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風(fēng)骨

1

一九七六年秋天，西風(fēng)蕭瑟，霪雨連綿，黃河發(fā)大水。

在它下游的這一段，洪水暴漲，大汛壓境。人坐在大堤上就能洗著腳！

蒙蒙煙雨籠罩著泱泱大河，渾濁的河水洶涌奔騰，把“黃河之水天上來” 的恢弘氣勢給展現(xiàn)到了極致。水面上不時從西邊漂來一些西瓜、木樁，隨著湍急的河流橫沖直撞……

大堤腳下的張店村危在旦夕。長時間被大水浸泡，河水開始從堤下深處泛濫，池塘里、水井里水滿為患，如同趵突泉一般咕嘟咕嘟往上冒；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葦莛已被躥上來的水拱得破了裂，像一群群憋急了的男人集體站在那里呲呲地在撒尿。

夜幕又一次降臨。蒙蒙細(xì)雨下，兩岸燃起長龍般的燈火，在沉沉夜色里微微游動——那是千軍萬馬在為滔滔洪水“夾道送行”。

2

民工田春壯頭戴葦笠，身披蓑衣，腳穿一雙破球鞋，手提一盞閃著微弱光芒的煤油小提燈，與民工王寶河一起貓著腰在堤沿巡視。他倆是一個防汛小組，與另外一個小組日夜輪班，共同防守著不到十米長的堤段。他們的任務(wù)是，發(fā)現(xiàn)險情，立即報告。

田春壯上堤已有一個多月，被分到本公社境內(nèi)的張店險工段參加防汛。他是初次參加黃河防汛，但王寶河是過來人，深知防汛的嚴(yán)重性。上堤之初，王寶河曾跟他說過，防汛如同部隊行軍作戰(zhàn)，組織嚴(yán)密，紀(jì)律如鐵，絕不可有絲毫的松懈和怠慢，否則將被批判法辦，厲害了還能掉腦袋！田春壯聽了，頭皮“噌噌”地發(fā)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田春壯三十郎當(dāng)歲，長得熊腰虎背，體壯如牛。他的家離這兒不算很遠(yuǎn)，下去大堤，徑直往北走下二十余里地便是。他的村后也有一條大河，是徒駭河。

徒駭河給了他一身好水性。田春壯扎猛子簡直是一絕。他憋足了一口氣，能從一百多米寬的河的這邊鉆到那邊。他曾經(jīng)向人們面授他扎猛子的技藝——氣首先要大，還要勇敢有決心，動作也要麻利快；沉到水下，身體伏臥河底，手抓河泥往前爬，兩腳踩底向后猛蹬，這樣你在水里就能游行如飛箭——人們聽了搖頭不止，嘖嘖驚嘆。

在田春壯的村東還有一條郎渡溝，它南起黃河，北至徒駭河，是全公社五十個大隊、五萬畝農(nóng)田的排灌大干。這條溝與徒駭河的交叉口上，建有一座兩扇石門的大水閘。這水閘，對這一方百姓的生產(chǎn)和生活實在是太重要了。

有一年夏天暴雨成災(zāi)，積水茫茫，一片片農(nóng)田被淹沒。縣和公社的干部趕到水閘上一看，閘門才提了半米高，難怪泄水不暢。于是從村里找了十幾個青壯小伙子趕緊提閘。那次田春壯也去了。無奈水深壓力太大，十幾個人倒替著猛搖起背機(jī)，搖了半天閘門沒動，倒是絲杠把一揸多厚的石制托盤給頂起來了。他們派人又從縣城借來了倒鏈，支起絞架再提。結(jié)果，像小胳膊一樣粗的鐵串梃被拉彎，絲杠與閘門脫離。縣和公社的干部焦急萬分，必須盡快把串梃換上！而大水漫過了閘門，湍急的旋渦擰著喇叭口“滋滋”地往下轉(zhuǎn)，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是不是應(yīng)了“藝高人膽大”那句話，田春壯霍地站出來，說：“我下去！”就從一位干部手中接過了那根新串梃。他迅速脫掉早已沾滿了泥水的衣褲，噌地跳入水中，接著就一頭扎進(jìn)去了。當(dāng)時沒有防水面具，他在水里不敢睜眼，只能憑著手和身體的觸覺去摸索……十分鐘后，田春壯浮出水面。他大功告成。

閘門徐徐提起來了，在場的人無不歡欣雀躍。縣上的那位領(lǐng)導(dǎo)緊緊握住田春壯的手，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來，許久才轉(zhuǎn)身對公社和大隊的干部說：“你們要好好地給我表彰他！”但那時不興發(fā)獎金，只是由大隊里獎給他十天的工分。

3

天漆漆，風(fēng)蕭蕭，雨蒙蒙。

此時，田春壯和王寶河依舊在堤防段上滑滑嘰嘰地來回遛達(dá)著。田春壯本來年輕覺多，加上這些天已把他弄得人困馬乏，眼皮老打仗。他就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王寶河，說：“老兄，你給來段故事吧？提提神。”

王寶河彎著身沖他一伸脖子，眨巴了兩下眼，說：“愛聽故事？葷的素的？”

“素的能提神嗎？當(dāng)然是帶腥味的了。”田春壯說。

“那好，”王寶河用手搓著下巴上的胡子，尋思了一會兒，說，“講好了你就偷著樂，講不好就給點掌聲鼓勵。”

“行。”

“我肚里還真裝著一個呢。”王寶河點上一袋煙，一邊抽一邊慢條斯理地講起了他那個混蛋的笑話——

說是在唐朝的時候，黃河也發(fā)了一回大水，河堤沖垮了，中原淹沒了。大水過后，黃河兩岸赤地千里，淹死和餓死的人不盡其數(shù)。這天呢，有三個女人結(jié)伴前行去要飯。她們當(dāng)中一個是黃花姑娘，一個是年輕的小媳婦，再一個就是中年婦女。可憐她們走了一天還找不到一個能落腳的地方。沒太陽的時候，她們終于在一個老渡口碰到了一家小旅店，想住下來等明天再走。中年婦女便上前打探，一個胡子拉茬的魁梧大漢迎住了她。不想這狗日的一肚子壞水，嘻嘻嘿嘿地對那婦女說，住店是行，但你仨得叫我“那個那個”。（田春壯也不困了，插話問，“那個那個”是啥意思？）這個連婦女都懂，“葷”的意思唄，操，你明知故問呢。我講哪兒了？噢，店主想“那個”，婦女不干，說是凈想你娘的好事啊，俺仨里還有一個黃花姑娘呢。店主倒也痛快，姑娘嘛，就免了。婦女回去一商量，小媳婦不同意。（田春壯說，叫誰誰愿意呀！）嘿，特殊情況下，她就——能愿意。那婦女轉(zhuǎn)念一想，說天都這般時候了，再往哪兒走哇？說不定倒了霉來，還可能會碰上個更厲害的茬。小媳婦開竅了，說行是行，但不能超過五下子。店主說，不難為你二位了，五下子就五下子。他當(dāng)然先“那個”那個小媳婦咧。小媳婦說，佛！（田春壯就笑：“嘿嘿，佛在廟里”。）你別打岔。然后呢，小媳婦就清著數(shù)一塊兒來，一、二、三、四、五。一下也不多，一下也不少。可問題就出在了那個婦女的身上！輪到她的時候，她雖然也隨那小子的節(jié)奏一塊兒數(shù)，可她數(shù)亂了套了。她是這么數(shù)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就是不說五啦！

田春壯已經(jīng)笑得站不起來了。

王寶河在一旁繃著個老臉還玩深沉，插科打諢說：“我就弄不明白，唐朝到底是先進(jìn)還是落后。你說先進(jìn)吧？一條黃河他都看不住。你說落后吧？還他娘的會做廣播體操。”

笑過之后，又是難耐的寂寞。

田春壯說：“再來一個。”

王寶河搖著頭說：“可不能再來了，太分散精力了。”

他們倆和大堤上所有的民工一樣，依然如貓逮老鼠般沿著堤靜靜地巡。

4

殊不知，剛才那個玩笑開得很不是時候，或者說已經(jīng)開過了頭。田春壯的心底，此時有一種穩(wěn)穩(wěn)的傷感生出來。他開始想家了！

他的爹娘已經(jīng)都不在了。但他有一個好媳婦，長得年輕而健美，忙生產(chǎn)，理家務(wù)，做針線，樣樣是把能手。他娶了她百般順心。結(jié)婚七年來，妻子的溫存和通情達(dá)理，使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離開過她這么長時間。在家里，那是怎樣的一種自在和享受啊，不管你是累了悶了還是煩躁了，只要妻子說一句貼心的話語，送一個含情的眼神 ，來一個溫柔的動作，那累，那悶，那煩燥，就全跑得無蹤無影了。他們都正值年輕，而且情深意濃，激情似火，男女之間的那種快活似乎誰離了都受不了。所以，差不多在每個夜晚，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把世間的一切紛擾扔到一邊，回過頭來不厭其煩地去溫習(xí)夫妻間那甜蜜銷魂的美妙“功課”。

田春壯怎么也忘不了臨來黃河防汛之前那個激情燃燒的夜晚。那天吃過了晚飯，考慮到這次去參加防汛還不定在黃河上待多長的時間，就想到一個相處不錯的街坊爺們那里去串串門，拉拉呱，順便拜托一下他外出的這些天里若遇到什么難處就讓他們兩口子過來照應(yīng)照應(yīng)，因為他們以前都是互相幫忙過來的。妻子一邊為他準(zhǔn)備著出門用的鋪的蓋的，一邊說：你出了門，家里的事就別掛著了，沒事的，你能抽空回來看個一趟兩趟的就行。他囑咐她：我不在家，有什么活你就歇著干。妻子說：我知道呢，你就別瞎操心了，明天你還要早走呢，快睡覺吧！忽地，一陣騷動的熱流涌遍了他的全身。他像個強(qiáng)盜似地把她抱了起來。她用柔軟的拳頭在他寬厚的胸膛上一陣亂搗，埋怨著：人家還沒忙完呢，你干嘛呀，你干嘛呀……他們在屬于自己的，用土坯盤造的，且又散發(fā)著無限溫馨的“一席之地”上，奮力勞作，辛勤耕耘，還時不時地來一番竊竊私語。他說：你真好。她說：我好你還對我這么厲害，要是不好，你還不把我吃了哇。他說：我就是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他們就神魂顛倒，云里霧里……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有一個多月不能了。這坑人的，恨人的，該死的洪水呀！

他還有個五歲半的淘氣兒子。以前，因為淘氣，兒子沒少挨娘的打。每次挨了打，小家伙總是用乞求的目光盯著他……他現(xiàn)在不在家了，兒子是不是因為不聽話又挨打了？挨了打，他那乞求的目光再投給誰呢？

現(xiàn)在秋雨綿綿，他娘兒倆睡得安穩(wěn)嗎？妻子是不是也在想我？我和她雖然相隔還不到三十里，但為什么我就不能回家去睡個囫圇覺呢？……

田春壯受不了了。

他跟王寶河撒了個謊，說是這幾天瀉肚子，現(xiàn)在又“鼓”得慌了，要到堤外去方便方便。他決心已定，要速去速回。

下了大堤，他心血來潮，忘乎所以，什么下雨，什么路滑，什么紀(jì)律如鐵，什么批判法辦……嚇唬人呢，見鬼去吧。他什么都不顧了，甩開大腳丫，疾走如小跑，向著徒駭河岸邊那個勾魂攝魄的地方奔去。

5

田春壯翻過自己家的墻頭，撥開屋門，像個發(fā)情的野禽猛獸，一把從被窩里拖出了熟睡的妻子。妻子驚叫一聲，差點被嚇掉了魂。他抱住她如饑似渴，連舔帶啃，把她重重地壓在炕上，死死地咬住她的頭發(fā)。妻子哪受得了這突如其來的強(qiáng)親硬愛，便和他在炕上扭打翻滾，弄出了很大的動靜，把兒子吵醒了。兒子嚇得哇哇哭，他才罷休了事。

對田春壯的這一舉動，你可以認(rèn)為他很男人，也可以說他沒出息。但田春壯這樣做，還不僅僅是因為他年輕力壯，生理上有那種強(qiáng)烈的欲望，而且也是事出有因的。他那時候有一種擔(dān)心，自己的炕頭你長期不去占領(lǐng)，心懷鬼胎的人必然要去占領(lǐng)。人這一生，最大的恥辱莫過于別人把那頂“綠帽子”強(qiáng)加于你的頭上。

田春壯的這個擔(dān)憂絕非多余。村上有個叫田二秋的社員就吃過那么一回虧。那年冬天，他在邢家渡治河。中間，他回了一次家，不料一進(jìn)家門，他碰上了一個讓他生不如死的場面：那個狗日的隊長把他的老婆壓在他的炕上，正在吭哧吭哧地拼上命地干。他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他撲上去抓著隊長的一撮頭發(fā)，“噌”地一下從被窩里拖出了他溜溜的光腚，一拳把他擼倒在地，又在他小肚子上踹了一腳，疼得隊長一聲慘叫。當(dāng)時，縣上的一個工作組正駐在村里，他就把隊長揪到了那兒。當(dāng)晚召開社員大會批斗流氓隊長。工作組的同志讓田二秋帶頭喊口號。他要是喊“打到流氓隊長”、“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之類的就可以了，誰知他霍地站起來，舉起右拳，振臂高呼，竟冒出了這么一句：“往后誰還敢上河！”在場的人爆發(fā)出一片大笑。

這個可恥的事件像把錐子，后來就時不時地扎在田春壯的心頭，常常弄得他身在曹營心在漢。

這時妻子已回過神來，攏攏弄亂了的頭發(fā)，按著還在噗噔噗噔亂跳的胸口，說：“你真像個老虎……”說得田春壯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停了停，妻子又說：“我先給你做飯去。”

“別價，我吃了。”田春壯心疼地看看妻子，摸摸又睡著了的兒子。

沉默了一會兒，妻子像是沒話找話，說：“防汛這么緊，半宿大夜的你還能請下假來。”

“不是，”田春壯說，“我偷跑來的呢。”

“啥個？”妻子頓時一個激靈，“你不要命了？你個沒出息的畜生！你想毀了這個家啊……”說著她就哭了。

田春壯傻了。妻子這一哭，猶如一場無情的冬霜襲來，把田春壯旺盛的枝枝葉葉全打蔫了。他木訥地坐在炕上不動。

“你走，你走哇，家里不缺你！天啊……你滾，你咋不快滾回去呀！”妻子兩手推著他，已是泣不成聲了。

“你別哭，我走，”田春壯哭喪著臉說，“你再哭，我走了心里也不好受……”

6

田春壯風(fēng)雨兼程，馬不停蹄地返回黃河大堤的時候，王寶河已經(jīng)抽完了第九袋煙。王寶河嫌他拉肚子太認(rèn)真太仔細(xì)，說剛才黑大個子來巡察，一看你不在，火了。

王寶河說的這個黑大個子，其實他姓劉，叫劉什么來著忘了。他是公社武裝部的部長，人長得五大三粗，黑不溜秋。在這之前他當(dāng)過兵，參加過珍寶島反擊戰(zhàn)，用手掐死過一個蘇聯(lián)鬼子，因此立了二等功。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后，公社每年治河、防汛都是他當(dāng)“司令”。有一年冬天，全公社“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在郎渡溝清淤。那時，溝底的殘水結(jié)了一層冰，民工們怕挨凍，拄著锨站在溝沿上一動不動。有的干部直著嗓子吵也不管用。黑大個子來了一看，不來點真格的還就是不行。他鞋一脫，褲腿一挽，拖著一張鐵锨下了溝，踩得冰碴子咯嘣咯嘣響，沖著民工們喊：“大寨是等來的？是站著尿尿的，就統(tǒng)統(tǒng)給我下來！”他從南頭往北走，一路走一路喊。他在冰水里這一走比什么都強(qiáng)，民工們紛紛脫鞋挽褲腿，呼呼拉拉地下了溝……他們那代人歷盡了戰(zhàn)天斗地之累，飽經(jīng)了風(fēng)餐露宿之苦，后來落下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病的就特多。一遇上陰雨天，他們就摁著膝蓋骨不住地哀嘆：“我的腿咋這么疼啊？咋這么疼！”直到如今，他們一見到田間那縱橫交錯、旱能澆澇能排的溝溝渠渠，還感慨地說：“這都是我們干出來的呀，今天吃的是老本！”

王寶河跟田春壯說話的工夫，打指揮部那里呱唧呱唧走來一個人，是黑大個子。走近了，他劈頭就問：“田春壯來了沒有？”

“報告，來了。”田春壯跟士兵似的在原地打了一個立正。

“我操你奶奶，你來了一刁景！拉肚子就給我往這兒拉，再敢走開，我崩了你個小舅子！”黑大個子氣惱之極，在田春壯的后胯上狠狠踹了一腳，差點把他給踹到河里去。黑大個子轉(zhuǎn)身走時，田春壯果然就看見他的腚后挎著把手槍。

田春壯從小還沒吃過這樣的窩囊氣呢，他站在那里像個木樁，望著黑大個子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擰著脖子“操”了一聲，而臉卻一陣陣發(fā)燒。

王寶河彎身為他抖了抖后胯上的那腳泥，然后用膀子扛了他一下叫他繼續(xù)巡防。為了不讓田春壯思想開小差，也為了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沉悶，王寶河羅里羅索地說：

兄弟呀，你知道厲害了吧？這不是兩口子睡覺，愛辦就辦，愛不辦就散。這是防汛，它關(guān)系到成千上萬人的穿衣吃飯，生生死死，你往后多加小心，多長點眼色才行。我操他娘的，黑大個子那個狗娘養(yǎng)的也不是個東西，他就是一槍崩了你，可你也還是拉肚子了呀。黑大個子，你管天管地，你還管得著老子拉屎放屁嘛你！——可話又說回來了，他老黑的責(zé)任比咱大得多啊。他管的，那可不是十來米的事，還有這么些的人，沒個火暴脾氣，他治不了！所以呀，他沖咱發(fā)個火還不是正常的嘛，“官打民不羞”嘛，計較這個干啥，可千萬不能因為這個鬧情緒呀……

對這些話，田春壯是不是聽到耳朵里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只顧跟在王寶河身后來回地走，默默的，一句不吭。

現(xiàn)在他確實為剛才偷跑回家的那一趟出了一身大汗，而且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懊悔。要不是妻子攆他回來，再晚來一步，還不定闖下多大禍呢！我真沒出息呀，臨陣脫逃，罪該萬死啊！一想到妻兒，還有后胯上挨的那窩囊丟人的一腳，他的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直覺得五臟六腑一陣陣抽搐。他難過地用牙咬住下唇，下唇還是直打哆嗦。他不敢放開，放開了，他肯定能哭出聲來。

7

天快亮了吧？不知道。因為天還是那么黑，雨還是那么下。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從東邊不遠(yuǎn)處傳來嘈雜紛亂聲，忽然又有人急促喊叫：“來人，快來基干民兵！”

田春壯聽到喊聲，頭像被什么敲了一下，立時精神抖擻。他迅速朝著喊人的地方奔去。

糟了，大堤上出漏子了！堤前的漩渦咪咪地轉(zhuǎn)，堤外的坡下拱出了一抱多粗的水溜子……

田春壯二話沒說匯入了搶險的人流。民工們個個腳底生風(fēng)，迅速穿梭，迅捷地將一袋袋沙子順入水中……忙活了一陣，沙袋足足沉下兩卡車，均被大水吞沒，于事無補(bǔ)。

黑大個子在前沿坐鎮(zhèn)指揮，命令道：“快拿纜繩，準(zhǔn)備下人！”

“來不及了！”田春壯縱身跳入水中，如那次閘口搶險接著就沉沒進(jìn)去了。人們約摸著他的方位往下溜著沙袋，一袋，兩袋，三袋……不知溜下多少袋以后，漏水才漸漸被控制，水溜越來越弱。

然而，這回他是真的在水里憋不住了。堵了一陣后，他浮上水面換了兩口氣，接著又一頭扎了進(jìn)去。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漏水終于停流。

黑大個子叫幾個人趕緊從指揮部里抱來了他的軍大衣和一床被子，時刻準(zhǔn)備田春壯一上岸就立即給他穿上裹上，因為秋天的水已經(jīng)很涼。

滴滴噠、滴滴噠……黑大個子盯著左臂上的手表，與人們一起急切地等。十五分鐘過去了，可田春壯還沒露頭。

黑大個子命令幾個基干民兵：“立即下水接應(yīng)！”

人們用纜繩系上三個基干民兵，下水接應(yīng)田春壯。但摸來摸去，他們只摸到了一些圓滑僵硬的沙袋子……岸上的人沖著腳下的大水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田春壯，水堵住了，快上來吧——”回應(yīng)的，是淅淅瀝瀝的風(fēng)雨聲和喤喤啷啷的波濤聲。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田春壯的影子，黑大個子都快急瘋了。風(fēng)雨撲打在他的臉上，他一只腳跺著大堤，跺得泥水四濺，拼命吼叫：“田春壯！你再不上來，老子就崩了你！”

王寶河雙腿跪在泥水里哭號著：“春壯，春壯……”

然而，田春壯再也聽不到了，洪水已經(jīng)把他給卷走了……

8

黃河作證，感天動地的英雄好漢永遠(yuǎn)不死！

事隔將近三十年后，也就是二〇〇五年的那個早春，張店黃河防務(wù)段進(jìn)行險工改造。施工中，人們在大堤的下部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穴的痕跡，在洞穴的深處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人的白骨！

發(fā)現(xiàn)了奇跡，張店段的新任段長劉玉田，急忙用車從縣干休所把他的父親黑大個子拉到了現(xiàn)場。滿頭銀發(fā)的黑大個子臉色非常凝重。他深情地望著那具硬梆梆的骨骸，眼睛潮濕了……許久，才對劉段長說——

“玉田吶，這就是當(dāng)年——你的親生父親田春壯，舍身堵口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