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美人靠
當我抬頭看到美人靠的時候,我不相信自己就在貴州普定一座名叫索橋的小村莊里。
這是一座四合院,通過高高的長門進入庭院深處,美人靠就在南面的屋檐之下,望著墻外的高山,樹木,藍天。
歲月如水一樣流走,美人靠就這樣靜靜地守望——山間的古驛道上,那個求取功名利祿的人,山高水長,歸來了嗎?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的聲響,如她的心一樣,怦怦怦。怦——怦——怦。
“哼哼嘶嘶——”
“肚子餓了——”
圈里的豬兒餓了,玩累了的孩子回來了……下雨了,擦一擦臉,消失在雕梁畫棟之中。
空幽的晨霧,黃昏的太陽,月光如水,雨一直在下。當我的眼睛倚在美人靠上時,我就在猜想那些讓水沖走了的日子。可是,美人靠沒有了美麗,也沒了惆悵——豬兒肥了,孩子大了,公婆逝了,那一個人回來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美人靠讓黑黑的陽塵(水與火煙的混合物)堆滿了。
我沒有到過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美人靠,如我眼前的一般嗎?這是一戶姓張的老宅,據說祖上來自安徽。什么時候來到了這里,年近八旬的老人已說不清。
聽蟬
“唧吆嘶,唧吆嘶——”
聽著唧吆嘶,友人說,蟬,蟬在叫。
“太舒服,太靜,空氣太好。”
在蟬聲中穿竄于幽徑,友人丟失了邏輯。而我,卻想到了兩個人。
駱賓王,唐初四絕之一。唐高宗儀鳳三年(公元678年),駱賓王任侍御史,他在“糾舉百僚,推鞠獄訟”中剛直不阿、嫉惡如仇。但是,上任不到半年,就鋃鐺入獄,一個受盡折磨的人,他是如何寫下《在獄詠蟬》。書上寫道,駱賓王的生死是一個謎。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在那個“驟雨初歇”的夜晚,那個科場失意、羈游南方的柳三變,和自己心儀之人離別了,“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唧吆嘶——”,他們聽到的也是這樣的蟬聲嗎?我四處張望,只有一些綠和縫隙,安然地躺在夏日的陽光里。透過縫隙的陽光里,晃動著我們的身影。
蟬叫蟬的,我依然覓不見它的蹤影——我只能聽,靜靜地聽。
想橋
站在橋上,我竟然想起了橋。
這是一座五孔石橋。但是,人們就稱其為索橋,這個村莊,就因其名而得名。
友人說:“這橋真怪?”
友人說的是橋的建筑,時值夏季,橋孔全讓水占據著,石頭是怎樣把水圈起來的,我們沒看見。按理說,石頭應是一層一層地平鋪起來,可是,這座橋有一層石頭卻是站著的。我們只看到:橋面與水之間,臨水那一面的石頭,像影視里戰火停歇后遍地躺著的尸體,摞起來;而臨天這一面的石頭(讓人走這一面),就像我們一樣,站在藍天下。橋頭立著一塊碑,上面這樣寫著:“重修碑記,咸豐二年十二月立。”橋是什么時候修的——住在美人靠的那位老人告訴我,他也不知道。他的老祖祖說,臨水那一面躺平了,上面那一層不用石灰之類的粘貼劑,就能很好地立著,這樣,在不影響橋的高度下,既減輕了橋自身的重量,也減省了人們的負擔。
多少年過去了,一些小草和一抹抹綠,從橋上的石縫突出來。橋真怪——我不禁這樣想,為什么要把石橋說成索橋呢?
一位背草的老人,從橋那邊走來,裝一支煙請他坐下,他說,很久以前,這里沒有石橋,是用繩索當橋。人是如何過呢?像您這樣,背上這大背草,過得去嗎?“過不去也得過——圈里的牛還等著他背上的草,你慢慢玩。”老人的一支煙還沒燃盡,就走了。只剩下我和友人們在橋上,各自想著橋。
橋的南端,立著一塊指路碑。小時候,我愛生病,母親就曾經給我立過一塊。這種碑一定要立在十字路口。
望水
水從山澗流來,從西向東。小河是三岔河的支流,三岔河是烏江的支流……
小河穿村而過,索橋就是村莊與田壩的通道。坐在橋墩上,水,你追著我,我追著你,匆匆忙忙,來不及打一聲招呼,倏地迷失在山里。
“嘩啦啦——”
我沒有看到它離別的表情,山是綠的,田野是綠的,村莊也是綠的。黃黃的向日葵,灰白的玉米花,摔得又紅又紫的高粱,受不了綠,探出頭來,看到了我這個望水的人。這個夏季多雨,水很渾,除了疾馳而逝,什么也看不清。
從南往北的驛道,高矮不齊的石頭,被水沖得白白的。兩岸高高的樹,葳蕤的灌木,掩藏了一座橋上的橋。
水是會清的,當它的速度降下來,甚至停滯不前時,水可見底,一些魚兒,還有那些光著屁股的人,成天泡在水里。母親提著荷媽(一種能讓肌膚又紅又癢的植物)來到河邊,大聲地喊:“你來,還是我來。”來也好,不來也好,最多也是哭。現在,我竟然有了一種沖動,跳到水里去,魚最喜歡抵花水了。
一個友人說,我要干什么?站起來的我,沒有說話。昨天晚上,小城的安居工程里,有一個男人,從四樓上跳了下來。我家門前有一條小河,我從小就學會了游泳。另一個友人說,要是來一回漂流,那沿途的風景,會是什么樣呢?
我沒有跳下去,而水,在前赴后繼。
吃飯
水流著流著,肚子就餓了。
索橋人家,在一座山上,綠樹叢里。這是三間瓦房,高高的屋基高高的石墻。辣椒紅了,一個挨著一個,站成了一排又一排,如一束束火焰,燃燒在索橋人家的門前。
“我來一張。”
“站著,坐著。”
“我再來一張。”
被辣椒點燃,誰都想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相機沒電了。”
“唉,唉!!”
還來不及點燃的人,大聲地嘆息。
“上菜,倒酒。”
“有電的相機給我來一張。”
“你想到裝酒的壇子是什么。”
我沒有說話,擺弄著不同的姿勢。
“不行,你想一想,你抱自己的孩子,用的是什么姿勢。”
酒倒好了,菜上完了。豆豉拌嫩(青)辣椒,酸菜燴新四季豆米,連渣鬧(白菜、豆粉、水拌起來煮在一起),魚香菜煮鯽殼魚,臘肉蒸雞樅菌……小時候窮,但是,這樣的菜,并不陌生。瓦房里,堂屋上,像一頭豬,把頭埋進碗里,總不想起。長大了住進了城,怎么就丟了這樣的食欲。
干吧!抬起碗,你碰來,我碰去,然后,一干而盡。碗都朝了天,菜都沒了蹤影——醉了,該回城。
一個個人,如一條條小螞蟻,鉆進了大螞蟻的腹中,才十多分鐘,從車上下來,獨自一人,在鋼筋混凝土里翻來覆去——