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室內(nèi)的劣質(zhì)煙味嗆得隊長不停地咳嗽。幾條漢子把房間里僅有的一張桌子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個瞪著眼珠子瞅著桌子上那只臟不拉嘰的帽子,帽子里散落著幾個小白紙團。
隊長說:“大家先別急,會計馬上就回來!”
話音未落,會計推開了門——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一張娃娃臉,眉眼間透著一股學(xué)生氣。跟在后面的是隊里年齡最小的社員小華,人長得又小又瘦。
漢子們爭先恐后地把手伸進帽殼里。輪到小華抓鬮的時候,帽殼里剩下孤零零一個紙蛋蛋。
抓了鬮的漢子們心急慌忙地展開手里的紙團,隨著一個個紙團的展開,都耷拉下了腦袋,這才想起最后抓鬮的小華。就見小華挨著會計站在燈下。會計沖著燈光展開小華手里的那團紙,紙上寫著三個字。
開春了,封凍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大地開始融化,如火如荼的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即將開始。這里挖河,那里開渠,年年都有挖河修渠的任務(wù),民工大都來自食不果腹的窮地方。曹家壘村收的糧食每人每天八兩差不多少,可夏秋兩季打完場要先交“愛國糧”。等到年底算下來不夠吃了,來年春天開始吃“返銷糧”。沒勞力的家庭或者有幾個半大小子的人家到不了春天就吃光了囤里的糧食。春節(jié)剛過,人們便把目光盯在出河工上。
春花想讓兒子去挖河,她找到剛?cè)温毑痪玫臅嫞兴完犻L私下里說說。春花的丈夫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好些年了。為給丈夫看病,春花一次次跑到集市上糶糧食買藥。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沒留住人,閃過年丈夫離開了人世。兒子小華還不到十六歲,沒上初中就回生產(chǎn)隊拉起了鋤鉤,已經(jīng)幫家里掙了兩年工分。
每年出河工都是家里人多的爭著搶著去。大隊把名額分下來,每個生產(chǎn)隊只能去一個。誰去了誰高興,去不了的纏著隊長沒完沒了,無奈只好年年抓鬮。隊長說:“你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娃沒見過那陣勢,人們干起活來就像瘋了一樣,白天你爭我搶,晚上挑燈夜戰(zhàn)。偌大的工地上彩旗飄揚,高音喇叭一個勁兒響。一人推著一輛小山似的土車光著膀子一溜小跑。壯漢子都得咬著牙才能頂下來這一天!就小華那身子骨去挖河?那是耍著玩的?!”
會計轉(zhuǎn)達了隊長的意思勸她說:“隊長也是為小華好!”愁眉不展的春花“撲通”就跪在屋地上:“他叔,俺求你了,讓你侄子去吧!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眼看著孩子餓著肚子,當娘的心里就像刀絞啊!”說著話已是淚流滿面。會計慌了:“別這樣,快起來!再想想別的辦法!”春花說:“他叔,俺孤兒寡母的還能有什么辦法?你要是不答應(yīng),俺就不起來……”會計皺眉想了會兒說:“我再和隊長說說吧,看能不能讓小華也一塊抓鬮!”
春花如愿以償,小華和村里的幾個人高高興興地出河工走了。北斗隊長幾次跟會計說:“怎么就那么巧,出一個河工,十幾個人抓鬮,咋就輪到小華這苦命的孩子!”會計臉紅不語。
走了丈夫,春花不再沒日沒夜地操勞。兒子去挖河,家里少了張嘴,春花坦然了許多。中秋節(jié)那晚,一輪圓月爬上樹梢,正是萬家團聚的時刻。隊長急急忙忙把幾個干部召集到隊部,他陰沉著臉嘆了口氣說:“小華出事了!”
清早,高音喇叭里廣播了指揮部命令:今天民工完成規(guī)定的任務(wù),一人獎勵兩塊月餅,歇下來過節(jié),完不成任務(wù)的人不得休息。緊接著挖河的工地上出現(xiàn)了你追我趕的場景。平時,同村的人看小華身子單薄,暗地里經(jīng)常照顧他,頭頭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今天幾個小伙子早早完成了自己的土方,又幫著小華推土,眼看就要完工了。推著滿滿一車土正在爬坡的小華就要上到坡頂了,拉坡的鋼絲繩突然斷了,奮力推絞車的幾個漢子因瞬間失去了負荷撲倒在地,土車剎那間失控,小華被急速溜下來的土車戳帶到河底……
聽了兒子的噩耗,春花當場就背過氣去,村醫(yī)和大伙又是打針又是握胳膊腿,她才醒了過來,醒過來的春花哭得死去活來。強打著精神辦完兒子的后事春花一病不起。隊里兩個中年婦女輪換著照顧她。一天傍晚,照顧她的婦女有事回了趟家,轉(zhuǎn)回來就看見躺在炕上的春花,左手腕底下的褥子上淌滿了鮮血……
寡婦死了兒夠苦的了,現(xiàn)在春花又尋了短見,村里男女老少個個痛心。會計一個人躲在隊部里泣不成聲!那天晚上,他按參加抓鬮的人數(shù)做了十二個鬮放在帽殼里,十二個鬮都是沒寫字的一團團小白紙,提前寫好了“出河工”的那小團白紙,進場前就攥在小華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