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墻上的石英鐘輕輕地走著,似乎怕驚醒沉默中的人們。304寢室煙霧彌漫,近乎要熏醉人們的思維;地上的煙頭像一段段訴說不清的悲哀故事,橫七豎八地躺著。肖強立起身來,狠狠吐出一口濃煙,他把手一揮:“來來,大家都過來!”他這手勢很像某個領導人的動作。小軍想。
“我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小軍的事不能不管,阿陽的事也不能不管,大家的事要我們自己來謀取,誰也幫不了我們。我知道你們舍不得這份工作,說真的,我也舍不得。可這樣下去,第二個小軍,第二個阿陽還會再出現的。”肖強說完,舉目掃視一下大家。“只要大家抱成團,團結起來,他劉老板又奈我何?如果大家沒意見,就蓋上手印吧!”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萬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不能再忍了,就算有關部門不管,我們請律師,踏遍深圳,也要討回公道。”外號“白面書生”的貴州籍員工金明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對大家說。
又是沉默,一種可怕的沉默。大家擔心打虎不成反被虎傷,去年幾個江西員工被炒,就是很好的借鑒。那時候,他們也是說好的,聯(lián)名告狀,可在關鍵時候有人向廠長告密,結果被開除了幾個人,其他的都不敢再吭聲了。這個擔心不是沒道理,大家來自天南地北,非親非故的,誰能保證誰不會臨陣脫逃,或從中充當小人?
小軍小聲呻吟了一聲:“我看算了,別讓大家為了我丟掉了工作。”肖強的兩道濃眉鎖得更緊了,他最擔心的就是大家不能團結,到時蛋打雞飛,得不償失。他再次看了大家一眼,大家就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他,豁出去了,大不了一起去找工!肖強想。
2
如果沒有小軍工傷,如果沒有阿陽被罰款200元,也許大家還會再忍下去。打工的不平際遇,并不是他們的專利,走遍深圳大街小巷,哪里沒有幾個屈死的冤魂?他們想,苦就苦了點,反正一個月還有500多元工資。飯菜差就差點,反正餓不死的。就這樣苦干幾年,雖發(fā)不了大財,但也可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可事情并不按照他們的想當然的方向走,偏偏節(jié)外生枝,生出這么嚴重的事來。
廠里一連幾個月來天天加班,幾乎每個月的加班時間都在180個小時以上,別說是人,那幾臺沖床都因勞累過度維修了好幾次。已是凌晨1點多鐘了,小軍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暈眩。他只好停下沖床,使勁揉一揉酸澀的眼睛,又開機操作了。可沒過多久,另一陣更大的暈眩再次向他襲來。這時,五金件已經沖好,如果不馬上取出來,五金件就會報廢。這種情形是會被罰款的,一旦罰款,多者不說,最少也得100元,幾天的勞作就白費了。小軍強撐著昏眩的腦袋,關上機器,伸手去取五金件。正當他伸手去拿五金件時,沖頭利用自身的慣性,向他的右手砸來。緊接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沉靜的夜空。這聲音蓋過十幾臺沖床的吼叫,使全體工友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機器,順著慘叫聲望去:小軍的右手被砸得粉碎,鮮血染紅整臺沖床。他倒在沖床下,不省人事……
肖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馬上抱起小軍,用一個臟手套按住小軍的傷口,一邊叫其他員工打電話叫救護車。夜深人靜,有誰知道這個城市的角落里,正發(fā)生著一起令人心寒的悲劇?
“這是怎么搞的?我早就告訴你們要注意安全,可你們就是不聽。這下可好了,醫(yī)院要5萬元的押金,你們有嗎?他媽的!”第二天上午,廠長把沖床部的十幾號人叫到辦公室,狠狠地“吊”了一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其實,誰也不敢吭一聲。
“白面書生”金明聽完廠長的話,一下子來火了:“廠長,說話可得講良心,像這樣沒日沒夜的加班,不出事才怪呢!你要是讓我們多休息一點時間,哪會發(fā)生這種事呢?”
“你敢頂嘴?!這里沒有你說話的權利,你給我滾出去!再罰你200元,上班時間頂撞領導。不服氣你可以走人!”廠長氣急敗壞地對金明說。
金明一下子沒有話語,他不敢跟廠長爭,這里哪有他們說話的權力。只有廠長的話才是算數的。這點誰都知道。
肖強討好地敬了廠長一根煙,點頭哈腰地對廠長說:“廠長,他不會說話,您就不要跟他一般見識。這樣吧,醫(yī)生說可以先交2萬元,其他的慢慢再交。小軍太可憐了,求求您先交了吧。”
金明狠狠瞪了肖強一眼,目光中滿是怨恨。他不便發(fā)火,小軍雖不是他的老鄉(xiāng),可他是熱心人,眼里存不下一粒沙子。奴隸相!他強硬地按住心中的怒火,一聲不哼地走了。
“交錢?這錢從哪來?你以為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反正我管不了,要不這樣好了,既然小軍是你們的老鄉(xiāng),你們就幫一點忙,他的醫(yī)藥費你們和廠里各出一半,可以嗎?”廠長沒事人似的說。
“各出一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這錢畢竟不是小數目。
金明征求一下肖強,又把眼光投向大家:“這錢算我一份,其他的肖強哥和你們負責。就算廠里不管,我們也不能讓小軍受到委屈。”
肖強感激地望著金明:“可以從我的工資上扣,如果大家不愿意,由我個人承擔也行。不過,你們得先借我,我一定還給你們。”
廠長得意地笑了,“這才像老鄉(xiāng)嘛。都給回去上班,要不,別怪我不客氣!”
小軍的右手從腕處被切除了,終身殘疾是免不了的。肖強強忍心中的痛苦,默默地離開小軍的病床。“我該怎么向他母親交代呢?”一串熱淚順著肖強的眼眶流下來,“他才16歲,16歲啊!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3
幾天后,廠里的公告欄貼出了金明的處罰單:沖床部員工金明無理取鬧,頂撞工廠領導,故意煽動沖床部其他員工不服從廠規(guī)約束,故予200元之處罰。望其他員工引以為戒!
看著公告,全廠員工無不陣陣發(fā)怵,誰都知道這是殺雞給猴看的把戲,但誰也不敢吭一聲。肖強私底下對金明說,這錢我還給你,不能讓你吃虧了。金明說,肖強哥,你別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是哪種人你還不知道?算了,你們可以忍我不管,但我是咽不下這口氣。打工人的悲哀就在此,任人宰割還自我感覺良好。以后的事還多著呢!
“我代小軍先謝謝你,因為小軍剛剛住院,我不想因了一些小事和廠長鬧翻。等小軍出院后,我們再見機行事。”肖強誠懇地對金明說。
2萬元的醫(yī)藥費很快就用光了,醫(yī)院再次把電話打到廠里,要求再交2萬元押金。廠長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才磨磨蹭蹭去醫(yī)院交錢。“說好雙方各出一半,這錢我就先出了。我有話在先,誰也不許去醫(yī)院看小軍,都給我好好上班,貨趕不出來有你們好看的。”廠長回來后又在沖床部發(fā)泄一大通火,才走進辦公室。
班是在上,可小軍那驚人的一幕,依然在人們腦海中回放,讓人心有余悸。下班后,沖床部的員工再也沒有往日的歡聲笑語,疲勞、憤慨、神經質的憂郁,如同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人們的心頭上。上一回勞動部門來檢查過一回,幾個新員工高興了好一陣子。可是,雷聲大雨點小,廠長把那些人叫到辦公室,他不知是用了什么魔法,那些人又笑逐顏開地走了。廠長像一只戰(zhàn)勝的公雞,昂著頭在車間里巡視著,目光中有一種威懾和傲慢,人們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光又一下子熄滅了。
后來,大家就習以為常了。這本不值得什么大驚小怪的,只是小軍的鮮血,驚醒沖床部13名員工的茍且偷安的夢。
4
小軍的傷花了4萬多元,傷是痊愈了,可里面的骨頭還在鉆心地痛。肖強向廠長提出讓小軍再去復查一下,廠長不同意。“他才來兩個月,就花了我2萬多元,這算哪門子事?”
“可不去看萬一有什么事,怎么辦呢?他只有16歲啊!況且這錢我們也出了一半呢。”肖強對廠長說。
“我早就跟你說他是童工,不可以招,你偏偏向我求情,這怪誰?”廠長不屑一顧地對肖強說。
“那你說就這樣算了?”肖強問。
“好了好了,”廠長說,“你不用再說了,一切按制度辦。他違章操作,自作自受,廠里為他花了那么多錢,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讓他回去吧,給他補助兩個月工資,要么,這錢就拿去,不要么,給我出廠。我不要這種不會做事的員工。”
肖強無能為力了,他只是一個小組長,他只有向上級反映的權力,如果他再堅持下去,廠長一定會甩出他的口頭禪:想做就做,不做走人。
“走人!”不僅是廠長的口頭禪,也是工廠的有力殺手锏。如今的用工市場是勞資市場,資方說了算,外面還有大把人等著進廠呢。所以,這個殺手锏是屢試不爽的。他可讓小軍走人,也可以讓他這個小組長走人。
肖強不想走人,他一個月有1500多元的工資,他也不想讓小軍走人,小軍家里苦得很呢。況且他的工傷又欠下這么多錢。既然都不想走人,往下的工作該怎么做呢?
兩個月后,小軍的手是該做傷殘鑒定了,可廠長又不同意。“我早就說給他兩個月工資,要也好,不要也好,反正得走人。”
肖強這回火了:“廠長,工傷是指在工作時間所受的傷,你不給他鑒定,也不給他任何賠償,還讓我們出了一半的醫(yī)藥費,就兩個月工資,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吧。”
“你敢反抗?你不怕我開除你?這事我說了算,其他的我不管。廠里沒有為你們辦理工傷保險,鑒定后誰出錢?我想你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這個位置,不要多管閑事,凡事要三思而行。”廠長頭也不回地走了。
“廠長!”肖強喊了一聲。
“怎么,想讓我開除你?”廠長轉過身來。
“隨你的便,權力在你手中。不過我也得告訴你,把我們逼上梁山大家都不好看!”
“威脅我?那好,你也給我滾!想坐你的位置的人多著呢。錢就是不給,你想怎樣?”
“你……”肖強氣得說不出話來。
5
肖強沮喪地走回304寢室,大家見他回來,便七嘴八舌地問他和廠長交涉的結果。“外甥打燈籠——照舊(舅)。”肖強說。
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干脆跟他拼了,就這樣走不是太窩囊了?”高個子劉平氣憤地說。“要走你們走,老子不走,就是走,老子也要鬧出點事情來再走。”
“別說那沒有用的話,出氣不是目的。”金明說,“關鍵是要為小軍討回公道。我想,只要大家一條心,先給他來個罷工,要求廠長答應我們的要求,最后的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那好,我們大家發(fā)誓,誰也不能當龜兒子!”劉平說。
“發(fā)誓頂個屁用,來,我們大家飲血為盟,拿大頭針來。”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員工郭海山說。
“同意!我們舉雙手同意!與其這么窩囊地茍活,不如跟那狗娘養(yǎng)的一見高低。我們就不相信偌大的深圳,就沒有我們說話的地方?”大家一致同意這個辦法。
肖強一直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想為小軍出口氣,只是怕大家不齊心。這時,眾人把十幾雙眼睛投向他,讓他拿主意。肖強看了看大家,堅定地說:“先別忙,只要大家確實能齊心,這回我們絕對能贏。”
“好,我們大家聽組長說。”“對,聽組長的。”這情景,使人想起梁山好漢來。
“我覺得我們會贏有以下幾條理由:一是小軍是在上班時間受的工傷,完全可以享受工傷待遇;二是這事不能怪小軍,一天十幾個小時的上班時間,是鋼鐵都受不了,更不用說血肉做成的人。三是小軍的工傷不應該讓他出醫(yī)藥費。因為我們超負荷工作,疲困交加,是造成小軍工傷的直接原因;四是政府越來越關心我們打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就我們目前所拿的工資來看,這只是我們應得的幾分之一,廠里還欠我們很多加班費。就這幾條鐵的事實,不但小軍的事情能得到完滿解決,我們的待遇也會大大改善。”肖強說。
大家核計一下,每人可多討回不少工資,就算是走人也值得。于是大家一致同意肖強的分析,并馬上表態(tài):“我們聽組長的。”
“好,既然大家聽我的,那我就提議:一是大家湊錢請律師;二是大家在起訴書上蓋手印。大家綁在一起,要走一起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為小軍討回公道,再為我們自己討回公道。”肖強說。
“好,我們同意。”金明馬上找來紙筆,由肖強口述,一份材料很快就寫好了。
這時,小軍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大家馬上讓開一條路,他說:“是我連累了大家,讓我來蓋第一個手印吧。”說著,小軍用左手大拇指在大頭針上按一下,鮮血馬上流出來。小軍用大拇指莊嚴在申訴狀上蓋上了第一個鮮紅的血印。
很快,申訴狀上蓋滿了304寢室全體人員14個血印。肖強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時針正指向2點。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推開后門,走出陽臺,天那邊似乎看到了早晨的曙光。盡管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但他堅信:天總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