軍打仗,一直打到全國解放,一九五二年,又跟隨部隊開赴朝鮮抗美援朝,在一次戰斗中被炮彈炸掉了一條腿,安上假肢后,轉業回到家鄉。回到家鄉,參加文化補習時,學校有一名教師,不知道是哪里口音,點名時,把陳良石叫成陳糧食兒,時間長了,陳良石又變成了陳糧食兒。讓人想不到的是,六個月文化補習結束后,陳糧食還真被分配到了糧食局。糧食局又把他分配到清陽鎮糧站當站長。更讓人驚奇的是,清陽鎮糧站就設在沒收的魏財主的房子里。
陳糧食指著那排西倉說:“這就是我當年放火燒過的倉房。”半晌,他又感慨地說:“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年我想借一點糧食救娘的命,魏財主為富不仁,家有滿倉的糧食卻不肯借我一粒,而今他一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全沒了蹤影,而我一個扛長活的卻代表國家做了這里的主人,哈哈,有趣,有趣!”
淘氣沉浸在陳糧食的故事之中。尹巧鳳扯了衣襟抹抹眼窩說:“敢情你從小也是個苦命的人啊。”
陳糧食感嘆一聲,說:“誰說不是呢。”
陳糧食與尹巧鳳家關系越來越密切了。陳糧食不但包了淘氣的上學開支,還經常拿出錢或糧食來接濟尹巧鳳。尹巧鳳自然感激不盡,家里包了餃子或做了什么好吃的,就讓淘氣來請陳糧食,還經常為陳糧食洗衣裳、補衣裳、做鞋子。
鎮子上便傳出了閑話,有人背地里說陳糧食和尹巧鳳黏糊上了,尹巧鳳經常去糧站陳糧食那里過夜。
閑話傳到陳糧食的耳朵里,他紅頭漲腦地罵道:“簡直是污蔑,真他媽污蔑!”
尹巧鳳聽到了,卻不急不躁,裝聾賣啞,不承認,也不爭辯。要放在以前,她早找上門去把嚼舌頭根子的人罵個狗血噴頭了。
劉年問杜志儒:“你不是聽房大王嗎,陳站長和尹巧鳳那里就沒聽出點啥名堂?”
杜志儒說:“別瞎猜,我偵察過多少回了,咱站長可真有定性,真可謂坐懷不亂。”
鄭天道不解地說:“你說一個孤男,一個寡女,一堆干柴,一把烈火,怎么就沒有……猜不透,猜不透。”
農歷八月初三是淘氣十一歲生日。陳糧食買了個新書包,又買了點心和糖果,去尹巧鳳家為淘氣過生日。
尹巧鳳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整整齊齊。自己身上也經過了精心地搗飭,上身穿一件單單薄薄的杏黃色的褂子,被高高聳起的乳房支得胸前平展展的,沒有一絲褶皺,下身穿一條嶄新的藍褲子,腳上穿一雙繡花緞鞋,烏黑的頭發挽在腦后,白皙的臉上貯滿盈盈的笑意,兩顆虎牙露在外面,更有一種誘人的神韻。
陳糧食一看見她,便怔了怔,說:“你今天怎么打扮得這么漂亮?又不是你過生日。”
這本是陳糧食一句無心的話,尹巧鳳不知為什么卻頓住回不上話來,臉騰地紅了。幸而她腦子機靈,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時是個丑八怪。”
陳糧食連忙說:“我可沒那么說。”
尹巧鳳笑著,目光里閃爍出無數的詭秘,撅起嘴說:“你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嘛。”
尹巧鳳麻利地炒了一盤雞蛋,一盤芹菜,一盤干蒜薹,拌了一盤豬頭肉,又拿出一瓶酒。陳糧食和尹巧鳳坐在桌子兩邊,淘氣跪在桌子前的凳子上。尹巧鳳為陳糧食斟滿了酒,自己也倒上一杯,端起來說:“他干爹,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幫輔著,來,我敬你一杯。”
陳糧食說:“客氣啥。”接著端起來喝了。
尹巧鳳也喝了,回頭對淘氣說:“淘氣,快敬你干爹一杯。”
淘氣拿過酒壺給陳糧食斟滿,陳糧食說:“兒子,陪干爹喝一杯。”
淘氣端過母親的杯子斟滿,一下倒進嘴里,辣得一下吐在地上,伸著舌頭,用手扇著涼風。
陳糧食嘎嘎地笑著,給他夾了一塊肉放進嘴里,說:“喝不得酒,長大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漢。”
淘氣一通吃喝,填圓了肚皮,提了書包上學去了。陳糧食與尹巧鳳慢慢地飲著酒,陳糧食一次一盅,尹巧鳳每次只用嘴唇沾一點,但臉還是紅了,樣子也顯得更媚了。陳糧食張著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直到尹巧鳳那火辣辣的率直的眼光射過來,他招架不住了,才把眼轉向別處。沉默良久,尹巧鳳忽然說:“他干爹,你的頭頂上有一根白頭發,怪扎眼的,我給你拔去吧。”說著,就繞到陳糧食的背后,仔細地扒拉著頭發,分離出那根白發,用指甲掐緊了,猛地一頓,拔下來,遞到陳糧食面前。
陳糧食捏著白發,看了看,感慨地說:“老嘍。”
尹巧鳳說:“什么呀,你還沒三十歲,媳婦都沒娶,還是個童男子呢 ,怎么說老了?”她停一停,仿佛運了運氣又說:“他干爹,跟你要一件東西行嗎?”
陳糧食想都沒想,滿口答應說:“客氣啥?只要我有的東西就行。”
尹巧鳳說:“你有。”
陳糧食問:“啥?”
尹巧鳳說:“你的心。”
陳糧食身子一顫,回過頭看著尹巧鳳,尹巧鳳的眼神黏黏的,全是蜜意。一種不可名狀的沖動像熱浪撞擊著他的心扉,他霍地站起來,一下把尹巧鳳箍進懷里。尹巧鳳眼里閃著瑩瑩淚光,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
陳糧食突然把尹巧鳳推開了。尹巧鳳還想往他身上貼,但想不到陳糧食的胳膊那么有力。她仰臉看著陳糧食涂滿痛苦和嚴肅的臉,不解地問:“你不愿意?”
陳糧食只是目視前方,沒有答話。
尹巧鳳問:“你嫌俺是個寡婦?”
陳糧食搖搖頭,連忙否認:“不,不是。”
尹巧鳳又說:“你嫌俺名聲不好?”不等陳糧食回答,接著說:“其實俺以前撒潑那是裝的哩,一些人欺負俺孤兒寡母的,要占俺的便宜,俺就裝著撒潑耍賴,還不是為了領著孩子活下去?其實,俺脾氣好著呢,你放心,你要同俺一起過日子,俺一定會把你侍候得服服帖帖的。”
陳糧食的胸口就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又像有誰把他的整個內臟都掏出來不停地揉搓。他痛苦地擺擺手,示意尹巧鳳不要再說下去。
看著陳糧食儼然的樣子,尹巧鳳的心一下子從云端跌落到深潭,閃亮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她用手捂了臉,頹唐地坐在床沿上,悲傷地說:“人家是站長,咱這老寡婦配不上哩,唉——”說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陳糧食辯解說:“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我是個廢人。”
尹巧鳳一下站起來說:“不要找理由,不就是一條假腿嗎?以后家里的活我來干還不成?”
陳糧食用手使勁抓著頭發,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我是……我不是個男人哩,我那男人的……讓美國鬼子給炸掉了!”說完,提起拐杖,像一個逃兵,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得很快,像刮風似的。
陳糧食回到糧站,坐在椅子上,身子突突突地抖動著,胸脯一鼓一鼓的,鼻孔里呼呼地喘著粗氣,像抽動的風箱。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他受不了了,就摔東西,先摔了茶碗,又摔了茶壺,后來連飯碗也摔了,還不解氣,又抓起掛在墻上的算盤,狠勁摜在地上,一個好好的算盤分崩離析了,算盤珠子崩得滿地都是。實在沒有東西可摔了,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把臉埋進寬大的雙掌里,隨著鼻子一聲聲抽搐,喉腔里便響起了低沉而極空洞的嗚咽。每一聲嗚咽都是那么單調,那么平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只是浸透著悲哀。這一哭,胸腔里的氣就消泄了,身子跟著軟了,一下子仰躺在床上。
陳糧食病倒了,雙眼呆滯,空茫失神,僵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也不說一句話,都兩天了。杜志儒、劉年和鄭天道輪流規勸,但不知道癥結所在,泛泛而語,文不對題,只像對牛彈琴。傍晚,杜志儒讓鄭天道叫來尹巧鳳。尹巧鳳領著淘氣急乎乎地來了,一看見陳糧食那病歪歪癡呆呆的樣子,自個先哭了。等擦干了眼淚,讓杜志儒、劉年和鄭天道回屋歇著,由她來勸。
不知尹巧鳳用了什么魔法,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便傳來了陳糧食那瑯瑯的笑聲。杜志儒和劉年跑過去一看,陳糧食正在和尹巧鳳一起包餃子,說說笑笑的,淘氣坐在桌子旁寫作業,儼然和和睦睦的一家子。
劉年怪腔怪調地說:“還是女人有辦法,一夜就把事兒擺平了。”
杜志儒壞笑著說:“女人襠里的那張嘴說話最好使。”
尹巧鳳搶白說:“是呀,下邊一張跟你上邊十張。”
大家笑起來。
杜志儒吃了虧,還想說,陳糧食把話截住了:“行了,嘴上都安個站崗的,淘氣在做作業呢。老杜,快去燒火,準備下餃子。”
劉年問:“這餃子也有我們的份?”
尹巧鳳說:“當然有,包了這么多。”
這年的臘八日,陳糧食與尹巧鳳結婚了。婚禮儀式極簡單,陳糧食領著尹巧鳳和淘氣來到爹娘的墳上,上了香,焚燒了紙錢,磕了頭,回到糧站擺了一桌酒席,宴請了杜志儒、劉年、鄭天道和幾位親屬,就算完事了。
新房就安在糧所的兩間北房里。新婚之夜,盡管陳糧食和尹巧鳳非常謹慎,還是被無孔不入的杜志儒把房事聽了。杜志儒開始驚異地不敢說,后來時間長了,嘴饞了,想訛壺酒喝,就直向尹巧鳳伸手指頭。尹巧鳳開始不解其意,后來心領神會了,臉一陣紅一陣白的。
這天,她炒了一桌子菜,宴請杜志儒,當然也少不了劉年和鄭天道。杜志儒正在得意,被尹巧鳳叫到廚房。尹巧鳳指著菜板上一個用白蘿卜雕刻成的人頭,笑盈盈地說:“杜大哥,俺家老陳是站長哩,那事傳出去會壞了他的名聲,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看——”說著舉起锃亮的菜刀,一下把白蘿卜雕成的人頭一分為二。
杜志儒的臉刷地白了,但他頭腦轉得快,很快回過神來,笑嘻嘻地說:“你放心,讓它都爛在我的肚子里吧。這白蘿卜是一道下酒的好菜哩,瞎了多可惜。”說著拿起菜刀,把那白蘿卜人頭切成細絲,放點鹽,澆上醋,端到正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