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從別人的城市回到我的故鄉。回故鄉的理由很簡單:方便。
在別人的城市里,有我的家有我病著的母親。一上車,同學就問我,為什么兩年多沒有回來了?在校園里我們總這樣寫詩,故鄉是我的母親,現在呢,我的母親是我永遠的故鄉。
我姐來短信了:這么急著回鄉?進入故鄉,我的手機沒了信號。這是不是一個暗示呢?它想告訴我什么?
路過我大姑住的園屋,車停了。我一彎腰就進去了。她的園屋就在大路邊,原先是看菜園的小屋,后來聽小舅幽默地稱這種建筑為“開發區”,說哪天不中用了,就住開發區去,圖個耳朵清凈。大姑一見我就問我母親的病情,接著用衣袖不停地擦自己的眼角。這樣的場景在故鄉重復了幾次,只是人物在變:二姑、二嬸、舅母、妹妹。我總是說一句話,我得走了,我同學在外面等著呢。時間短得連自己的感情都來不及發動。
我和我的同學同時看到了那座小橋。我不自覺地直起了身子,我看到了我的一個表姐,好像在等什么人,我沒有下車。我同學記起了往事,91年春節,他趕了60里路,就在這橋頭買了兩瓶“老黃皮”(故鄉對一種白酒的愛稱,酒的包裝是黃色的),別在自行車的后架上去了我家。
我同學現在是這個鎮上的黨委書記。經過鎮上時,我記起了他的身份。小鎮不過是放大了的村莊,也有一條主要的街道,不過這街道將派出所、電信局、政府大院、農業銀行、我曾經教書的中學和大大小小的商店穿成一串,樣子像極了插在竿子最上方的冰糖葫蘆,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看到了它亮亮的,車在動,我看到了細碎的舞蹈。碎的,拾不起來,許多年前沒有發現的美。那時的我總覺得生活在別處。
我還記起了我此行的緣由。車平穩地駛入村前的道路,我想到了一個新興的詞語:村村通。故鄉通過一條道路給了我嶄新的感覺。是的,故鄉的道路,是新鮮年輕的表情,是老樹的一枝新綠。莊稼和風,流動的彩虹。我被正午道路上流淌的時間纏住了思緒。你該寫寫這道路的,是你小舅干了村支書以后帶領村里人修的。同學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時空跌落。
我看到了我家的老屋。說白了,是老屋曾經存在的地方,上面矗立著別人的新瓦房。老屋倒下的那天,父母哭了,我想我已經沒有淚水了。老屋的炊煙是和母親融為一體的。如果有一天,母親再走了,失去了生命的源頭,我不知道我還有多長的流程。無家可歸。
出門迎接我們的,先是小舅家的黃狗,然后是表弟,是小舅,還有兩手油膩系著圍裙的舅母。小舅很高興,他看上去很陽光。從他的笑容里我看到了我母親。他看到了什么?他姐姐?他上司?我同學說好的,我們一起聚聚,沒有其他的內容。我的同學崔也來了,他和我一起離家上學一起回鄉教書。90年放秋假了,我倆還待在學校里,吃了他煮的面條,我鬧肚子回家了。他依然以留守生活的方式培育著故鄉新鮮稚嫩的書聲。
我們開始不停地碰杯,沒有話說的時候就碰杯,互相敬完了再敬各人的長輩。崔說我瘦了我說熬夜鼓搗稿費呢。小舅說今年書記多扶持一下俺村啊,我于是喊著“書記”和同學碰杯,同學說咱是同學你別折騰我。三舅也來了,還好,他沒有問我的母親。這種情狀,有些酒一碰就得喝光,有些話題一碰就得心痛。喝著喝著,我換成了茶水。我很清醒,見了故鄉的人,我還是沉浸在了童年的語境中。
走的時候,很嫻熟地一彎腰,鉆進車里,就這樣迅疾地離開了我的故鄉。不過兩個小時,蜻蜓點水一般,而這是滋潤著我生命的水,一生的水。
在我寄居的城市,正午我是睡著的。在故鄉,我醒著,也仿佛行走在夢中。看到故鄉的屋頂魚鱗一樣閃著點點的白光,我忽然想起這樣一句話:
只有回頭的風景,沒有回頭的命運。
蛙聲的道路
村里的年輕人都把離開家鄉當作有出息。我沒出息,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回到我原先的學校教書。這是我熟悉的校園,像我熟悉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三年的時間,能把石頭變成金子嗎?系著紅領帶,操著普通話,像一只城市飛來的鴿子,我停在許多仰望的目光里。
我生活得很快活,活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青蛙。是青蛙。三年前,我是一只小小的蝌蚪,曳尾于這里,三年是一條河流,我丟掉了尾巴。老去的只是時間。每一塊石頭都在原來的地方。我栽的月季還在,校園東北角那個樹墩還在,它被書聲打磨得光滑平整,那種形狀叫圓滿。池塘還在。我的班主任走了。他突然病倒了,在縣里選拔民辦教師考試前幾天。他在全鄉的預選成績是第二名。那一年,有7名民師考上了我畢業的師范學校,很有“蛙聲十里出山泉”的意蘊。
校園的天空是高遠的。它所呈現出來的生活的寧靜與舒緩,使我沉溺上了它的黃昏。校園空蕩蕩的,在我走過之后更加空曠。黃昏是一杯越泡越濃的茶,我小口呷著它馥郁的芳香。蛙聲響了,像一張經緯細密的網,覆蓋了炊煙的吆喝還有晚歸的牛哞。在這樣的黃昏坐著,蛙聲叫醒了我的耳朵。我透徹了。蛙聲還是濕漉漉的,柔軟而有韌性。少年的語境還在。我不過是講臺下面走到了講臺上。雙手分開蛙鳴這茂盛的青草,我看到的是過去的沙礫和塵土。
鄉村的土地,不是想象中的坦蕩如砥。剛搬進新校的時候,我們的課桌是杌子,坐在小凳子上偶爾看看窗外,是一些高低錯落的土丘,像冬日一覺醒來門外的積雪。我們合上課本,開始一锨锨一筐筐一車車地運土,可怎么也填不平西面的土坑,索性把它的四圍修砌平整,建成池塘。水,是現成的,頭上有老天關照,身邊是機井的注視。種上荷花,有了內容,名字就是荷花塘了,放上幾尾小魚,水面便搖曳多姿了。許多年以后的一個深夜,我在網上和一個女詩人閑聊,她說她的連衣裙沾上了一些污漬,怎么洗也洗不去,裙子很合身丟也丟不下,像一些凄美的舊事。我說很好辦啊你就在污漬處繡上一朵臘梅花一朵灼灼盛開的臘梅花。你是干什么的?我說了我是教師啊這么快就忘了。我懷疑你是時裝設計師。你說我是我就是吧我是設計師太陽是上衣月光是下衣我和我的學生穿的都是光彩熠熠的名牌。對了,腰帶呢?對面的表情一定很狡黠。隨便裁下一段鐘聲或者蛙鳴。我想起來了。
在校園的黃昏坐著,誰都會耳聰目明的。當夜晚帶走了所有的道路,青蛙依然不知疲倦地歌著。所有的蛙聲為我而起。我有這樣的習慣,當聽到同事在辦公室里哼著小曲,自己也忍不住嗓子發癢,正如聽了一堂很成功的觀摩課,自己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有一個夜晚我失眠了。我閉著眼,把每一根頭發都豎成了耳朵,正與蛙聲的高潮部分相遇。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像收音機的天線,固執地指向池塘那邊。蛙聲是一群歡快輕靈的雀鳥,即使棲落在細細的電線上,也是一些跳躍的音符。群蛙齊鳴,音節繁復,它的節奏不好把握,就像學生們的自由朗讀,你接收的只能是一片瑯瑯書聲了。每一聲蛙鳴,都是一塊吸足了水分的棉花,綿軟濕潤,韌性十足,落在草尖上,該是沁涼的露珠吧。露凝千草的清晨,一定是晶瑩剔透空靈的吧。
在家鄉的校園,我是唯一寫詩的青年教師。我隨便截取一段蛙聲,就可以裝進信封,寄到千里之外的都市發表。編輯來信說這是自然之聲是純粹之聲。父親說我是在學青蛙叫。學青蛙叫有什么不好,隨便一吼,田野村莊小河都可以發表。背著書包的童年扛著犁耙的壯年坐在村頭的老年都可以聽到。詩成了我表達心靈的一種形式。詩讓我保持著和外面世界的聯系。常常在黃昏,我輕輕撫摩著信封左上方學校的地址,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池塘下面的青蛙,一蹦一跳的青蛙。打開報紙,一只大翅膀的鳥便降臨了我的校園。黃昏是白晝與黑夜的銜接。我一直覺得黃昏是我寫作的最佳時刻。在這黑與白的縫隙里,領略著生活的詩意和聽覺的盛宴。我的黃昏從蛙聲開始,好比早晨從雞鳴開始上課從鐘聲開始。
蛙聲響了。我習慣性地推開辦公室的門窗。我的動作是一種儀式。一群精靈悄無聲息地在光潔的桌面上游動。不是風聲也不是樹影,它們是一群靈巧鮮活的小蝌蚪。我聽到了來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